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天津武清河某處河岸邊。
武清河,便是通惠河經過通州、香河縣之後,轉折向南的那段人工加寬的運河河道。
河道在向南抵達天津衛城後,再彙入衛河一路流到大沽口,注入渤海。
張嫣不知做了多久的夢,還一度覺得魂魄飄蕩,要見到先帝了,渾身毫無知覺,但最後,她卻被陣陣酸脹嘔醒,本能地噴出幾口水來。
昏沉了許久,她才勉強回憶起,她們一行人乘坐的馬車,被她用劍刺了馬屁,吃痛跳進了河裏,連人帶車被河水沖走了。
通惠河還算是天然河流,是有一定落差的,水流速度也還行。經過香河縣轉入天津武清河後,才算是徹底的人工運河河段,河面缺乏落差,流速頓緩,她們的馬車殘骸便被一路沖到的岸邊擱淺——當然,此時此刻,張嫣并不知道這一切,這得是開了天眼的人才能知道。
意識到自己還沒死,張嫣立刻升起一個念頭,一邊拼命嘔水,盡量讓自己徹底清醒,随後就開始檢查被撞爛的馬車殘骸裏,還有沒有同伴一樣僥幸未死。
她先找到了昏迷的侄女兒坤興公主,但也顧不得看其生死,就丢在一邊,再找周皇後。
好容易才拖着酸軟的身體,找到了周皇後,已經被沖得挺遠了,至少距離車子殘害數十步外。張嫣試了一下對方鼻息,又竭盡全力胡亂掐摁了幾下,她也不太懂急救,很快弄得自己也是精疲力竭,隻好放棄。
周皇後已然是溺死了,她并不會水性,綁石随車落水後,沒幾分鍾就咽了許多河水,肺部進水過多,又過了小半夜時間,自然無幸。
自古但凡是溺水之人,如果已經吸進去了很多水,又浮了起來,那妥妥是死得透透的了,哪怕手上抱的石頭在失去意識後已經丢了,也沒用。
想要活命,一般得落水時就靠着極大的毅力閉氣憋暈、然後昏迷後一刻鍾内就重新自然漂回水面,不吸入過多河水入肺。人在不掙紮、也沒有吸入過多河水的情況下,是有可能自然漂在水面上的。
那些航海的水手、墜海後失去意識被沖到岸邊、最後又醒來的,多半是這種情況。
張嫣見周皇後已死,也是兔死狐悲,頗爲内疚:這條保住清白的法子,是她想出來的。
最後她卻因爲剛毅果決,命數也好,竟活了下來。周皇後卻因水性差、又驚慌失措,難免斃命。
自己将來若能獨活于世,百年之後到了地下,又哪有臉面見小叔子和弟妹?難道她能跟崇祯說:我自己沒死,沒下來陪先帝,但我教唆了弟妹先下來陪你?
惶然之中,張嫣忽然想起一個事兒:侄女兒坤興公主朱娖的生死,她還沒檢查呢,此刻,出于對周皇後之死的愧疚,她緩了幾口氣後,便連忙爬過去查驗了一下。
試完鼻息之後,張嫣又升起一絲希望:朱娖還有氣!應該是她落水時便昏迷了,所以沒有掙紮,也沒有吸入過多的水,至于系在衣帶上的石頭,應該也是在馬車撞擊河床河岸的時候,崩斷了衣帶,漂出一段距離後便浮上了水面。
張嫣連忙胡亂施救了一番,也是朱娖命不該絕,竟然被四體不勤、什麽家務都不會幹的皇後伯母亂救一番,也氣息微弱地幽幽轉醒,又自己嗆出一些水來。
“皇伯母?這是何處?父皇……嗯,母後呢?”朱娖提到父皇二字時,神色忍不住悲戚了一下,
她迷迷糊糊回憶起,自己吓暈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父皇的頭顱,被那個兇頑的賊将用狼牙棒直接打碎了。從小沒見過世面,未經血腥的朱娖,哪能承受這種心理劇震?當然是直接就吓暈了。
張嫣被這麽一問,黯然歎息:“伯母對不起你,你母後已經殉國了,爲防受辱,我們都投河自盡了……”
然後她簡明扼要把前因後果說了一下,不再贅述。朱娖震驚許久,才接受了這麽多劇變,一時悲從中來。
張嫣鼓勵她,說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要趕緊搞清楚這兒是哪裏,能逃遠一點就盡量逃。
她們又簡單搜索了一下,沒有再發現其他皇親貴戚女眷生還,隻找到了一個昏迷的宮女,就讓宮女幫忙背着周皇後的屍身,試圖轉移,想着有朝一日安葬。可惜宮女一樣體弱無力,背了沒半裏地,就隻能丢下,随便挖了個坑把周皇後草草埋了,張嫣隻是簡單做了點記号,争取有朝一日能回來找到。
忙完這一切,天色已經微亮,張嫣靠着看太陽升起的方向,才辨明了哪邊是東方,一行人隻敢找了盡量破爛的宮女衣服套在外面,沿着運河大緻朝東南方向走。
看到人群還要躲避,還要盡量往臉上塗抹河泥,以免暴露容貌被觊觎。
一群女流本就體弱,晝伏夜出還得提心吊膽,躲躲停停一整天也不過輕裝走了三十裏地,朱娖就已經累癱站不起身,還又餓又渴。
作爲養尊處優的皇後和公主,她們暫時也不敢跟流民那般直接喝運河裏的生水,夜幕再次降臨時,累得不行的幾人隻能在百姓早已逃空的運河邊荒村,找了個稻草垛栖身。
如此餓了整整兩天,就在她們覺得最後還是非死不可時,外面終于出現了兵荒馬亂的動靜。
這天已是正月十二,也是北京城破後的第四天淩晨。
從城破後次日開始就粒米未進的張嫣、朱娖,聽到荒村外騎兵奔馳之聲,吓得瑟瑟發抖,根本不敢動彈。
兵馬過去很久,張嫣才讓那個長相安全的幸存宮女,黑泥塗臉,出去打探,但半晌之後回來還是一無所獲——附近百姓差不多都逃完了,根本找不到女人。而宮女哪怕裝得再醜,也不敢跟男人搭話打探,唯恐這兵荒馬亂的,對方饑不擇食,反而招來禍患。
張嫣無奈,也隻好繼續躲避,等待時機。
她們也就錯過了機會,無從得知一早過去的那隊流賊騎兵,其實是南下去迎擊朱樹人派來的曹變蛟、黃得功和朱文祯的兩萬精銳鐵騎。
……
朱樹人是在北京被攻破後兩天、也是崇祯斃命後一天多,才知道北京的最新情況,并且派出曹變蛟等人北上偵查的。
如今又兩天過去了,朱樹人的騎兵已經抵達了河間府與順天府交界,大約是天津衛和保定府之間。而李自成本人已經回到了北京城,他不希望立刻跟朱樹人的軍隊發生硬戰,就分出騎兵南下,去散布崇祯“自盡殉國”的死訊,希望朱樹人别孤軍深入白費力氣。
否則,朱樹人的主力還在臨清、清河一帶,隻有兩萬騎兵孤軍深入,真要是被闖軍數十萬主力重重包圍死磕,這兩萬騎兵再是精銳善戰,面對十幾倍的敵人,也難免死傷慘重。
李自成相信朱樹人隻是想救崇祯,而不是想孤軍跟他拼命。隻要讓朱樹人看到立刻急行軍北上沒有意義了,他應該會知難而退吧。
甚至宋獻策還私下裏惡意揣測,對李自成說:朱樹人可能隻是想擺出全力救崇祯的忠義表象。
至于是不是真心要救出崇祯,宋獻策根本不看好。但李自成沒敢徹底全信宋獻策的判斷,他在惡意揣測敵人下限方面,還是不如宋獻策放得開。
雙方各懷心思,這場在保定附近的騎兵接觸戰,也就以一種近似鬧劇的方式草草收場。雙方隻進行了短促激烈的交戰,随後闖軍各種宣揚崇祯已經自盡殉國、打擊救援官軍士氣。
官軍将領中,曹變蛟跟流賊厮殺資曆最深,也在遼東跟鞑子打過多年,脾氣也最是火爆。但自從洪承疇投敵、曹變蛟被朱樹人所救後,他也有所收斂,心裏有一本賬,知道該以國姓爺的小集團利益爲重。聽說崇祯都死了,他也就沒有太堅持要死戰到底。
相比之下,還是黃得功最不怕事,聽說皇帝死了,他隻是愈發憤怒,叫嚣要殺盡這些弑君之賊。最後還是朱樹人麾下最心腹嫡系的朱文祯拉住了他,如此勸說:
“黃将軍不可魯莽!總督大人交代過我們,此番不爲跟流賊拼命,隻爲試圖救駕!既然駕已經救不到了,不如從長計議!我軍現在兵力不濟,後軍也沒跟上。河北赤地千裏持久戰無處籌糧,不如徐徐圖之!”
黃得功目眦欲裂:“爲人臣者,君父被弑而不報仇,枉爲人哉!闖賊雖然勢大,眼前這股賊軍能有多少兵馬?他還能幾十萬人擰成一股繩不成?既然撞上了,趁機滅其一部,打疼了也好!”
朱文祯又拉住:“伱忘了出發前,總督大人的推演分析了麽?如今既然京城徹底被洗蕩,北方必然會劇震,不是旦夕可以恢複的!山海關吳三桂也未必會死守、同時扛住闖賊和鞑子。若是鞑子入關,必然要跟闖賊一戰!
總督大人也是知道民族大義的,不會聯虜平寇,但也絕不會無視君父之死、聯寇平虜。如今隻有好好守住依然穩固諸省,待鞑虜與流賊互相殘殺一波,各自折損後,再收寇平虜!
總督大人早就說過了,真要是陛下死了,李自成活着,那是不可能赦免其餘諸賊的。但将來隻要李自成死了,朝廷自能隻誅首惡,赦免其餘,讓他們爲了民族大義戴罪立功!現在我們親自把他們都殺了,那是在幫鞑子減輕負擔!”
朱樹人在這三将出發前,确實交代過這番話,不得不說他的預判是有些過分的,完全屬于鐵口直斷,而且有點不合大義。
但朱樹人也是覺得這些人都是自己人了,可以敞開說亮話。朱樹人的預言信用也一貫很好,他非要這樣說,别人也就将信将疑聽了。
黃得功冷靜再三,這才放棄,小戰一場後,各自帶兵退去。
他們雖然沒有對闖軍立刻造成巨大殺傷,但事實上也間接拉扯開了一個空檔,讓崇祯死後這三五天裏,通州、香河一帶的闖軍主力,如臨大敵南調堵漏,其他方向也就進一步松懈了。
……
曹變蛟、黃得功等人回去複命、向朱樹人通報崇祯死訊。
但對面的闖軍卻不敢徹底相信、朱樹人的部隊會這麽輕易退走,所以他們依然在保定一帶保持警戒了數日,也被拖住了相當的兵力。
而就在曹變蛟退走後次日,天津衛方向,卻有突生了新的變故。
一支從海路而來的官軍,突然在大沽口登陸,并且順勢殺入運河故道。
官軍帶隊将領,當然是大明的海防總兵張名振,和臨時來客串的鄭成功。
他們是将近半個月前,從江北的淮安等地走海路北上的。朱樹人給他們下令時,就算好了他們肯定來不及救崇祯,這才給他們下達的命令,以免弄巧成拙。朱樹人希望的隻是他們可以在崇祯死後、吳三桂降清之前那個時間點,把山海關明軍接應一部分出來,以免便宜了鞑子。
大沽口附近的闖軍守軍,當然是猝不及防,根本沒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直接就潰散歸順了——
事實上,闖軍此前壓根兒就沒在大沽口這種方向,派遣多少嫡系部隊,最多隻是派了一個掌旅來接收而已。
因爲從來都是西北陸權思維的李自成,哪裏會覺得這些海港城鎮有什麽軍事經濟價值?連天津衛都沒擋在他當初進軍北京的道路上,所以闖軍南路的劉芳亮,當初都是從保定殺到北京的,天津衛直接就被無視了。
後來北京都被圍,天津衛這邊的明軍直接骨頭一軟,派人聯絡願意投降,李自成也毫不重視,直接讓一個掌旅帶了少量人馬來接收地盤。
所以這裏駐防的部隊,至少八成以上的人數,僅僅幾天前還是明朝的官軍,剛剛才易幟,現在再次遇到大明的部隊來襲,當然是毫無戰意,直接就重新投了。
尤其大明實行漕運改海的改革,原本已經進行到第五年,而大沽口正是漕運改海後、海路的終點。南方海運來的漕糧,要在大沽口卸載、換裝内河運河裏開的小船,然後再由武清河通惠河一路運到北京城裏的積水潭。
所以明軍留在大沽口和天津衛的守軍,原本就屬于護漕系統内的。張名振帶隊來打他們,就相當于是正牌老上司上門,誰還願意抵抗?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這簡直跟讓拿破侖帶着一船厄爾巴衛兵、面對來圍剿“科西嘉島的怪物”的第五師一樣輕松。
李自成留在大沽口的那個掌旅,直接在亂軍之中被殺,少量嫡系老賊也都被淹沒撲滅。
隻不過,他們從海路而來,相當于是消息閉塞掉線了整整半個月,所以剛登陸時也不知道大陸上的情況,也不知道崇祯已死,這才貌似在大沽口登陸、殺入天津衛,隻求打探消息看看還能不能救一下皇帝。
朱樹人從沒指望他們救皇帝,但這話出發前是不能明說的,隻能讓他們自己稍稍試錯一下——要是直接強行命令他們去山海關登陸而非天津衛,那一切就穿幫了,世人都會知道朱樹人壓根兒料定了皇帝要死。
朱樹人隻能相信張名振和鄭成功的随機應變,見壞就收。
——
PS:以上湊了四千五百字……質量不太好,把12月全勤混到手……抱歉……
可能還會歇幾天,人胖生病果然虛,以後要減肥……中間狀态好偶爾能更,最晚一月五日過完後徹底恢複每天更吧。一月份全勤獎什麽反正也不可能拿了,過年估計索性也會放幾天羊……
這麽多年,原先成績好從不敢過年放羊,這次是成績差。
這本書也是一次心态修煉。我達成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壯舉,前陣子打開手機端,一看“作品日報”欄的消息數,已經“99+”了。
這說明我已經堅持99天以上沒打開後台看成績了。我現在都不知道我訂閱有多低,這樣就不影響心情了。
另外,給某些我都不知道的、打賞了舵主以上的書友道個歉。我後來偶然發現,似乎最近這幾個月裏,還是有個别書友打賞了100塊,升級爲舵主以上的。但我一個都沒感謝過,實在慚愧。
澄清一下,真不是我脾氣大、驕傲,遇到這麽大額的打賞都不感謝,實在是因爲我寫這本書時,保持住創作氣勢的重要因素,就是連續幾個月不看後台。
因爲一旦看到數字,可能就洩氣了,屈辱感一上來,臉皮挂不住,書就寫不下去了。
堅持不看,我就能裝鴕鳥,不知道追更掉到多低了,我還能騙自己“還能差到哪裏去”,這樣就能自心理暗示寫下去。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請大家不要再給這本書打賞了,因爲無論怎麽打賞,我都看不見,連鼓勵的效果都起不到,大家,千萬别爲這樣的書打賞了。
我自己不看後台,瞎幾把寫,就是最大的鼓勵,比什麽打賞的激勵效果都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