多铎麾下的清軍,跟明軍拉扯數日後,最終還是成功把主力移師到了武進縣(也就是後世的常州市區),并且以武進縣爲出擊基地,開始準備對江陰縣的全面總攻。
移師過程中的一切誘敵計策都沒有奏效,朱樹人壓根兒就不上當,也嚴格約束部将,不許哪怕曹變蛟這種暴烈的猛将出擊追敵。
而清軍在退兵過程中,也是又做出了一些出乎明軍意料的殘暴舉動。
比如當他們主力移到武進縣時,多铎覺得留在後方鎮江丹徒縣的守軍後續容易被明軍分割包圍,就做出了放棄丹徒縣的決定,讓自己的軍隊隻集中在武進、丹陽和金壇三個縣,這三地以品字形布局,互爲犄角,可以援護。
這一點隻要看一下鎮江附近的地圖,也不難理解,因爲鎮江一帶長江是往北拐的,丹徒恰好在這個最往北延伸的尖端上,跟另外三縣形成了一個伸出很遠的突出部。
當清軍需要從丹徒奪回金山寺、然後跟對岸揚州的瓜州渡聯絡時,這地方當然重要。
可清軍如果徹底放棄了打通這兒的長江水路,再固守這個凸出的半島,就很容易被明軍切割後關門打狗。
多铎也不想白白放棄一部分手下,自然要收縮兵力。
而以清軍的殘暴,當多铎是憤而不得不放棄時,又哪裏會給漢人留下人口物資?
無法離開的老弱病殘人口,幾乎是被多铎全部屠盡。剩下的要麽是剃發屈服、暫時從賊了。要麽是此前就私下裏武裝反抗、向大明占領區突圍了。而糧食當然是能搜到的都帶走,全部充作清軍的軍糧。
最後,多铎的部隊在棄城前還放了一把火,把丹徒縣能燒的盡量燒掉。明軍發現情況後,還唯恐有詐,确認清軍确實撤了,才趕來救火,拿回這座縣城。
但城内已經看不到活人,隻拿回了座被殺遷一空的空城。
明軍将領們同仇敵忾,憤怒爆棚到了頂點,幾乎要控制不住。這邊的消息傳回大明統治區,其他江南人民也是第一次有了完全的民族凝聚力,剃發令帶來的同仇敵忾也愈發衆志成城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朱樹人也不得不離開南京城,帶兵親征,親臨前線督師,确保所有将領都不會沖動獨走,形勢才慢慢重歸掌控。
這很可能是對多铎的最後一戰,朱樹人當然要親自收獲這份潑天巨功,建立他在南京朝廷的絕對威望。
而正牌兵部尚書史可法,則被朱樹人好說歹說,勸他留在南京城内統籌全局兵備戰況,就别拘泥于一城一地的戰鬥了。這也是爲了史可法好,讓将來的權力能更好的平穩過渡。
在朱樹人的權力結構設計中,史可法依然是忠義之臣,當然要重用,但史可法的定位永遠是一個後方的軍事統籌者,而朱樹人才會是未來的一線三軍統帥。
這個分工,就好像三軍統帥和國防部長,或者說古代天下兵馬大元帥和樞密使的分工,也确實契合了“兵部”的本來職權。
隋唐設立六部之初,兵部本來就是管軍隊建設和裝備後勤、補給籌措的,那些朝代都還保留了天下兵馬大元帥。是後來宋、明對武将的制衡越來越嚴厲,樞密院和兵部的職權才逐漸越來越細,最後不僅能直接掌管武将的升遷任命,甚至還要“微操前線”,這是宋明武備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了,以後天下重新太平了,朱樹人還是要提防藩鎮割據、武将跋扈的,但他本人活着的這一代人沒必要,他可以終生扮演軍權獨攬者。至于以後,再想别的辦法。
這些都是後話,眼前最關鍵的還是戰場上的勝負,隻要打赢了,後續一切都好說。
……
話分兩頭,明軍把清軍的占領區逐步壓縮到三個縣之後,多铎也終于在江陰城下,展開了第一輪的攻勢。
清軍主力抵達武進縣是臘月初六,再推進到江陰城西則是臘月初八。
多铎當初剛到江南,一共有四十六門紅夷大炮,南京之戰結束後損耗到堪堪三十門出頭。金山寺半個月的消耗拉鋸,又有數門大炮被摧毀,還有些使用過度損壞故障。
總之多铎能拉到江陰的重炮,總數已經進一步下跌到了二十門。火炮數量的下降,也讓清軍不得不放棄速攻破牆的計劃,轉而考慮多準備一些其他攻城武器,多管齊下。
而當多铎第一次親自觀察了對面江陰縣的城防時,則是忍不住又微微倒抽了一口涼氣。
戰場的地形并不利于大兵團展開,城北黃公山,城南惠山,還有放運河水帶來的泥濘爛地,把一切原本低窪适合行軍穿插的平原都淹了。
若是在北方,這寒冬臘月的季節,多铎也不至于太怕水,因爲清軍在苦寒之地打仗打習慣了,北方的河流臘月早就結冰了,甚至連黃河表面都能結冰。這才有曆朝曆代河北雄兵趁着嚴寒鐵騎渡黃河的典故。
但到了江南,情況截然不同了。哪怕是小冰期,冬天依然不能讓長江或者太湖結冰,運河水放出來後,隻會留下泥濘。
多铎原先也沒來過江南,甚至他那些主要謀士和文官,不論張存仁還是孫之獬,也都沒來過江南——孫之獬雖是漢人,卻是山東籍的,一直在北方做官。這導緻他們原先都沒太考慮過這個問題,也沒料到最後會需要在大冬天的跟泥濘作鬥争。
而江陰縣的城牆,經過此前一段時間的搶修,外牆也額外加固了一層緩坡的夯土,質地看着不是很堅固,但絕對能吸收炮彈的沖擊動能,已經接近西式棱堡或者說南陽縣的城牆設置了。
當然,具體到細節,閻應元修的城,跟張煌言修的南陽縣還是有點不同的。
江陰縣更小,城池原本的規模也更局促,城牆四角原本也沒有角樓炮台,馬面數量也很少,無法布置足夠的側射交叉火力佛郎機,用于轟城牆根的蟻附之敵。臨時要憑空造大型炮台,工程量太大,民夫也來不及施工。
所以閻應元因地制宜,放棄了建造大型炮台的想法,而是在城西設置了幾個凸出于城牆百步外的小型獨立要塞,隻以甬道土堤與主城連接——
對這種設計沒什麽概念的,可以理解爲西式棱堡外部的凸出式三角堡,也就是意大利語裏的“Rivelino”,意大利人1497年就發明了。
也可以理解爲三十年前大阪戰役中真田幸村在大阪城南修建的“出丸”。隻不過真田丸隻是藏火槍隊的,閻應元修的那些前出式三角堡,每個都可以布置四門紅夷大炮,而火槍隊也一樣不少。
清軍剛剛抵達時,不了解這種凸出三角堡的效果,就想着直接先速攻一把,奪取幾個外圍工事以壯軍威。
他們把僅有的紅夷大炮都拉來對着這些三角堡狂轟,然後組織大量鐵甲士卒直接飛梯登城,覺得這些三角堡藏不了多少人,隻要以數十倍甚至更多的士兵四面圍毆,絕對能拿下。
然而一打起來,多铎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這些三角堡之所以造成三角,都是經過嚴密的數學計算的,其外側的兩道三角形斜邊角度,剛好都是跟後面主城牆僅有的那幾個馬面炮台互相呼應的。
清軍如果沿着那兩條外斜邊蟻附,就會被後側主城牆馬面的紅夷大炮精準側射,打成穿糖葫蘆,火槍隊也可以敞開了側射,讓攻城士兵都處在一條瞄準線上。
而清軍如果繞過三角堡的兩條朝外斜邊、非要從朝内的那一側攀爬,倒是可以防止剛好處在交叉火力線上,但那個位置距離主城牆也最近,隻有幾十步,要腹背受敵。
最歹毒的是,閻應元修的這三個凸出式三角堡,其牆頂的女牆垛堞,都是隻有朝外那兩條斜邊上才有,而朝内面對主城牆那一側,是沒有女牆垛堞的,光秃秃無處藏身。
三角堡的高度也比主城牆略矮一些,确保一旦這些外圍工事被清軍奪取,清軍也無法在牆頂站穩腳跟,因爲他們毫無掩體,站位還比後面主城牆的明軍低,隻會被單方面屠戮射殺,挨個點名。
顯然,這一切背後的數學原理、設計應用,又是朱樹人點撥的,并且由朱樹人在武昌的學術理論團隊加以論證、工程技術人員具體檢驗過的。方以智、宋應星,每個人都在其中做出過貢獻,最後閻應元不過是一個學習并加以應用的集大成者。
清軍的初次輕率進攻,直接後果就是丢下了足足千餘具屍體,卻什麽都沒得到。還不得不重新回到慢慢圍城、慢慢制造重型器械的老路上去。
清軍轉移目标後好不容易鼓舞起來的士氣,也再次低落了下去。士兵們在泥濘中迂回搬運,推着車輪時常深陷的牛車,把圍城物資運到敵後的城東、城北,把江陰城四面都分割包圍起來。
對面的閻應元,也沒一味死守,甚至敢于在清軍少數圍城部隊先鋒、辎重過于深入,或者脫節時,主動打開江陰縣的城門,派出敢死隊反擊,把清軍落單或陷入泥濘的辎重隊截殺。
雖然這種截殺隻成功了一兩次,但也極大地鼓舞了江陰城内守軍的士氣,讓他們愈發尊重閻應元,對他的一切命令毫無保留地遵照執行,如臂使指。
多铎一開始完全沒料到明軍有這個膽子,損失了兩批陷入泥濘的馬車後,不得不讓自己麾下的圍城部隊相互之間别離太遠,不要落單,但這卻導緻了進度的進一步遲緩。
清軍花了四天時間,才初步建立了圍城陣地,又花了五六天,才修起必要的防禦工事,避免明軍突然出城騷擾時被打個猝不及防、顧此失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