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城的新一階段炮戰攻防,很快持續到了第三天。
前兩天的成功,讓佟圖賴内心暗爽。
他把己方的紅夷大炮躲藏部署在土壩反斜面上,慢慢消耗着南陽城的城牆和工事。雖然連續兩天都在校射攢經驗摸手感,命中率可憐,但越來越準的大趨勢是可以預見的。
明軍的反擊炮火卻始終無法擊中清軍部署在反斜面後的大炮,在第一天上午的白費功夫後,從第一天下午開始,明軍炮兵就改變了戰略,不再做這些無用功,改爲把紅夷大炮用于轟擊城下那些躲在木驢車裏掘城的清軍士兵。
這就讓佟圖賴更加放心,覺得自己的部隊穩如泰山。雖說掘城木驢裏的士兵也會不斷傷亡,但那都不是他佟圖賴的部曲,要心疼也得是滿達海去心疼。
在任何國家和軍隊内部,小團體的利益和整體利益往往是不完全統一的。
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受損,還能立功,那小日子就很滋潤了。至于炮灰的死活,關他佟圖賴鳥事?
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佟圖賴也比前兩日懈怠了些,早上都沒起那麽大早了,也不再事事親力親爲指點細節。
反正該說的前兩天都說了,操作不規範的,該抽軍棍抽鞭子的也都抽過了。相信這些大清炮兵們還在記性保質期内,不會那麽快重複犯低級錯誤。
佟圖賴洗漱完畢,好整以暇吃了點侍從早上現宰殺燒烤的野味,配上現烤的火燒卷餅,喝了點馬奶酒,約摸辰時末刻,才騎着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施施然來到炮兵陣地溜達一圈。
稍微駐足觀望了一會兒,發現今天炮手們的準頭又進步了,基本上十發确保能有三四發命中城牆或者城樓了,雖然還不能确保彈着點的集中度,但已經很值得鼓勵。他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砰砰砰——”
就在他巡視的當口,随着清軍紅夷大炮又一輪開火,對面的南陽城角樓炮台上,也散出些許火光和聲響,但大家都習慣了,也并未第一時間警覺。
明軍紅夷大炮的炮彈再次落在清軍紅夷大炮前的土壩上,卻不可能傷到反斜面,引起清軍炮兵一陣輕蔑的哄笑。
“那些南蠻子,肯定是被炸得憋不住了。都消停兩天了,又不死心開始浪費炮彈!”
佟圖賴手下一名炮兵軍官連忙湊趣地對他拍馬屁,把明軍重啓反制炮擊,解讀爲南蠻子的無能狂怒。
佟圖賴内心其實也是暗爽,但漢奸世家慣有的虛僞做派,讓他還是假裝謙虛了一下:“诶!不可大意,兵法雲驕兵必敗。哪怕明知道打不中,也不要小觑了敵人。南蠻子敢重新對着我們的炮兵陣地轟,肯定是有新的想法的,還是小心爲妙……”
佟圖賴說完之後,就策馬去了下一處陣地。這兒後續發生的事情,倒也并沒有立刻如曹操那般言出法随、弗萊格立得飛起。畢竟也是要講究物理規律的嘛。
明軍此後幾輪的炮彈,隻是逐步變得稍稍精确起來,偶爾也有落在反斜面上。
但佟圖賴本人已經走開了,高級軍官又在伺候他視察。那些撥一撥動一動的基層炮兵,也就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
這次明軍的炮彈中,顯然有兩批彈道,一批比較精準,但隻能直射,而另一批雖然不準,彈道卻要高抛得多。
偏偏明軍在最初校射階段,用的還是實心彈和老式開花彈,并沒有用引信更可靠的臼炮專用強裝藥開花彈,清軍炮兵沒發現敵軍炮彈的威力有變化,也就愈發麻痹大意。
偶然遇到落在旁邊不遠的高抛彈,也都當是意外,混亂的戰場上,并沒有人想到去深入琢磨其中科學原理。
這種明明眼看着死神越來越靠近、卻毫無察覺的疏忽狀态,看似有點心大不合理,但實則非常符合當時清軍炮兵的素質——這年頭,清兵打炮的有幾個有文化、會想物理原理?
佟圖賴巡視了半圈,約摸兩盞茶的工夫,終于随着兩聲炸裂轟鳴,一時清軍炮兵陣地上血肉橫飛,一枚炮彈直接炸到了某座火炮附近兩三步的極近距離上,另外兩三枚也都覆蓋到了周圍不遠處。
明軍這是集結了一隊臼炮,專門盯着某一片校準好的區域,集中覆蓋。
一門清軍紅夷大炮被直接炸損,對應的炮兵組幾乎人人帶傷,好幾個離得近的當場斃命。還有一門炮也被傷了些炮兵,但好在炮本身倒是沒有被炸壞。
佟圖賴聽到背後的慘叫聲,頓時一驚,扭頭看時,直接目瞪口呆。
“南蠻子怎麽打中我們的炮的?是土壩被轟塌了麽?”佟圖賴的第一反應,居然還是部署反斜面火炮的土壩先被轟塌了,才導緻的炮彈得以鑽過來。
這也不怪他,任何人對于未知的新鮮事物,都傾向于先用已有的知識解釋一遍。
這一延誤,導緻清軍的應對如同沒頭蒼蠅,直到第二輪、第三輪炮彈落下,才徹底搞明白狀況。
但這已經晚了,也是張煌言宋明德氣運加身,雖然前面兩輪校射完成後的精确炮擊,最準的一發也隻炸中了敵炮數步遠的位置,并沒有更大的殺傷。但這第三輪裏,随着炮擊越來越準,終于有一枚命中了清軍存儲在陣地附近的火藥桶堆。
因爲前兩天的順利,清軍也是大意了,知道自己的土壩反斜面很安全,就把大量彈藥提前存放到炮兵陣地近處,也是便于搬運裝填,減少士卒的工作量——
在被明軍炮擊時,如果去後方拿彈藥,要離開土壩的掩護投射面積,就可能被明軍的紅夷大炮轟到。人命關天,炮兵們哪裏肯多冒險,當然要把大量彈藥提前存儲在安全位置了。
所以當這個安全位置被炸時,損失才會那麽慘烈。
七八桶火藥直接被明軍的轟擊殉爆,連帶着旁邊堆放的幾十顆大鐵球和更多的小碎石鐵塊鉛珠,統統胡亂飛濺開來。也多虧了這些火藥不是裝在炮膛裏的,所以氣體爆膨的方向沒有約束,才沒法把鐵球炮彈推得太遠。
但無論怎麽說,彈藥堆附近三十步之内的将士,基本上斷無生理。五六十步之内的,也都是人人帶傷,如果被飛濺的鐵球掃中,那句直接斃命。
佟圖賴本人當時也趕回來視察,不過好歹他沒有站在被命中的彈藥堆附近,最後隻是被爆膨的火藥燃氣熏了個黑臉,沒有铠甲保護的臉上、手上,也都被火藥激起的飛濺沙土迸得處處破皮,入皮三分,幾乎成了輕度麻子臉。
佟圖賴不顧自己滿臉是血,懵逼了數秒後終于慘叫出聲:
“南蠻子用的是臼炮!但是比臼炮準多了!還是開花彈的!這不可能!他們怎麽打這麽準的?
快疏散彈藥!再把大炮轉移!蠻子肯定是精确摸準了我們開火的位置!很快下一輪炮彈還會來的!”
“大人您先撤下去吧,讓末将找軍醫給您敷臉止血!”旁邊的炮兵軍官也擔心這位大人物出事,連忙七手八腳先把他擡下去。随後才處理炮兵被轟。
清軍連連開始轉移部署,但沒有炮架的重炮要重新裝車何其麻煩,還得先解除火炮上的固定,專門運炮的堅固馬車還得從營地内調度。
而整個過程中,明軍臼炮一直在開火。好幾個清軍炮組被轟得人心惶惶,明明幾盞茶的等待工夫,他們都覺得度日如年。
随着又有一門火炮被炸傷,不少清軍炮兵終于忍不住了,強行在兵荒馬亂的狀态下攔了幾輛過路的辎重牛車,拿刀架在車夫脖子上,再把車上的押運人員踹翻在地,把車上的物資推到地上,丢得亂七八糟。
被征用的車夫連連大喊:“我這是給貝子爺營裏拉酒肉的,我這車裝不了重炮。”
“少廢話!快拖着咱的炮轉移!不然剁了你!”
清軍炮兵們七手八腳強行把大炮往上扛,足足十幾個士兵生拉硬拽把三千多斤重的東西合力扛上車,又逼着車夫走。然而牛車沒拉出幾步,那羸弱的車廂闆就直接被三千多斤的鐵家夥壓塌了。
車廂垮了一地碎木闆,車輪都折了一個,炮筒滾落下來,直接把坐在車子傾斜一側的幾個炮兵壓在下面,被幾千斤的鐵筒一磙壓,頓時七竅飙血五髒盡碎成了肉泥。
“不要慌!不要亂!專門運炮的車馬上就到!不許胡亂截征糧草車!那些小車扛不住分量!”佟圖賴麾下的炮兵軍官們也隻能聲嘶力竭地吼叫指揮,讓屬下安靜,不要做無謂的折騰。
但整個混亂的單方面屠戮的過程,并不會因爲他們的鎮定就縮短。整整一刻多鍾的白白挨轟後,清軍紅夷大炮才陸續轉移。
整個過程中,已經有五六門火炮不同程度損毀,不到半個時辰,損失比此前第一天全力強攻時還大了一倍。
佟圖賴被拉下去療傷後,阿濟格也很快得到了消息,親自去探望了解情況,随後也不得不下令調整炮戰思路,
要求此後炮兵部隊一旦發現明軍有用高抛彈道的開花彈反制,就要盡快調整發射陣地位置,把火炮裝車轉移,不能等明軍校射完成、已經抓到射擊精度後再轉移。
但這麽做後遺症也是很明顯的:清軍每轉移一次陣地,就要重新再摸索開火的精度,重新找彈道。而清軍炮兵是完全沒有彈道學理論知識,沒有數學功底的,一切都靠經驗和手感。
所以換了位置後,再想重新找到開火的距離感,那速度肯定比明軍同行慢了數倍。這就幾乎等于清軍炮兵要防止挨打,隻能一被盯上就換地方,一個地方都開不了幾輪有效輸出。
很快,數日之内,阿濟格就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消耗性炮戰。
連續數次挫折,讓他隻能轉入徹底的被動,估計這個冬天都拿不下南陽城了。
他也不得不把這裏的最新情況,全部回報給多爾衮和多铎。對于多爾衮,他的目的當然是謝罪,爲自己的無能開脫。
而對于多铎,則是強調“湖廣之敵是明軍最精銳之師,朱樹人全軍中的精兵強将,都被他拖在了南陽、襄陽,所以才推進不力”。
阿濟格當然沒有蒙騙多铎的意思,但他也需要爲自己的進展遲緩找回點遮羞布,這是人之常情。
他已經做好了長期圍城消耗張煌言、圍點打援把南陽守軍餓死的準備了。開春之後一旦冰雪消融,水量見漲,他還會考慮蓄水泡城牆根,但這些都是遠水不解近渴,這個冬天是沒法拿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