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的部隊,在十一月十六這天淩晨,不得不選擇了全軍收兵,重整陣勢,以迎接即将抵達的明軍援軍。
如果這時候,朱樹人讓自己的先鋒部隊在大勝關便輕兵急進、與主力脫節先行,甚至有可能咬住多铎一部分殿後的部隊,給多铎造成更多的損失。
可惜世事無萬全,朱樹人也是遠道而來。在聽說多铎渡江的消息之前,他的部隊一直隐匿部署在安慶、池州一帶,借口稍稍休整了幾天(朱樹人也不能直接授人以柄,讓人覺得他蓄意誘敵、造成南京的險境,隻能是表現出緊趕慢趕剛好在最危急的時刻趕到了),得知多铎铤而走險後,他才馬不停蹄往下遊趕。
所以,朱樹人也沒法得到更多的情報,南京城下究竟打得怎麽樣、多铎有沒有下血本搏命、多铎的部隊如今狀态還保持得如何……這些信息,朱樹人都沒法開天眼,
他也就隻能先選擇穩妥持重,等跟南京守軍互通消息後,再從長計議。
清國賭得起,如今的大明卻賭不起。甯可穩一點,每次少赢一點,厚積薄發。
……
穩紮穩打的推進之下,朱樹人的軍隊,一直到了十六日午後,才進了南京城。
他的先鋒在上午抵達秦淮河碼頭後,甚至都沒有第一時間進城,而是控制住了港口,清理了一下被破壞的水寨,等了一下中軍前隊。擺出一副随時可以繼續水陸并進、與城内守軍成掎角之勢的穩重姿态。
雖然沒有在援軍抵達的第一時刻,就取得什麽戰果,但朱樹人還是赢得了南京守軍和百姓的盛大歡迎。
他們剛剛才結束守城血戰半天多,而且人人都知道,多铎之所以退走,血腥的攻城戰之所以能結束,都是拜國姓爺的援軍千裏勤王所緻。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在友軍最危難的時刻出現,這人情才是最大的。
隆武帝朱常淓也親自排銮駕率領百官出城郊迎,雖然迎的不遠,因爲出南京城門沒幾裏路就是秦淮河碼頭了,想迎得更遠也不可能。
朱樹人還沒下船,就看到了皇帝銮駕,他也不敢怠慢,連忙緊趕慢趕幾步跳下棧橋,當着圍觀百官畢恭畢敬地行禮。
“臣、總督湖廣四川兩廣諸軍事……叩見陛下。臣勤王來遲,不勝惶恐。”
朱常淓對女婿自然不會苛責,也是實話實說地褒獎:“不遲不遲,幸虧卿來得及時,否則多铎豈能如此輕易退走。朕早就在想,我大明國勢傾頹至此,都是卿分身乏術所緻。
當初先帝命卿先滅西賊,張逆不曾逾年便即授首。而後朕請卿救駕,雖略有耽擱,那也不過是爲了誅殺闖賊,此番多铎縱然能退兵北返,也不過是卿分身乏術,才追之不及,下次他就沒這麽好運氣了。
若是大明能有三位卿這樣公忠體國、雄才偉略的臣子,怕是當年先帝都不用殉國了,分遣滅西賊、闖賊和鞑虜即可。好在如今西賊、闖賊都已不複存在,從此以後,卿專心對付鞑虜,鞑虜滅亡指日可待!”
朱常淓這番話,說得滿朝文武敬畏有之,慚愧也有之,想不服都不敢。
因爲這确實是大實話:當初李自成能殺崇祯,是因爲崇祯先派了朱樹人徹底滅幹淨張獻忠。等朱樹人騰出手來、把李自成當成頭号敵人後,李自成還不是在南下湖廣的過程中,灰飛煙滅了?
這次多铎就算沒有立刻灰飛煙滅,也隻能算是朱樹人先後被李自成、阿濟格暫時絆住了。換言之,以朱樹人出道五年半來的履曆,凡是他親自坐鎮的那一路正面戰場,無論面對的敵人是誰,他都保持了絕對全勝的戰績!
大明之所以還經常倒退、受挫,那都是因爲朱樹人沒有統籌全局,他隻是被派去獨當一面,也就隻能在他獨擋的那一面碾壓,其他他管不到的面才受挫!
崇祯十二年,他隻做了半年官,沒有主政地方,隻是幫着改革漕運積弊,所以可以不算。
從崇祯十三年做到地方上的同知、知府開始,第一年管一個府,就滅了禍害一府的劉希堯,
崇祯十四年,管到相鄰的幾個府,那就連随黃信陽一帶革左五營裏另外三營全部滅了!
崇祯十五年,第一次差不多管大半個省,最後把湘南的張獻忠徹底驅逐、打出湖廣!
崇祯十六年,先帝許他出省追擊,他立刻擊敗李自成一次、并徹底全滅張獻忠,把張獻忠本人都幹掉!
如今崇祯十七年,崇祯死前改命他全力對付李自成,經過九個月後,他又真的殺了李自成!
金燦燦的履曆擺在那兒,凡是朝廷交給他的任務,肯讓他獨當一面去滅的敵人,就沒有滅不掉的!此前沒重創鞑子,不過是朝廷沒安排他做這事兒!
這細想起來,就很恐怖了,簡直就是“沒有國姓爺滅不掉的賊,隻有朝廷沒派他去滅的賊”。
隻要朝廷授權,他無往不滅!
細細算來,如今距離李自成之死,也不過才一個多月。
南京朝廷因爲多铎的威脅,此前也沒分出精力讨論對朱樹人殺李自成的潑天大功的封賞,現在皇帝親口提出這事兒,随駕出迎的百官才想起來。
氛圍都烘托到這兒了,似乎後面皇帝不管開出什麽賞格,内閣和百官、還有那堆噴人維生的禦史言官,也都不好說什麽了。
衆人心中都有些惴惴,果不其然,朱常淓下一句就随口話風一順,說道:“先帝既已賜卿國姓,則一切自當比照宗室。以卿誅滅闖賊之功,便是封王,也無不可吧。以後還要再接再厲,先把鞑虜也驅逐過江才好。”
旁邊終究是有幾個禦史忍不住,頭鐵跪下來苦谏:“陛下!封王之議豈能兒戲?縱是國姓宗室,我朝也無因功封王隻說,隻有以親貴血統封王。若要籌勳,公爵已是極緻,開國諸公,莫不如此。”
“陛下,眼下不是議論如此大事的時機啊!強敵尚且在側,京城之圍才剛剛解除,局勢也還不明朗。”
朱樹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太快了,眼下有點不是時機,連忙表示了謙虛。而沈廷揚在這種場合當然也要謙虛兩句。
一番簡短的拉扯後,還是内閣首輔史可法站了出來,拿出一個折衷的方案:
“臣能理解陛下的苦心。眼下多铎剛剛受挫,正需将士用命,痛打窮寇。爲了激勵勤王将士,雨露均沾給以升賞,籌其前功,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但封王之說,着實……操切了,如今并非商議良機,若隻是爲了便于統帥各路兵馬追擊,可先爲朱樹人加兵部尚書銜,暫督讨賊全師。待此番徹底退敵後,再從長計議,數功并賞。”
如前所述,潞王登基爲帝之前,朱樹人在崇祯手上隻是一個湖廣總督,嶽父登基後他升了三省總督,但地位還是比當年楊嗣昌、洪承疇等外放總督時是要低一些的。
主要就差距在那些德高望重的閣老外放,是加兵部尚書銜總督地方,可以督的省數量也能更多一些。楊嗣昌洪承疇都有過五六個省。
史可法這個提議,已經算是持重了,老成謀國,雙方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給個折衷。爲了眼前統籌各路兵馬,包括南直隸本地的軍隊,以免最後追擊戰中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一切都是應該的。
再有想反對的人,那就不是反對給朱樹人升官,而是想“破壞統一指揮抗擊鞑子的大業”,簡直是何居心!
果然,史可法說完後,也再沒人反對,朱樹人本人也隻是象征性又謙虛了一次,然後就準備接受。
不過,朱樹人也還要最後堵住一個小漏洞、将來可能會導緻诽謗的瑕疵。因爲他知道,這次南京之戰,他趕在最危急的時刻趕到,畢竟沒有打第一階段的苦戰。
将來追擊要是大勝,這裏面究竟第一階段的功勞大,還是第二階段的功勞大?第一階段扛了傷害的友軍,是否心悅誠服徹底接受他指揮呢?會不會有人覺得“朱樹人就是個下山摘桃子的,苦差讓友軍扛,他隻打反攻階段”?
雖然和稀泥也不影響将來朱樹人的前途,但能夠讓史書上的形象更完美,朱樹人也是不吝再補一手的。
于是他善意地提醒皇帝:“陛下,既是讓臣加兵部尚書銜、統領全軍反擊多铎,臣豈敢爲虛名而辭讓誤事!
隻是,我軍将來能最終戰勝多铎,此前守城諸将的功勞也是不容小觑,沒有他們打基礎,在臣抵達之前就讓多铎重創折損,又如何能有今日局面?
守城諸将剛剛蒙受了不小的傷亡,又要聽命于臣的統一調遣,後續建功恐怕乏力,若是不先封賞他們、定論其功,臣恐爲陛下惹來賞功不盡之議。”
朱樹人沒說南直隸衆将是否對于暫時轉隸于他的指揮、會不會不服,隻說對方已經打累了、兵力不濟,下一階段立功的機會可能會比較少。
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也是他們确實乏力了,不是自己不給他們擴大戰果的機會。
在場百官耳朵一豎,也想到了這種情況。但朱樹人說得那麽坦蕩,應該不是爲了強功,就是實事求是。
便在衆人爲難時,史可法倒是想到了一個辦法,他本來就主持了前幾天的南京守城,對于各部參戰明軍的功過表現最熟悉,于是他直截了當說道:
“陛下,過去幾日,保衛南京之戰,前線厮殺諸将,以李輔明部功勞第一,不如且請陛下先升賞李輔明,安撫探詢其部曲是否尚堪再戰。”
朱常淓想了想,覺得沒什麽不妥,便當衆讓李輔明出班奏對。
至今還挂着山西總兵頭銜的李輔明,南下後也沒得到調任安置,就被史可法放在南直隸各地堵漏防務。前幾天總算露了一把臉,南京守城就數他的原山西邊軍最敢戰。此刻被皇帝點名,他連忙激動地出列。
朱常淓說道:“朕自來南京,多賴衆将用命,前番海道總兵張名振肅清江防、安定正朔,得封伯爵。李總兵此番拱衛京師之功,也不在彼之下,内閣可酌情比照商議爵号,以勵士氣。”
這話就等于說讓史可法回去商議一個伯爵的名号,給李輔明加爵了。
李輔明連忙謝恩,感激涕零,朱常淓卻又多問了一句,暗示他是否願意在後續追擊多铎之戰中接受朱樹人的領導。
李輔明剛受重賞,他自己的功勞已經兌現了,何況朱樹人原本就對他有恩,自然不會抗拒。他連忙說:
“陛下何出此言!爲将者受督撫節制,本就是朝廷法度。何況末将前年在遼東時,被洪承疇陷于絕地,若非……沈閣老以海道張軍門千裏救援,末将及麾下部曲,如今怕已是塔山一抔枯骨。受朱部堂節制,末将無有不服。”
李輔明表了這個态之後,朱樹人就算是可以毫無竊權瑕疵地兼管節制南直隸各軍了——
因爲李輔明在此前防守戰中功勞最高,功勞最高的人都表态沒有不服了,其他一群沒怎麽立功的打醬油貨色,還如何有臉不服?
這些兵權委任的事兒,如果放到朝堂上去說,或許又要橫生枝節,被一群人指手畫腳。但如今皇帝和首輔、以及守城戰主要立功将領,隻是在迎接談笑之間,就把事情定了,其他人也就根本插不上嘴。
朱樹人再次謝過皇帝恩典、同僚信任,然後恰到好處又擺了個姿态——他向朱常淓請示,請求把他的部隊留一部分在秦淮河碼頭紮營,因爲人數太多,後軍也還沒趕到,全部進城的話,怕南京城内會比較混亂,一時容納不下那麽多突然憑空出現的人口。
朱常淓順勢就應了,讓朱樹人隻帶兩三萬人,并主要将領軍官入城,留下大半人馬在城外,一并等待勤王後軍取齊。
百官見狀,也有感于朱樹人的謹慎——直到此刻,他都沒有落下外兵一湧進京,以武力把持朝政的把柄。
……
那些龌龊的繁文缛節自不必提,入城之後,草草喝完接風酒,朱樹人謝恩出宮,總算可以跟史可法聊一聊軍機正務。
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能詳細掌握此前守城戰中,多铎一方的具體損失、如今還存留的戰力情況。
史可法其實也一直沒弄清楚多铎渡江的具體總兵力,隻說他陸續過江的總人數,應該不下十萬,也有可能有虛張聲勢。
而南京攻城戰的損失,史可法倒是倉促算過一番,光是能找到的清軍屍堆,全加起來就近萬了,還有掉在秦淮河裏死不見屍的。
按史可法初步統計,多铎軍在南京城下的傷亡,應該不下兩萬人!僅僅兩天的攻城,就折損這麽多人,也算是明末戰史一個新的高峰了。
而明軍這邊,上上下下正規軍傷亡也有六七千之數,還沒算助戰幫着運輸彈藥物資的民壯,以及那些被督戰刀逼着上牆的投敵逆屬、故舊,那些人加起來也有數千的傷亡。
隻是明軍掌握了戰後打掃戰場的權力,所以明軍傷員多半能得到救治,死亡比例相對較低。
清軍之所以死傷比那麽高,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死了,其實是因爲清軍退走時傷員都被丢在了城下,也沒法扛着受傷戰友一起走,很多傷員都是被丢在明軍城頭火力覆蓋範圍内的,要拖走可能會導緻更多的傷亡。
明軍打掃戰場當然也不會跟這些狗鞑子客氣,凡是看到鼠尾辮子的,不管有沒有氣都一刀剁了首級請功,補刀殺死的就有好幾千人了。
朱樹人估算了一下這個損失,按照多铎還剩八萬可戰之兵來算,那他留在江北其實也還有好幾萬人,隻是此前因爲船不夠,沒法都渡過來,渡到一半就被鄭成功鄭鴻逵截斷了,此後數日也一直沒能過來。
這樣的分配比例,按說對明軍也是很劃算的了,每一部分清軍都不會實力太強,相對便于各個擊破。
了解清楚敵軍規模後,朱樹人下一個關注重點,便是多铎如今占據了哪些地盤。
這方面史可法也沒有更多消息,畢竟才解圍了半夜加一個上午,南京明軍的斥候也才剛派出去,還沒回報。
目前史可法隻知道龍潭衛和栖霞山是早就丢了的,那是多铎的登陸場,另外應天府的句容縣也是丢了的,那是多铎進攻南京城之前擋道的。
直到朱樹人抵達這天的深夜,最新一批的明軍斥候帶着最新的情況回報,衆人才知道,在南京被圍這段時間裏,東邊鎮江府也确認丢了兩個縣,丹陽、丹徒統統落入了賊手。金壇縣以及再往東常州府武進縣,目前還沒消息。
朱樹人盤算道:“所以,多铎現在按八萬可戰之兵算,但士氣低落,軍備有所衰弱,已經确認他有了三縣可以盤踞,我軍繼續追擊過程中,這個數字還有可能擴大到五縣,但應該也就到此爲止了——
常州府江陰縣那邊,有我舉薦的新任知府閻應元把守,多铎應該是過不去的,所以最壞情況下,就是到武進縣爲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