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說一,崇祯十七年冬的清軍,終究還是天下強軍。
在南陽府地界上,和正牌湖廣明軍之間的初戰打得如此狼狽不堪,兩場加起來,滿八旗騎兵傷亡總數就達到了兩千人之多。其最主要原因,還是輕敵冒進,加上對敵軍殺手锏的了解不足。
自古驕兵必敗,人狂有禍,此自然之理也。
當這些因素被拿掉之後,阿濟格認真嚴謹起來,後續朱文祯就不會那麽容易占便宜了。
瓦達克死後的當晚,阿濟格隻接到了這第一路騎兵兵敗将亡的噩耗,而當天下午才被朱文祯擊敗的第二路包抄人馬,其敗訊要次日才能傳到阿濟格耳中。
畢竟葉縣距離裕縣前線還是有點距離的,阿濟格十幾萬人馬,鋪開陣勢能部署覆蓋好幾個府縣,内部互相聯絡需要不少時間。
所以,阿濟格的警告和部署調整,也沒法第一時間傳到前方。
第二天開始,清軍就結束了冒進的試探進攻,但還是因爲慣性又稍微吃了點小虧——清軍在确認裕縣周邊沒有明軍騎兵後,終于選擇了進城駐紮。
然而裕縣的物資幾乎已經被搬空(柴火、稻草除外),來不及搬空的那部分屋舍、城區,也都被明軍撤離前放了一把火,清軍什麽物資都沒撈到,隻好頹喪地在差不多搬空、尚未燒毀的城區内過夜。
但沒想到的是,就是這麽一住,半夜裏明軍留下斷後的少量遊擊死士,又悄咪咪放起火來,然後才偷馬嘗試逃走。
過程中自然免不了又有一陣騷亂,執行任務的明軍死士也有戰死的,能逃出去的反而是少數。但清軍的損失顯然更大,不少随軍物資來不及搬走都被燒了,士兵被燒死的雖然不多,但也全軍疲憊不堪,面目熏黑,折騰得士氣堕落。
而這些明軍放火騷擾死士,也都是張煌言掏表弟朱樹人家的銀子喂飽的,隻要肯執行任務,并且事後打聽得目标城池确實有起火、敵情驚動,就每人給一百兩銀子。凡是殉國的,加到三百兩撫恤給家人!
事實證明,大明還是有血性男兒肯幹這種事情的,往年不出力,主要是銀子沒給夠。
直接砸錢說養他家小一輩子衣食飽暖,勇士們是非常踴躍爲仗義疏财的國姓爺賣命的。
而清軍前鋒這番狼狽,傳回後方後,阿濟格忍不住又摔了個茶具,罵罵咧咧噴手下先鋒無腦,連這種照着《三國演義》打的笨拙戰術都會中招,簡直愚不可及!
說句題外話,很多不了解明末清初曆史的看官還真别覺得意外——當時很多清軍高級将領,王爺,打仗的時候都是把《三國演義》當兵書看的,偏偏打得還不錯,這是史實。
對面的明軍文官謀略水平,卻經常比小說都不如,實在是酒囊飯袋,全靠對手襯托。
在阿濟格看來,這一系列的頓挫,讓他不能不聯想到早已看得爛熟于胸的《三國演義》裏那些“火燒博望、火燒新野、白河水淹、攜民渡江”等一系列橋段。
畢竟他如今的進攻路線,和曹軍當年進攻新野的劉備時,是如此的相似。南陽府地界,便是當年的宛城,對面的明軍如此有序節節後退,退而不亂,讓他有一種落入曆史窠臼的骨子裏發涼。
這種驚懼作用之下,自然是進一步訓誡部隊持重推進、嚴密搜索。
此後明軍再也沒有撈到偷襲的機會,但也因此得到了至少七八天額外的撤走百姓和物資的時間。清軍原本最擅長的大縱深穿插分割剽掠,被阿濟格暫時藏到了箱底,隻敢跟你打正面戰硬戰,也算是一定程度上的暫時自廢武功。
……
“朱軍門真是膽略不凡,竟能在如此情況下,還多拖住阿濟格的進軍速度那麽久,此番我軍能徹底堅壁清野,朱軍門當計首功!待将來解圍之後,我定然表奏朝廷,謀個重賞!”
數日之後,結束了外圍騷擾對抗戰,回到南陽縣城,已經充分做好守城準備和工事搶修的張煌言,當然是第一時間親自迎接了朱文祯,好話不要錢似的吹捧,一副文武和諧的氣氛。
朱文祯自然要謙虛一下,表示自己該做的都做了,身爲騎兵将領,本來就該在圍城之前負責拖延敵軍、爲友軍争取更多準備時間。
“朱軍門勇毅敢戰,實在是我輩楷模,末将年少,曾誤入歧途,正要以朱軍門爲楷模,等阿濟格大軍抵達,便請張道台、朱軍門觀我等死戰之志。”
旁邊的李定國見了張煌言的禮賢下士,也是心中熱切,急于立功,先上前向朱文祯表達了敬仰。然後暗暗下定決心,後續的守城戰要好好表現,洗刷恥辱,證明自己在對異族的戰争中也是能建功立業的。
朱文祯拍拍他肩膀,說了幾句勉勵的話,自去休整不提。
李定國這段時間帶着屬下部曲,被張煌言分配了加固城防的任務,等于是讓那些前流賊士兵先當苦役修城牆進一步磨磨性子,野戰是不會随便讓他們出擊的,那樣不便于管理。
這段時間磨下來,将士們心中也是憋着一股氣。
好在士兵們也都知道,此刻城牆改造修得好,将來的守城持久戰裏才能更有優勢,因此也不辭辛勞,并不覺得這個任務無聊。
很多流賊士兵隻是不懂技術,對于将官們要求的修城方案不太理解,在執行過程中一開始有些怨言,覺得這是在瞎指揮——
很多沒文化的士兵,都以常識揣摩,覺得改造後的南陽縣城牆,雖然變厚了、底座也寬闊了好幾倍,但外坡沒有原來陡峭了。
原來的城牆雖然在重炮轟擊下更容易坍塌崩落,但好歹外壁不說絕對垂直,至少也有七八十度的陡峭坡度。
重新加固後的城牆,外壁已經降到了六十度以下,甚至有些地方才四五十度,這已經比架設好的雲梯飛梯都緩了,完全有可能導緻進攻一方省掉梯子,直接手腳并用爬牆。
但是這些疑慮,都在湖廣明軍中的嫡系老兵帶動解釋下,消弭于無形,那些跟随朱樹人多年的老部隊,對總督大人的“奇技淫巧”是非常佩服的,知道總督大人的每一次軍事技術創新都絕對是利大于弊,不會拍腦袋亂想害苦三軍的。
而且有些士卒還現身說法,強調他們原先就是在一年半前的陳縣大戰中,用近似于今天這樣城防結構的堡壘,讓李自成的闖軍吃了大虧。而總督大人的工事改良技術路線,也是有迹可循的,都是一點點從先前的成功經驗疊代上來的,不是憑空冒出來的。
有那麽多親身經曆者的說法,那些前流賊舊部也都意識到多半是自己見識少,乖乖閉嘴好好幹活。
……
中間這将近十天的拉扯、以空間換時間的過程,别無值得贅述的。
湖廣戰場上的時間線,很快來到了十一月初。阿濟格的大軍先鋒,在總共損失了大約五千人馬後,總算推進到了南陽城外——
多出來的部分損失,都是仆從軍的傷亡,這一路上各縣推進過來,也會有一定的損失,還包括後勤失調導緻的病患減員。明軍在這個過程中堅決實施了堅壁清野和張弛有度的騷擾,并沒有投降的,所以阿濟格的部隊推進得并不好受。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阿濟格抵近到南陽城下後,率先帶領騎兵遠遠觀望了一下城池防務,看到南陽縣的城牆被臨時加固成了奇怪的樣子,尺寸似乎厚實了很多,但質地看上去并不堅固,他也是心中狐疑。
雖不了解這麽修的原理,但直覺告訴阿濟格,對面的敵人不好對付,這種設計肯定另有暗藏歹毒深意。
此後三五天,清軍陸續小心包抄,逐漸把南陽城各個方向都包圍嚴實,斷了明軍從陸上撤退的後路。
至于水路撤退,暫時還封不死——阿濟格倒也考慮過讓自己的補給運輸船隊,從白河上遊順流而下,通過南陽城東的那片河段。
但毫無疑問所有的船都行駛不過去,強行行駛就會觸礁,明軍在這段河底不知填了多少堰土,做了多少石頭和鐵錐暗礁,把本就不寬深的河道徹底阻了。
阿濟格麾下一名負責城北方向圍城的副都統,偏偏不信這個邪。想催督麾下的漢軍旗和北方漢人仆從降軍,外加抓來的百姓,把這些堵河工事拆開。
但明軍從南陽城東北角的城樓上,不但能用紅夷大炮打到施工陣地,甚至連強弩和佛郎機都能覆蓋到這個位置。
清軍施工兵力在付出了百十個苦力輔兵的傷亡後,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操作——誰知道堅持做下去,工程量會有多大,往不知道深淺的陷阱裏填人命,就太不值當了。
确信北方來的船沒法通過白河南下,想快速堵死明軍南撤的水路就不太可能了。
阿濟格稍微琢磨了一下,就知道自己有兩個選擇:要麽派人施工,直接在下遊攔河築壩,不過那樣還得想辦法找個地方引水,不能徹底堵死,否則水漫上來能把周邊的營地淹了,還不如直接在上遊攔水,然後看看能不能蓄高一點後放水淹城——南陽城地勢不低,要把城裏人淹死是不可能的,再怎麽蓄水,最多也就是把城内外用水面隔絕。
但考慮到漢人的水軍力量和城内水門的船隻,肯定比北方來的清軍要精良,這種阻隔馬匹機動、便于船隻機動的馊主意,清軍肯定不能幹。
所以總之一句話,直接斷河很複雜,需要的施工量會比明軍此前破壞航道的施工量更大數倍。明軍都修了十幾天,清軍豈不是要修至少個把月才能完成?
這招太緩了,阿濟格直接就排除了。
不進行水利施工,還要确保徹底斷了城内人逃命的念想,第二招就隻能等了——阿濟格很清楚,北方的河流,到了冬季最冷的時候,是容易結冰連底封凍的。白河在漢水以北,出自山區,水量也不大,也是有可能凍住的,到時候,明軍就不可能突圍了。
阿濟格決定試一試,先拿這個理由,展望一下,看能不能逼迫明軍談談投降條件。
他找來一個命不值錢的漢人降官,是那種當初留在北京城、崇祯死時先降李自成,一個月後又降了多爾衮的軟骨頭,吩咐道:
“你且去城内嘗試勸降,告訴明軍守将,本王已知其能,若肯歸附新朝,定然高官厚祿,唾手可得,便是爲一方巡撫,本王也能保得。
如若不從,本王便要強攻了——另外,記得提醒他們,别以爲還有退路随時可逃,要逃就趁早,哪怕城池再堅固,再有一個月白河封凍,到時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本王先把話撂哪兒了,以白河結冰爲界,結冰之後,再想投降也容不得了!到時候打破城池,全城雞犬不留!另外,無論勸降成與不成,趁機好生打探一下明軍虛實,記下都見了哪些文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