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們毫無誠意退讓,那還來這兒做什麽?回去等闖賊跟你們慢慢火并好了,吳三桂要是覺得自己能獨自戰退闖賊,盡管放手去打!我大清絕不會趁人之危!
他要是不怕背負上投降弑君之賊的罵名,盡管投闖便是,咱倒要看看李自成能不能容他!會不會拿他當槍可勁兒使、最後兩頭不得好死!”
面對童逵行最初表現出來的強硬,範文程當然也不會客氣,直接狐假虎威幫多爾衮擺出一副什麽都不怕的架勢,先聲奪人制造壓價的聲勢。
倒是一直端坐在虎皮椅上好整以暇的多爾衮,蓦地挪了一下壯碩沉重的身體,擺出一副忠厚長者的表情,施施然說:
“诶,範學士說這些作甚,遠來是客。吳将軍能找到我大清,可見他骨子裏還是忠義之士。我大清最欣賞忠義之士,你怎能污蔑他心中有投闖的念頭?”
範文程立刻借勢假裝認錯:“王爺說得是,是下官一時口不擇言。我們可以不相信吳将軍的誠意,但不該小看吳将軍的人品。”
主奴二人一唱一和,紅臉白臉相得益彰。
童逵行被這麽一番擠兌後,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回些氣勢,艱難地把吳三桂的最新條件申訴了:
“王爺與範大人所言,也不無道理,我家将軍也不怕直言,他确實不會考慮投闖,畢竟君父大仇不共戴天!
但王爺若是咄咄逼人,我家将軍自然也另有退路——本使再次重申吳将軍的條件,一,貴國必須保證他在關甯的防區不受侵擾,遼地與永平府的軍屯也依然歸屬吳将軍的管轄,兵馬也不得移鎮。
作爲交換,吳将軍承諾策動薊門長城守軍,放貴軍從薊門入關,迂回側擊闖賊。事成之後,吳将軍願以山東、河北二省土地人口相酬。
另外,考慮到河北的永平府也是吳将軍轄區,不能交割,可以在河南省多割讓一些等價的土地,以爲給貴國的補償——
上次吳将軍沒有提到河南省在黃河故道以北的數府歸屬,這次,爲了表示他的誠意,他願意把衛輝、懷慶、彰德三府,也都割讓給貴國。從此明清兩國沿黃河故道爲界,成兄弟之國,效宋遼故事,不再相犯。”
童逵行洋洋灑灑,先把吳三桂微調後的新條件說了,倒是沒急着說吳三桂有恃無恐的底牌。
多爾衮聽得有點不耐煩,但他稍微辨别了一下,也是聽出了吳三桂跟上一次的條件相比,确實有點讓步——主要就是河南省位于黃河故道以北的三個府,确實是上次畫餅談未來國界時,沒涉及到的。現在又一口氣多承諾割三個府的土地。
但這種讓步,也就是姿态意義比較大,實利并沒有多少。
這些土地如今的實際掌控權還在李自成手上呢!多爾衮要割讓這些土地,難道還能命令吳三桂先打回來、然後再拱手相送給大清?
吳三桂肯出這個力麽?出得起麽?要是真出得起,吳三桂不會自己幹?還用慷他人之慨?所以,最後還不是得大清自己一刀一槍把地皮打下來!
多爾衮心中有氣,卻也不表露出來,隻是淡淡說道:“相隔七八日,吳将軍于别處倒是毫不松口,隻是承諾多割三府?看來他這是有恃無恐了,本王倒想聽聽,他準備了什麽後手。”
童逵行深呼吸了一口,内心也是有點激動,沒想到這多爾衮倒是有氣量的,能主動這麽問,而且料得這麽準。
幸好,吳三桂派他出使之前,也是準備充分。童逵行很快捋了一遍思路,随後勉強保持不卑不亢地說:
“吳将軍派我出使之時,山海關依然無恙。但闖賊已經被吳将軍扣押唐通、接納高傑部轉移的壯舉,所徹底激怒,加速了對山海關進兵。
說不定此時此刻,李自成的人馬已經在攻打山海關了!但吳将軍憑借山海關天險,自然會力戰死守!以求俯仰無愧于心!
隻要貴軍不從背後侵擾,便是守住山海關一月不破,吳将軍也有信心!但貴軍要是背信棄義,敢讓兵馬從遼西走廊迫近山海關,哪怕隻是進入前屯、後屯防區,吳将軍也隻能當機立斷,把人馬從海上全軍撤走,把山海關天險讓給李自成了!
縱如此,吳将軍也算對得起先帝在天之靈了!真發生這種情況,絕不是他不肯守土,而是被前後夾擊,無力再戰!他也沒有投敵,隻是力戰棄守!
山海關若是落入李自成之手,待其站穩腳跟、肅清内部,貴國再想入主河北,就不知要到猴年馬月了!”
童逵行這番話也算是很有誠意的大實話。
他模仿了多爾衮的直來直去,先把自己一方面臨的險境、窘迫主動拿到台面上來說,承認李自成此刻說不定已經在打山海關了,以證明自己所言并不掩飾短闆。如此,他剩下的話,便也顯得可信度額外提升了不少。
而曆史上,吳三桂在創軍逼近時,沒有選擇固守雄關,而是出關在一片石野戰決戰,主要是他已經投降了鞑子,得聽從多爾衮命令,顯示自己的誠意,這才硬着頭皮打硬仗。
現在他還沒投,而且還有威脅的籌碼,吳三桂當然不用出關野戰,有關卡能用幹嘛不用?
當然了,山海關隻是一個關卡,不是一座城池,所以本身戰略縱深是不足的。
過去數百年,山海關存在的目的都是抵禦遼東和草原方向來的遊牧鞑子,因此倉庫軍營和其他後方設施,大多留在了關内一側,
一旦敵人改從關内攻來,這些實施都會面臨被敵人暫時占領的問題,物資和人員也隻能堅壁清野運到關卡的另一側,或者至少是轉移到狹窄的關牆要塞區内——這也是曆史上吳三桂選擇出擊而非死守的一個重要原因。
畢竟真到了死守關牆的那一步,關内設施肯定會被李自成嚴重破壞,吳三桂持久的本錢也就沒了。
就算吳三桂花了大代價轉移,把值錢細軟戰略物資都轉移到關的另一側,但如果被多爾衮偷襲了,那他也一樣會血本無歸,所以曆史上這麽操作就沒意義了。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吳三桂的後勤補給可以指望外援,明軍的海軍依然有絕對優勢,多爾衮也不可能掐斷海路補給這條最後的生命線。所以多爾衮如果還背信棄義撕破臉,吳三桂就把雄關留給李自成!他依然有機會撤!
童逵行大大方方先說己方的弱點,再說己方的退路,擺明了說:誰對吳将軍背信棄義,那他甯可把關留給另一方!哪怕這另一方也是兇惡的敵人!
吳三桂在選擇把關留給誰的問題上,看的不是誰更兇惡,而是誰最後不講信用!
……
範文程和多爾衮聽了童逵行這番毫不掩飾的大實話,也是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确實,吳三桂要是派人來說大話,吹大義,那他們是不怕的。但吳三桂都那麽務實,把操作細節層面的問題都說得那麽詳細了,顯然他是可以實操做到這一步的。
多爾衮也就不得不放棄“吳三桂真要是不投降,還爲了守關抵抗李自成、而把老弱物資轉移到關牆另一側後、自己能偷襲拿捏對方軟肋”的想法。
真作出這一步,把吳三桂激怒了,人家是真能獻關給李自成的!
李自成得了雄關,清軍再想進去,可就太難了!
山海關有多難攻打,多爾衮過去這十幾年裏,已經多次領教了!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多解釋!
童逵行見對方終于有所松動,連忙趁熱打鐵說出朱樹人暗中承諾吳三桂的最後一個條件:
“王爺,如果貴國願意跟吳将軍合作,隻從薊門入關夾擊闖賊,那麽吳将軍可以一直在山海關堅守,消耗闖賊銳氣,待其兵疲意沮,貴軍再從側翼殺出,何愁不能得全勝!
貴國也是有漢軍八旗的,若能迫降闖賊精銳一部,編入貴國漢八旗,對貴國貴軍國力,不也是一筆助益?
最後,吳将軍還願意擔當幹系,最後承諾貴軍一樁好處:隻要貴軍與吳将軍聯手,吳将軍可以承諾說服鄭成功和朱樹人,讓他們将來不要破壞貴國在渤海灣上的補給航路,貴我兩國海軍就此停戰!隻要貴國不背盟偷襲,我大明水師便不會有敵對舉動!
爲了證明吳将軍的誠意,這裏還有一封我大明湖廣總督、國姓爺朱樹人的親筆附函,還有他的印信,他願意擔此幹系,配合吳将軍的許諾!”
童逵行最後開出的條件,再次讓多爾衮爲之一震。
原本的曆史上,清軍不可能答應不親自控制山海關,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走薊門長城補給,實在是太繞遠路了,不如遼西走廊。
但是,遼西走廊再容易走,也肯定不如貼着渤海灣北岸的海路運輸方便、成本低,運量還大。
曆史上,清軍的渤海灣海路補給線,倒也不至于被明軍騷擾,隻不過清軍自己的水師也不強,全靠孔有德之類當年吳橋兵變的登萊降将、帶來的明軍登萊水師舊部爲主。
但現在,清軍如果還想利用海上補給線,難度就大得多了。因爲鄭家已經被朱樹人勾引着北上。
而三代“黃海王”的沈家,更是直接秣馬厲兵,還靠着崇祯此前的“五年實現漕運改海”,新造了八百艘高性能海運大沙船,随時可以掐斷孔友德的脖子。
這就給明軍一方提供了新的籌碼,多爾衮對渤海灣安全航路的需求,不亞于對山海關的需求。
雖然這種“航運和睦”的條件,是附帶在“明清互不背盟”的前提下的,哪天要是多爾衮真徹底占了河北山西之地後,再想撕毀盟約,朱樹人當然也會再次調整戰略。
“不過,真要是我大清徹底占了河北、山西,就能靠河北山西的錢糧财貨以戰養戰了,漢地富庶,兩省的供養,還不及遼東麽?
到時候也就不用指望遼地轉運糧饷物資助軍了,就算要撕破臉繼續南下,大不了讓孔友德水師提前收斂,不給鄭成功朱樹人機會便是……”
多爾衮反複想了一下,心中如是暗忖,覺得還是可以接受的。
沒辦法,主要是吳三桂有退路,有補給,這已經是立于不死之地了,就算敗了至少能走,他真的有能力選擇把山海關的要塞獻給誰。
“也罷,那就依吳将軍之議,本王也擔些幹系,就從薊門長城入關,側擊李自成。事成之後,河北山西二省歸我大清,不得争競!吳三桂隻要努力殺賊,自然許他不用移鎮。”
多爾衮痛苦地答應了,但内心其實也沒打算徹底執行自己的承諾。他許吳三桂不用移鎮,實際上也是暗藏了一個保質期的,那就是在他大清拿下河北、山西二省之前,不用吳三桂移鎮。
真要是入關站穩腳跟,兩省土地掌握住了,北京城裏也住穩了,到時候再來撕破臉皮,問吳三桂要更多,也不遲嘛!
清國從來都沒打算長期信守承諾,都隻是先虛與委蛇一年半載罷了。
而多爾衮說他也要擔些幹系,倒也不算虛言。因爲黃台吉才剛死四個月,他也還沒建立起足夠決定性的功勞,來确立其在滿清内部的絕對領導權。
眼下濟爾哈朗和豪哥,還是有點能力對他的決策指手畫腳的,多爾衮要是出賣本該拿到手的利益,也會對他威望有損(在清國人眼裏,少賺就是虧,原本可以吃幹抹淨的條件沒吃幹抹淨,給對手剩了一口肉,那也算虧,是可以追究領導決策者的不力的)
這一切,都需要多爾衮暫時忍辱負重去擺平,直到他真進了北京城,那番潑天之功,才能徹底确立他絕對不容置疑的統治威望——畢竟,先帝黃台吉也沒能進北京。
一番艱難的補充談判後,雙方又确認敲定了一些細節,當然這些細節主要是在童逵行和範文程之間談了,多爾衮不會親自管那麽細。最終,清國和吳三桂終于達成了“結盟而不稱臣、願意作爲清國客将助戰、并許割二省、許不侵犯清國渤海灣補給航路”的盟約。
多爾衮的部隊,也立刻開拔,從塔山由燕山以北草原路線,直撲薊門長城,從那兒迂回入關。
山海關正面,吳三桂的守城戰,也已經慘烈地展開了。吳三桂和李自成的兵馬,殺得難解難分,隻是靠着天下雄關,吳三桂兵力雖少,卻也堅如磐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