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等戰力,也敢強攻我大散關,看來闖賊去年真是被國姓爺殺得夠嗆,精兵強将折損不少。
唉,可惜了,孫總督要不是被陛下摁在這陝西之地,明知不可守而非守,但凡換個百姓不是人人想從賊的省,絕對不可能遭此毒手……”
站在大散關關牆上,一臉冷峻的曹變蛟,放下瞭望敵情的望遠鏡,心中便忍不住如是想。
當然有些想法有點大逆不道,他也隻敢在心裏想想,絕對不會說出來的,連低聲自言自語都不會。
他其實就是這兩天才剛剛秘密抵達的大散關,但是并沒有聲張。朱樹人給他的任務,也是趁機多消滅一些敢于進犯的闖軍,把敵人打疼,徹底絕了對方南下的心思,
同時也讓即将回京的王公公能多上報一兩條湖廣軍努力擊賊的好消息,讓陛下能安心。堅信湖廣軍會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一直保持着跟闖軍的戰鬥,并沒有養寇自重。
曹變蛟深知,要打疼敵人,就要先給敵人看到點希望,不能一下子就硬怼,這才在最初一兩天的防守中,雪藏了很多重型火器,
一直等到此刻,對面的袁宗第似乎又要拿出城牆挖洞埋火藥爆破的法子,曹變蛟才凝重起來,意識到要好好對付。
曹變蛟是打老了仗的,跟流賊厮殺十幾年下來,對流賊的招數套路當然了然于胸。
李自成去年在開封就用過挖洞埋藥炸城牆的招數,隻是開封城牆太厚,才沒得手。後來張獻忠攻破成都時,也是一模一樣的套路,那次卻成功了。
官軍中的名将,對于這一手的堤防程度,自然也提到了最高優先級。看到掘城木驢瘋狂挖土時,曹變蛟就猜到了七八成。
但他知道,第一批掘城木驢下面不可能藏着裝滿火藥的棺材——因爲第一批掘城木驢數量衆多,足有幾十輛,闖軍不可能有那麽多火藥,每輛掘城木驢下面都藏好幾口每口千斤以上火藥的大棺材。
而且就算想藏,以掘城木驢的體積,真塞了這麽多棺材,就裝不下幾個推車和挖掘的士卒了,挖掘進度會很慢。
所以,流賊最經典的戰術,就是第一批木驢車裏都不放火藥,隻專注挖牆。根據實戰進度,确認那幾個點挖得最快,土質最松,然後第二批木驢專運火藥,重點埋炸最容易突破的點。
曹變蛟深知這一點,也就坦然放任第一批木驢靠近城牆,随便敵人挖,也不以重火器阻止。
直到血戰了半日之後,臨近當天傍晚,袁宗第派上了替補的又一大批木驢車,曹變蛟才精準判斷出戲肉要上場了。
這批木驢裏,肯定有藏滿火藥棺材的!
“所有佛郎機準備,僅有的那兩門紅夷大炮也準備,全部換上帶彈托的新式彈,千斤佛郎機就用裝藥彈,統統給我瞄準那些增援的掘城木驢!騎兵也披挂準備,随時跟随本将軍開門沖殺!”
明軍炮兵立刻依令而行,把火炮都裝上了帶彈托的新式彈藥——
火炮炮彈加彈托的技術,早在去年下半年,朱樹人就已經發明了,實戰首秀,是在那年八月的陳縣戰場上,當時隻給榴霰彈裝備了彈托,
還利用闖軍不知道這種新式武器的存在,解決了“霰彈不能及遠”的問題,讓霰彈在彈托的凝聚約束下飛出一兩百步後,才在空氣阻力下掙脫束縛、開始散開。最後成功把李自成本人打成了麻子臉和獨眼龍,還擊斃了李過,射殺了一大群李自成身邊的親衛。
去年秋天回湖廣後,朱樹人讓方以智、宋應星繼續沿着這條科技樹改良,很快就觸類旁通,把各類炮彈都嘗試了加上彈托,包括實心彈,以及今年剛研發出來的最原始初代開花彈。
這些工作在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也陸續完成了,隻是打張獻忠的最後一戰時,這些武器沒什麽用武之地。攻城時實心彈直接轟就行了,加彈托也沒什麽意義,就一直沒有撈到實戰機會,今天才撈到首秀。
朱樹人軍中目前新研發的開花彈,還比較原始,使用的是開炮前點燃導火線的延時引信,有一定的危險性。屬于點火後五到十秒内如果不能完成開炮動作,炮彈就有可能直接在炮膛内自爆那種。
具體延時幾秒,跟開花彈的導火線長度、燃燒速度有關,氣候和濕度變化也會影響引線燃燒速度,無法精确控制。所以實戰中爲了己方的安全性,都要留點餘量,甯可落地後過幾秒才炸,也不能太卡點。
否則就跟吃雞遊戲裏那種過于追求空爆雷的選手那樣,有可能直接就自雷了。
即使開火時間掌握得很好,如果炮彈飛行的過程中旋轉太快,空氣摩擦過大,也有一定的概率導緻引線被風阻吹滅,從而落地時成爲啞彈,或者需要别的點火激發。
這個時代的開花彈啞彈率達到一半都是正常的,加上彈托之後,炮彈飛行時的自旋會有一定的下降,風阻吹滅引線的概率也會降低,但炮彈的自穩度也會下降,
總的來說彈托帶來的精度提升,和炮彈自旋減少帶來的精度下降,基本上可以抵消。用來打實心彈的話,帶不帶彈托有點多此一舉,開花彈的話,爲了這點啞彈率降低,帶上彈托綜合來說更劃算。
另外就是在打擊傾斜裝甲時,帶彈托減少自旋的版本,可以降低跳彈概率,提升穿甲效果。而不帶彈托的品種,自旋強,容易跳彈,反彈人員殺傷效率也會提升。
要打人肉目标,追求跳彈多殺人,那就不帶彈托。要穿甲砸牆,就帶彈托。這些數據,朱樹人軍中都已經嚴密實彈測試,總結出相當的經驗了,隻能實戰驗證。
也正因爲這種東西與上一代武器相比提升不大,所以技術難度也不大,才能那麽輕松就造出來。
……
袁宗第麾下,負責指揮一線掘城爆破的,是其部下一名勇将,名叫藍應誠。藍應誠也是個冷血嚴酷之人,過去兩天,已經送掉了數千條炮灰老弱的性命,用人命在關下趟出這條血路來。
此時此刻,随着炸藥車距離城牆還有二百步左右,關牆上的明軍重炮卻突然密集開火,也是瞬間吓了藍應誠一大跳。
“轟轟轟——”
“嗖嗖——”
炮彈尖嘯着劃過天空,飛行途中眼尖之人甚至還能看到這些炮彈半空中還會灑落一些碎屑,
顯然是炮彈的彈托在出膛時已經被高膛壓炸裂了,隻是靠着慣性強行帶着飛出百步,然後被風阻推着從彈體上脫落,
彈托的碎屑雖是硬木質地,砸到人依然非死即傷,幾個沒有被命中要害的闖軍士兵,瞬間倒地哀嚎,旁邊的士卒也難免士氣受挫。
“喀啦——嘎嘣——”十幾發明軍炮彈,至少三分之二都砸在了地上,犁出一條血路,但也有兩三枚命中了龐大的掘城木驢車。
木驢車的質地,遠比戰船還堅固。因爲戰船還得考慮适航性,是用樹木削剖成木闆制造的。而木驢車不考慮這些,是直接砍大樹用原木制造,如果樹木有一尺粗細,木驢車的厚度自然也能達到一尺,木頭和木頭銜接比較薄的地方,就用泥漿填滿。
首批命中的炮彈,都是速射佛郎機所射,本身炮重不過三百斤,彈丸也就在一兩斤,砸斷了一些木梁後,倒也沒有透入車體,直接跳彈彈飛了。
闖軍軍官們吓出一身冷汗,而在後面督戰的藍應誠,也是反應最快的,他立刻聲嘶力竭地開始催督各車奮力加速:
“告訴他們賣力推!官軍火炮一兩炮内未必砸得穿木驢的坡頂!推到城牆下百步反而更安全!那樣官軍的火炮就俯射不了死角了!”
闖軍中的積年老将,戰場經驗都是很豐富的,他們也都知道火炮很難俯射,炮彈容易滾出來。
去年參加過陳縣攻城戰的闖軍将士,倒是見識過沈家軍的佛郎機可以俯射,但那種俯射角度也不是很大,闖軍将領又沒文化,更不懂科學知識,也不知道這是帶了彈托、增加彈丸在炮管内放置時摩擦力導緻的。
而眼前的大散關關牆,其實可以攻擊的正面更窄,是一處秦嶺狹谷之中,所以左右兩側交叉火力很難部署,也沒有凸出關牆的敵台,無法完美複現陳縣守城戰時“左側敵台俯射右側敵人,右側敵台俯射左側敵人”的部署。
加上袁宗第的部隊,恰恰是闖軍各部中,唯一完全沒參加過陳縣攻城戰的部隊,當時他們正在歸德府商丘一帶籌糧呢,藍應誠缺乏直觀經驗,如此判斷倒也沒有問題。
闖軍掘城兵紛紛賣力狂推,隻求盡快進入城牆根下的射擊死角。
可惜這種操作,顯然是低估了加上彈托後的佛郎機,所能實現的最大射擊俯角——沈家軍制造的佛郎機,最低時甚至可以把炮口壓低三十多度,都确保綁了木彈托的炮彈,不從炮管裏滾出來。
而城牆的高度也就不足十步,簡單的三角函數計算就可以得出,隻要敵人不把木驢車推到城牆根三十步以内,佛郎機都可以俯射攻頂,
而且距離越近,俯射時與木驢車坡頂裝甲的夾角越垂直,越不容易跳彈。
這點常識,玩過“坦克世界”、“戰艦世界”這類炮擊遊戲的人都能理解。
藍應誠讓闖軍将士頂着火力又死命前沖了幾分鍾,甚至還不惜人命派出大量老營将士沖上去,頂着盾牌從車體外部推着車一起往前沖——
正常情況下,木驢車的推車人都是躲在車内,在裝甲的掩護下推的,以躲避矢石打擊。也就是這種搏命搶時間的情況,爲防夜長夢多,連人命都不在乎了,多幾個人推,車内站不下就站在車子兩側和後面、暴露狀态猛推。
官軍的火槍隊同樣火力犀利,看到這麽多活靶子,當然是瘋狂對着攢射,原本對厚木裝甲毫無建樹的鐵渣鐵釘碎鉛彈,如今槍槍入肉,把一排排推車闖兵打成了血葫蘆,偏偏車子行動緩慢,每秒鍾一步都推不到,妥妥成了活靶子。
極短時間内,數百名在外推車的闖兵被直接排隊槍斃,一些士卒已經出現了膽怯退卻,藍應誠卻親自督戰,奮不顧身帶着老營衛隊上前瘋狂揮砍殺戮逃兵。
“後退一步者死!頂着官軍炮擊沖到牆根就不怕了!不能讓前面的弟兄白死!”
藍應誠足足殺了一百多個自己人,才算徹底用血腥恐怖的威懾鎮住了場子,
然而他的一切努力注定是白費,裝滿火藥的木驢車逼近到城牆底下不足百步時、官軍火炮也已經開出第三輪。經過校射、瞄準、彈道轉正後,精确的有效穿甲射擊,終于頻頻出現。
幾斤重的大鐵球,内部隻有不足一斤的黑火藥裝藥(早期炮彈不能裝藥太多,殼子要做厚一點,怕出膛時就自爆),陸續擊穿了掘城木驢的堅固頂甲。
鐵球在木驢車内部彈跳,瞬間攪合出一片血雨肉泥,在人員如此密集的密閉空間内,瞬間就是至少七八人斃命,
慘叫連連之下,車外的士卒卻壓根兒沒有躲避的意思,甚至還在軍官的催促和親自帶領下,直接往車裏鑽,試圖替補被砸死的戰友空出來的位置。
反正在車外也要推車,躲進車裏推,還能躲避普通火槍的射擊呢,可惜隻過了三四秒,這些剛剛沖進木驢車内的将士們,很快就沒機會後悔了。
随着一聲巨響,開花彈延時引信引爆,一群剛剛竊喜自己擠上車的闖兵,立刻化爲了肉泥。
而且,這種巨響還是連環的,第一陣比較輕微,隻把車内的人全部炸死,好歹沒把車直接炸成碎片。
而第二陣,就要猛烈得多,甚至遠遠超乎戰場上一切人的想象。
其中兩輛木驢車内的黑火藥棺材,發生了殉爆,幾千斤火藥被一起引爆,就在距離城牆五六十步遠的位置爆炸了。
城牆頂上的曹變蛟本人,甚至都被震顫得微微沒站穩,不由蹲下了身體平衡重心,還下意識低頭躲在垛堞後面,以防飛濺的碎片。
城牆底下的闖軍攻城士卒,當然就更慘了,他們離爆炸中心更近,還根本沒有城牆掩體。
“乖乖,闖賊這是去年炸開封城牆沒炸塌,覺得用藥不夠,又加量了?這一木驢底下,到底裝了幾千斤火藥?真要是塞到城牆跟裏,這大散關城牆說不定還真要塌一個缺口。”
曹變蛟心中都忍不住有些後怕。
他再次擡起頭來看時,發現彈藥庫殉爆點周圍,方圓百步之内任何無掩體狀态下的闖兵,已經一個站着的都沒有了,城牆根下的進攻方士兵,也徹底清空了。
“打開關門!騎兵隊随我沖鋒!”曹變蛟一看機不可失,立刻親自連滾帶爬沖下城牆,跨上戰馬,催督屬下開門,
然後就帶着一千多騎前年年底沖殺黃台吉禦營回來的騎兵部隊,直接趁着闖軍前鋒被自己人殉爆炸死、後軍也被如此爆破炸迷糊了的機會,奮死沖殺了出去。
袁宗第那邊,袁宗第本人遠離一線城牆,倒是沒被直接炸死炸傷,
他派來直接催督攻城的藍應誠,倒是被炸得七葷八素,五髒六腑都被火藥爆破壓震得嚴重内傷,七竅流血。隻是沒有被木驢車碎片直接擊中,倒是暫時未死。藍應誠麾下的士兵,狀态也是非常不好,死傷極高。
迷迷糊糊間,他們就看到大散關關門大開,一面“曹”字大旗,迎風招展沖殺出來。
“是曹瘋子親自在守關?!”
“不好了!是小曹瘋子本人來了啊!他不是說在漢中麽!”
流賊當中也是有知道厲害的,曹變蛟的叔叔曹文诏,是大曹瘋子,曹變蛟就是小曹瘋子。他們要麽有參與過攻殺前代闖王高迎祥的經曆,要麽有過把李自成打得隻剩七個親兵逃竄進商洛山區的經曆,這威名還是非常慣用的。
被彈藥殉爆炸死了全部前軍、還失去了指揮體系的闖軍攻城部隊,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混亂,被鐵騎沖陣殺得人仰馬翻。
藍應誠勉強左支右拙,帶着數千人想要徐徐敗退、收攏隊伍。但他略一凝聚人馬,立刻就被曹變蛟注意到了目标,集中沖他的旗陣。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藍應誠就被曹變蛟親手捅死在亂軍之中,枭首而還。
這一千多騎還得到了一些朱樹人提供的馬背上使用的雙管短管火槍,唯獨隻是沒給後膛裝填款,所以隻能開兩槍後就放着,靠近戰武器沖殺。
曹變蛟至今還沒經過朱樹人的考驗,不算心腹嫡系,最好的火器當然不能給,
哪天曹變蛟跟朱文祯一樣對朱樹人徹底死心塌地、哪怕讓他對付大明内部的其他人,他都會義無反顧不問是非去幹時,朱樹人自然也會給他跟朱文祯一樣好用的火槍。
但目前這些已經遠遠夠了,曹變蛟軍對着兩次開槍機會還是很節約的,沖到敵軍密集結陣、重新組織起來時,才會在沖鋒前開兩槍。
隻要闖軍沒有形成有組織的陣勢,曹變蛟軍就不開槍,面對松散雜亂的敵人,隻靠騎兵沖鋒背刺便夠了。
“國姓爺的馬上铳真是好使,前年冬天要是有這些器械,說不定就沖垮黃台吉的禦營親衛,殺了黃台吉了!可惜啊!”曹變蛟一邊瘋狂殺賊,一邊還在内心痛惜。
雖然,鞑子問題不是殺一兩個統治者能解決的,
就算殺了黃台吉,也不等于就能滅了鞑子,還會有多爾衮多铎、有濟爾哈朗豪哥填補上來。
曹變蛟追亡逐北,從大散關下一路攆着闖軍,追出陳倉道的秦嶺谷口。
而寶雞縣的明軍,也注意到了南邊遠處山谷中有征塵蔽天,殺聲震響。城内的馬光烈也鼓起勇氣,準備了兩千老兵,随時準備打順風仗攔截。
袁宗第帶着闖軍攻關的後對人馬撤出山谷時,寶雞縣這邊的圍城闖軍也陷入了松動和恐懼,有些人連忙随着袁都督一起拔營後撤。馬光烈看準機會,待闖軍圍困松動,從缺口處殺出,沖向陳倉谷口,好歹堵住了袁宗第落在最後的一部人馬,将其截斷。
這數千上萬殘卒,後有曹變蛟如狼似虎瘋狂猛追,前有馬光烈堵截,士氣也早已徹底喪盡,連忙紛紛跪地投降。
一些不要臉的俘虜,還瘋狂求饒:“将軍不要殺我等!我等原是孫總督麾下官軍!孫總督戰死後我們無處可逃才不得不投闖的!”
“呸!一幫沒骨氣的!先全部綁了!”曹變蛟傲然下令,把俘虜都先抓了不提。
袁宗第靠着賣掉這數千上萬人的殘部,總算是拖住了時間,一溜煙逃回郿縣才收住,再也不敢正視寶雞縣和大散關,并且飛快讓人向李自成報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