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樹人說的這些改革法子,憑心而論還是非常切中明末時弊的。
進一步推進厘金的征收、擴大商業稅來支持軍事,這是經過後世曆史驗證的神來之筆。清朝就是靠着這一招,撲滅了太平天國的。
要是沒有厘金,說不定清朝在洪秀全的打擊下,活得還不如被李自成打擊的明朝呢。
厘金唯一的問題,就是地方财權下放、軍閥割據,導緻後世清朝雖然撲滅了洪秀全,但也讓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尾大不掉。
但這個問題放在朱樹人這兒就沒關系了,因爲他就可以替代後世曾、李、左合體的地位,這就等于正反手兩面都是純賺。要不是趕上嶽父潞王監國、一個沒有兒子不怕被篡奪家業的藩王上位,還真湊不齊這項改革深化所需的天時地利人和。
而朱樹人後面提到的“高薪養廉,革除陋規”,那也是後世清朝經過證明的善法,雖然不至于徹底廉潔,好歹把貪墨打擊到了不能公然成爲行規的程度,也一改了明末直到康熙的污穢。
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談解決部隊吃空饷、喝兵血、戶部撥的軍費剛出銀庫還沒出京就扣掉一半多等等惡疾。
否則就算财政改革再好,财源更多,如果一大半的錢都不是實打實花在軍隊花在武備上,那也都是白搭的,何談戰鬥力。
史可法想明白這些道理後,自然會出于公心,全力支持。
……
當然,朱樹人至今還沒有幹政的合理身份,這種傷筋動骨的改革,也需要時間去協調利益。所以他三月下旬幫着朱常汸和史可法出了主意後,他本人就趕在三月底離開了南京以避嫌。
史可法則繼續忙着做其他各部尚書的工作,外加聯絡安撫地方督撫支持潞王這幾條新政,成爲了改革的對外代言人。
上述這幾條改革的具體細則,最終也趕在了四月上旬從南京發布、陸續分發各省。從時間上來看,這基本上是在朱樹人出京後十天才發的,也就堵上了天下悠悠衆口,沒落下“國姓爺以監國女婿身份越權幹政”的把柄。
這裏面曲折複雜的利益妥協,也是不容小觑,史可法爲此是做了大量工作的,朱樹人還太年輕,這種官場利益交換的事情他确實相對不太在行。
即使如此,史可法把監國新政中的财政部分推行下去後,地方上還是有些許小的反抗聲音。
但好在史可法已經明着暗着強調了“這是新監國上任必須的三把火,燒完就到此爲止了”,加上還廢除了崇祯朝被人深惡痛絕的“三饷”,算是給百姓松了一大口氣。
所以那些矛盾不算太激化的受害者,也就暫且捏着鼻子忍了,決定再觀望一下,别當出頭鳥。
另一方面,戶部尚書沈廷揚也非常給力,主動讓自己家裏人近期擴大生意,鬧了一個由頭,然後服從新政,帶頭繳納了一大筆新政厘金(其實應該叫“分金”了)
南方富商們看沈家、鄭家先後服軟,也就愈發沒有反抗的意志了。
沈廷揚執掌的戶部當中,還有個别屬官,自以爲揣摩明白了頂頭上司的心思,暗忖當今監國王爺是個沒兒子的,而部堂大人跟監國王爺還是親家,覺得部堂大人這是想“化家爲國”了,這才如此舍得下本錢。
于是乎,就有下屬的郎中投其所好,在朝議上獨走上奏了一條新的财政改革方案,說是:
“值此國難之秋,軍資多有不給,既然各地踴躍支持廢三饷、增厘金,不如給愛國富商豪紳們更多的機會,戶部應該出台一個制度,允許商紳提前繳納厘金、換取完稅憑證,将來實際行商跨省時,再以完稅憑證抵扣。朝廷還可以給提前預繳厘金的商戶以利息折扣。”
這個思路,說白了已經有點類似發行國債了,沈廷揚乍一聽到時,還暗呼自己手下有能人,甚至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兒子偷偷教白手套這麽說的。
但轉念一想,他也是非常信任自己家的父子關系,知道兒子沒必要瞞着自己玩這一手,也就沒有用有色眼鏡評判這種奏請。
史可法那邊,乍一聽說這招時,也覺得有點新奇,但好在史可法學識廣博,見多識廣,當年也跟徐光啓等涉獵西學的前輩請教過,所以最後也琢磨過味兒來了:
在明朝,有财政官能想到發“預繳稅抵扣債券”這已經不奇怪了,西方世界其實兩百年前,威尼斯人就已經這麽幹了。
就算大明消息再閉塞,但考慮到後來荷蘭人在威尼斯人首創後一百多年、也學到了這招,而大明跟荷蘭紅毛夷人打交道已經那麽久,聽說過這種招數也不奇怪。
如果一個漢唐時代的漢人想到這招,或許能說他是穿越者。到了明末才想到這些,就算不上穿越者了,最多說他學貫中西。
冷靜下來仔細審慎地考慮了這個請求的利弊後,沈廷揚還是非常發自公心地在朝議上勸谏朱常汸别采納這樣的奏請。
朱常汸一開始有些詫異,因爲他也覺得,那個戶部郎中的獨走奏請有點道理,确實能廣開财源、寅吃卯糧,爲什麽親家公要不同意呢?
面對這個疑問,沈廷揚義正辭嚴地說:“此法一開,地方上搜刮之風定然難以抑制,很難想象得到了預征厘金權限的官員,會如何濫用此權。
我大明地方官員,原本或許數年一任會調換轄區,誰人不想在自己任期内多征稅款?如此,舊官刮地三尺,政績卓著,新官接任卻發現本地商稅已經被預征數年、富商們手上都有了一堆完稅抵扣憑證,新接任者還如何展開工作?
考慮到我大明如今吏治之困頓,這些權力絕對不能随便下放,否則定然民不聊生!”
朱常汸本就是個軟耳朵根子,也沒學過治國,一聽果然又覺得有道理,就問其他朝臣意見。
于是,有少數不太懂财政、但确實忠心愛國的朝臣(不愛國有私心的,都巴不得這個建議不能執行,所以不會開口),就順着沈廷揚的思路又問:
“沈部堂,既然把預征厘金、給付息抵扣憑證的權力下放,會導緻如此諸多貪墨的機會,那不下放不就行了麽?
如果由戶部統一征調,以戶部如今嚴明執法的清正,沈部堂您的高風亮節,應該能堵住這些漏洞吧?”
此時此刻,朝中衆人對于沈廷揚不貪墨的信賴度還是很高的,因爲沈廷揚已經帶頭支持了增加商稅,好多人估計,按照沈廷揚交錢的尺度,今年沈家怕是能繳兩百萬兩商稅。
而鄭家大約也要繳那麽多,還有其他南方各省全部做跨省貿易的商人,加起來交一千萬零點兒。攏共大明朝廷今年的厘金總收入能超過一千五百萬兩。
這是拿了沈家鄭家的四百多萬,套出了南方半個天下一千多萬。隻不過沈廷揚吃相好,不會搞那種“事成之後,黃老爺的一百八十萬如數奉還,咱分城南兩大家族那點刀勒”的伎倆,他這個沈老爺出的錢是實打實出出去的。
所以,大家眼下都相信沈廷揚自己肯定能嚴格執法,不會竭澤而漁。
但沈廷揚依然公允地搖了搖頭,見微知著地提醒:“這不是權收戶部後、能不能止住寅吃卯糧竭澤而漁的問題。
諸位可還記得,當初厘金之法之所以能奏效,能讓百姓支持,還強化了南方各省軍力備戰,關鍵一點,便是‘地方繳納的商稅,隻給本地花,隻用于保護本省防務’。這才避免了南方各省豪紳,擔心自己的錢被朝廷補貼了其他省,從而吝啬。
天下人性自古都是如此,爲了保護自己的家鄉,鄉紳們還是願意出錢的,但是爲了保衛天下,保衛遠方的東西,世人便沒有如此高的境界了。如若今天爲了預繳厘金,就把預征權收歸戶部,地方各省人心還如何肯踴躍?那不就走老路了麽?
朝廷當言而有信,厘金誕生之初,說好了就是每個省分開賬目、本省的錢隻支持本省軍費,就絕對不能更改,至少在天下重新安定之前不能随便更改。”
這番話說完,大部分持讨論意見的官員也就閉嘴了。有些人還心生慚愧,按說孔夫子都說了那麽多年的仁義禮智信,可是事實上儒生也就把仁義禮智更多挂在嘴邊,單說這個“信”字,還不如商人階級出身的更知道信用的重要。
不過,這番讨論最終也不是完全沒收獲。大家本着對事不對人的态度,繼續分情況細化切磋,還真就被沈廷揚找出了一個可以試點的辦法:
雖然在全國各省都允許預繳厘金會導緻竭澤而漁、全部收歸戶部又會導緻地方上對專款專用的不信任,那麽,隻在南直隸地區試點、特許預繳商稅抵扣、并給予利息,就可以完美回避上述問題了。
因爲在明朝,南直隸地區本來就是沒有自己的财政官體系的,南直隸的财政曆來由南京戶部兼管。現在特殊時期,南京戶部升級爲了正式戶部,可原本的權限也還兼着。
加上這兒是監國腳下,百官盯着,官場環境更透明,沈廷揚也确實算是鐵腕公允的财政官,他不會自己貪自己的錢。所以最後讨論,朱常汸就允許開了這個口子特事特辦,今年先在南直隸地區,由戶部直管,試點預先多繳商稅、付息抵扣。
明年開始,如果外省富商豪紳有羨慕這點微薄的利息的,主動願意爲朝廷分憂的,可以再行申請、單獨核議。
如此,也算是把财政改革最初的波動期扛過去了,不至于做事太急,惹出亂子。
事關百萬千萬兩級别的錢财,當然不能操之過急、一定要局部試點,再行推廣。
而此法通過之後,沈家經營商船隊的親戚(沈廷揚當了戶部官員後,早就不親自經營家裏生意了,都是讓親戚代持的),也非常給面子地大量認繳預繳,進一步安定了朱常汸監國政權眼前的财政缺口。
有了這麽一個帶頭的,各地反抗的聲音就被壓得愈發微弱。
……
财政改革的法令,從四月上旬初次頒布,到各地落實就要一兩個月,期間還有各種微調需要公示。
所以朝中四五兩個月裏,民政方面暫時也不會有新的動作了,朝廷基本上都圍繞着潞王監國的這三把火轉。
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南方大部分官員、士紳、将領,都看到了一個爲政輕省、不過多整活、隻做必要事情的監國王爺,也充分認識到了潞王和先帝截然不同的風格。
“既往不咎,不糾結曆史功過”的執政基調,也被充分展示了出去,讓人心更加安定。
另外,話分兩頭,在潞王新政三把火之前、早在三月中旬,召集諸王來南直隸的旨意,也已經發下去了。這件工作,原本也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才能見效,所以如今正好和監國新政同期并行推進。
到了四月中旬,第一批接旨後乖乖來京的藩王,就抵達了南直隸境内。
其他藩王,如果不出意外、也不抗命的話,也能在四月份晚些時候、最晚六月份,都來南直隸,接受朝廷更緊密的控制。
大明朝兩百六七十年,十三代皇帝,至今一共封了兩百多個王爺。當然,其中有一小半因爲子嗣不繁,以及獲罪除國,并沒有一直傳下來。
能傳到天啓年間的王爺,也就一百多家,而到了崇祯初年,因爲戰亂已經開始,流賊開始陸續殺滅淪陷區的藩王,所以崇祯登基之初,王爺數量已經跌到一百五十家以下。
如今又經過近二十年的血腥内戰内耗,王爺們的數量倒也繼續銳減,畢竟北方省份的王爺基本上都殺光了,不是死于李自成等各路流賊之手,就是被鞑子殺了。
哪怕是南方,此前湖南、四川的王爺們,也都被張獻忠那波流竄,累計帶走了十幾家之多。
所以,眼下天下能有王爺身份的,已經不足五十家。血統能比朱常汸更接近先帝的,僅有福王朱由崧一人,其他連跟朱常汸一樣接近的,都已經一個也沒了(萬曆也沒那麽多兒孫活到現在)
如今得到朱常汸诏書,最先最積極響應的,要屬那些生活在山東和南直隸交界邊緣地區的藩王。因爲他們就藩的地盤,已經處在李自成和鞑子兵鋒南下的邊緣了,不跑本來就會死,巴不得朝廷下诏允許他們逃離封地呢。
站在朱樹人的立場上,他一開始其實也不想救那些山東王爺的,巴不得那些養豬廢物直接被李自成或者多爾衮殺了,他還能落個清靜。朝廷也能減少一筆開支,把更多錢花在百姓和軍隊身上。
不過,朱樹人也知道,必須用這些山東王爺做引子,勾出其他南方安穩富庶之地的王爺,以示朝廷的一視同仁。
否則隻強招南方富庶地區的王爺來,卻不召不救山東王爺們,再蠢的人都能看出其中有“削弱宗室、獨尊潞王”的貓膩了。
結果,在這批山東王爺南下的途中,自然也免不了發生一些小意外——其中有兩三個王爺,因爲一直養尊處優,缺乏運動,一輩子也沒出過遠門,所以水土不服。
如果能慢吞吞好生休養,倒也能養過來,但因爲山東地區已經有部分劉芳亮乃至多爾衮的部隊滲透騷擾,尤其是鞑子騎兵能越過堅城到後方非戰區燒殺搶掠。
兵荒馬亂之際,這些王爺哪裏敢在半途多歇?
于是一番折騰,這些山東、河南邊緣南下的十幾家王爺,有兩個死于鞑子滲透劫掠的亂軍,有三個死于水土不服疫病折騰,十四個北方王爺,隻有九個活着抵達了揚州。
朱常汸并不會允許他們渡江來南京,也是防止南京城裏出現野心家,所以就把所有北方來的王爺,終點站都安置在一江之隔的揚州。
九位北方王爺陸續抵達揚州的同時,南方各省加起來、還剩下的大約三十家血統或遠或近的王爺,也有六七家活着抵達了南京周邊。而這六七家抵達的背後,一樣有一起病亡一起死于賊手——
南方如今也不算徹底安全,兩年前在湘南被消滅的張獻忠軍,就有一部分殘部在衡州之戰後,往西逃到了井崗、羅霄山區,南方各大山區,如今不少地方還挺亂。被殺、驚吓病亡的那倆王爺,就是江西籍的。
經此一波,天下總共幸存的四十多位王爺,死了七個,有十五個被朱常汸徹底控制。
還有十幾家在途,僅有個位數幾家,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選擇了學福王稱病抗拒——倒不是說這些抗拒的那幾家就一定多有野心,隻能說人過一百,形形色色,明朝王爺那麽多,腦子不清楚的,軸的,膽小怕被害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有。
不管怎麽說,經過這一波,天下的藩王都算是被犁地一樣犁了一遍,徹底分門别類歸檔清楚了。想要當刺頭的,自然會被朝廷收拾。
另外,在護送藩王過境的過程中,各地涉及的地方官員也是戰戰兢兢,那些導緻藩王在自己防區内被鞑子、山賊殺害的地方官,一開始個個吓得不行,唯恐潞王跟先帝一樣看重“陷藩”的罪名,要拿他們的腦袋祭奠遇害的王爺。
但朱常汸卻趁機順勢伸出了橄榄枝,一再表達了“值此國難之秋,特殊時期,北方官員守土不易,被小股鞑子滲透殺藩,不能以陷藩論處,隻要不丢城池就不算”的善意,赦免了這些官員的罪過。
地方官和武将一看“原來如今有藩王在自己管轄的地盤内遇害,已經不會再被問罪”,膽子也大了起來,再回想一下當初崇祯朝時的嚴刑苛法,多少督撫、兵部尚書都是因爲死了藩王被崇祯處死,大家憶苦思甜之下,對仁慈的潞王就更加擁戴了。
誰讓大明朝發展到如今,天下就沒幾個人喜歡藩王的!聽說藩王死了不用一概負責,可以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誰不覺得松了一大口氣呢。
當然,朱常汸這般“寬仁”,肯定也會給藩王們留下借口。比如福王就多次私下裏串聯其他藩王,表達了“朱常汸暗弱,如今已經被朱樹人控制,這是有意殘害宗室手足,才一改先帝時嚴懲陷藩官員的良法,改成如今這般朝綱崩壞的樣子”。
南方朱樹人勢力最薄弱的兩廣地區,也有一些曆史上就頗有野心想要稱帝的藩王,因爲懼怕入京,想留在天高皇帝遠的兩廣,而選擇了跟朱由崧遙相呼應。
随着時間進入五月份,距離福王朱由崧首次稱病拒絕南下後兩個月,朱常汸特地爲他又下了一道诏書,責問朱由崧病情有沒有好轉,是否可以南下陳述此前“幹預有司”的責任了。
如果繼續稱病,朱常汸還表示,可以從南京派幾個太醫去鳳陽,幫朱由崧問診,确認病情,有病就要早治,别耽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