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真是遠來辛勞,本官行蹤不定,讓公公受苦了,本官的表哥張兵備,在重慶時沒怠慢公公吧。”
八月初六,南鄭縣城内,漢中知府衙門裏,朱樹人終于接見了遠道跋涉了足足兩個月的宣旨使者王公公。
王公公看起來都比上次四月份見到時,瘦了一大圈,看來老是在北京和重慶之間折返跑的日子,确實不好受。
基本上過去四個月,王公公和他身邊的人,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都在路上,跋山涉水,坐車換船,奔波不定。
不過見到朱樹人的時候,王公公的态度倒也依然客氣,始終陪着笑臉:“國姓爺客氣了,國姓爺才是國之棟梁,忠義無雙。身居如此高位,還不辭勞苦,始終出現在國事最危難的地方,陛下知道了,一定也會感動的。”
王公公說話這麽客氣,主要也是這一路上,他的飲食起居都有張煌言派人照顧,雖然累了點,物質享受倒是沒落下。
更關鍵的是,每次入川傳旨,好處車馬費林林總總收受的禮物,加起來至少是五位數的白銀,總有個好幾萬兩打點了,還有一些财物是通過王公公帶回去給其他京中經手的要害宦官分潤的。
畢竟朱樹人還指望這些上傳下達的人幫他拖時間說好話呢。
雖然崇祯在他眼裏已經是死人,但越是最後關頭越是不能出岔子。這樣才能把自己的忠義形象完美保持到最後一刻。
相比于以後的巨大收獲,這種時候場面上的銀子絕對不能省。沈家幾代蘇州首富,别人也知道你有錢,越是這樣就越要維持原本的送錢節奏,才不會讓人懷疑你提前預判了什麽。
于是乎,雙方的接洽,就始終維持在這麽一種親切友好的氛圍中。
朱樹人讓人先安排了些茶點,好好招待着,他自己則讓人布置香案、廳堂,一會兒好正式先走流程接旨——
崇祯封他新爵位、命他臨時兼督四川的旨意,直到此刻,都還沒宣讀呢,可不得正式一點。
……
用好茶美點招待了王公公一番,又私下送了些珠寶後,香案也準備好了,朱樹人就正式走流程,先把旨意給接了。
聽到自己隻是從克虜伯升爲克虜侯,并未直接按三年前的太廟盟誓封公爵時,朱樹人内心也是稍稍失落了一下的,但很快就恢複了。
而且他表面上沒有任何情緒表情流露出來,一副“能當侯爵我已經很滿意了”的樣子。
崇祯的借口,倒也說得過去,自己都已經把他當死人了,對方要提防他,更好地利用他,也是可以想象的。
何況大明朝最近二百年,哪有人因功勞封公爵的,僅有的那些國公,都是朱元璋開國和朱棣篡位的時候流傳下來的。先侯爵一下,也免得被世人同僚嫉妒。
年輕人驟居高位并不是好事,德不配位要遭人恨的。
現在崇祯做了這個惡人,天下人也知道了朱樹人對國家已經竭盡全力,功勞也都過硬,卻還被人壓下太廟盟誓緩緩給賞,天下人反而會同情他。
而實際上“暫時”兼督四川軍務,這個名頭對他價值也挺大,可以讓他幹涉四川的各項内政,以及長期滞留重慶等地,不再有名義上的障礙。如果有刺頭,他想搞清洗的話,也會方便得多,
對那些死忠于大明的屬下,凝聚力也能進一步提升,不至于有人懷疑人生,覺得總督大人想搞割據。
朱樹人表達了感謝天恩後,就絲毫沒有怨言地跟王公公聊起了自己下一步的計劃。
“多謝公公爲本官在陛下面前美言,陛下能如此秉公重賞,與公公們暢通言路,開張聖聽也是分不開的。
本官受國恩如此深重,自當允諾三個月内解決孫可望,不過,這還真得從即日開始算起了,八月份之前,本官不是不知道陛下的意思麽,所以那些時間做不得數的,就到十一月底,本官一定給陛下一些新的進展。”
朱樹人這麽攤開了說之後,王公公也是松了口氣,他還擔心朱樹人不滿足,準備了很多說辭,現在看來,倒是沒太大必要。
但是那些幫皇帝籠絡人心的話,既然準都準備了,總歸是要說的,否則不是白準備了麽。王公公也就和顔悅色地點出:
“國姓爺如此忠義,實在是天下楷模,其實陛下對國姓爺的信任,那是冠于當世的,滿朝文武,再難有第二人能如此受陛下重用。隻是國姓爺實在太過年輕,您今年才二十四歲吧?但凡換個年過三旬的,封公爵絕無人嫉妒。畢竟當年霍去病二十四歲,也不過是冠軍侯。
即使如此,陛下私下裏也說了,解決孫可望之後,或者如果孫可望不好解決,那就帶兵回北方,圍堵闖賊有功,随便有點由頭,一年半載之内,這公爵之位早就給國姓爺留好了。”
王公公這番舉例,其實也不太恰當。霍去病二十四歲,那是因爲人家隻活到二十四歲,而且漢朝也沒有公爵,列侯就是最高了。
但朱樹人也不去計較對方的說法,隻當是徹底接受了,還流露出欣喜的表情,以示絕對會努力。
然後,他又順帶着不着行迹地展開描述了一下自己的軍事計劃,尤其是爲“爲什麽朝廷使者沒來之前的六七月份那兩個月裏,自己對孫可望的追擊有所拖延,卻親自來到漢中,把注意力投注在北線”。
畢竟,如果不解釋一下這個問題,回去後溝通不暢,崇祯還是有可能懷疑的。雙方每次溝通至少掉線三個月,往返一次不容易。朱樹人能提前想到打的預防針,當然要打夠。
“本官之所以六七月份沒親自乘勝追擊窮寇,是因爲滇黔之地盛夏過于暑熱,士卒多患疾病,如果繼續深追,怕是每日都有不少士卒因病身亡,實非體恤将士之道。
本官也派出斥候探查過了,孫可望所過之處,陝西頑賊死傷也是無算,每日都有不少積年老賊因不宜氣候,染疫倒斃。所以過去這兩個月,不追的戰果,都勝過往日追擊時了。如今已經八月,秋意轉涼,正好繼續南下追擊,三個月一定成功。
而漢中這邊,此前着實要緊,闖賊雖無入川的膽子,但奪取漢中的膽子還是有一些的。至不濟,他還指望拿下寶雞、大散關。
如此堵住山險之後,則闖賊時時有入漢中、乃至進一步南下入川的機會,朝廷官軍卻會陷入被動死守處處設防的窘境。
所以本官才親自來這兒督導防務,并且敦促恢複民生,加快籌集軍糧,以爲久計。我估計,闖賊在這個秋天,一定會嘗試不計代價強攻寶雞縣和大散關的,因爲一旦入冬,以秦嶺之險要,大雪封山,他就沒機會了。
北方冬天天寒地凍,利于春夏用兵而不利秋冬。南方暑熱,利于秋冬用兵而不利于春夏。去年陛下若是允許本官趁着秋冬時追擊張獻忠,其實張逆、孫可望都早就能滅盡了。
可惜去年秋冬,卻浪費在了跟闖賊相持、解救開封上,以至于今年再來入川擊賊,其實适合用兵的季節并不久,這才沒能立刻解決。
如若陛下能允許本官自行調度,以後但凡堅持春夏對北方用兵,秋冬才對南方用兵,何愁不能以最節省國帑和兵力的方式平賊!”
朱樹人洋洋灑灑,不管王公公有沒有想到這麽多點,他都先把自己的戰略規劃,有鼻子有眼地說得很詳細。
畢竟王公公不太懂軍事,指望他親自問出這些這麽有技術含量的問題,怕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就要專業的人在領導和傳話的人都沒意識到問題前,就主動查漏補缺回答。
哪怕你沒想到,伱沒問,朱樹人一樣要答。等他們回去之後,下次起碼又是三個月後崇祯才會派人來。
那三個月裏,他們自然會遇到這些問題,會想到,會想問,到時候一回憶:卧槽,原來這些當初沒問的問題,三個月前國姓爺就已經預料到将來注定會遇到、注定會發問,所以趁着你沒問就先搶答了。
那麽,朱樹人在北京朝廷的名聲就能保持的很好,一直保持到最後。
王公公聽得很仔細,最後一想好像還真是這麽一番道理。
南方暑熱北方寒冷,這是随便一個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的普世常識,孫可望逃去雲貴了,那就要進熱帶雨林氣候地區作戰,秋冬才能用兵,再合理不過了。
而李自成現在看着嚣張,也不知道王公公入川後與世隔絕的這最近一個半月裏,李自成在北線有沒有什麽新舉動。
但以常理度之,一旦到了入冬,李自成肯定不可能有任何朝着北方的大動作的吧?難道他不怕屬下大批量凍死的麽?如今可是每年氣候都比正常年景相對更寒冷一些呢!(當時的人已經知道天氣變冷了,隻是不知道“小冰期”這種術語)
王公公把一切因果思考捋順了,不由佩服地說:“原來國姓爺早就想得如此明白了,咱家回京之後,一定跟陛下好好詳實彙報,不會讓國姓爺受了委屈的。
不過,國姓爺您剛才說李自成很可能今秋就會對漢中下手,這靠譜麽?”
朱樹人:“當然!實不相瞞,其實早在七月份的時候,大約半個多月前,本官讓曹軍門派出的斥候,就已經哨探到闖賊在徹底占據西安周邊後,分兵流占關中各地,逼近了寶雞縣。
本官已經命人通過陳倉古道,往寶雞縣前線和大散關,運輸了兩批軍糧了。漢中這邊暫時勒緊褲腰帶過一過苦日子,到十月底十一月初,這邊的玉米收上來後,百姓們就能寬裕些,勉強吃口半飽飯。
漢中之地的百姓,原本有種稻種麥都有,近年來因爲幹旱寒冷,水稻耗水太多,這才幾乎不種了,都是種麥。
但麥子耗水還是比玉米多,如今改種玉米,哪怕是夏末下種,也不用跟麥子那樣熬過冬天才能收獲,所以本地存糧少留一點,也不虞餓死人。有了足夠的軍糧支持寶雞縣和大散關,就算被闖賊圍城數月,也是不怕的。
現在闖賊已經圍了寶雞縣十幾天了,也在大散關下頓挫了七八日,本官這幾天就會給他們一次痛擊!至少打出漢中半年太平,讓闖賊不敢再動南下之心!
闖賊殺害孫總督後,其在河洛之地的主力,應該也有收縮回關中吧?如果本官從湖廣的襄陽北上,就算可以費盡心力從陽城道過伏牛山、收複洛陽,但最後想收複關中,卻必須面對潼關之險。
所以還不如在這陳倉道口,大散關前,先示弱誘敵,殲滅消耗幾次闖軍的有生力量,帶其兵疲意沮,再率大軍殺出陳倉道口,直接光複關中!
畢竟大散關在我之手,要入關中便是易如反掌,所難者唯有籌糧,所以才不能大規模在關中跟闖軍決戰,要先打防守将其兵力消耗,削弱後再勞師遠征。”
朱樹人把道理分析得非常明白:潼關如果沒丢的話,那麽官軍直接從襄陽到南陽再到洛陽,最後殺入西安,就是可取的。
如果不去洛陽,直接從南陽走武關道入秦地也是可以的。但那同樣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武關故道如今也是控制在李自成手上。
哪怕“武關”這個具體的古地名的所在被左良玉控制,但武關道那麽長,隻要西北口靠近西安的藍田縣古撓關在李自成手上,要偷襲就依然很麻煩,要攻打“秦之四塞”級别的關隘。
而秦之四塞中的“散關”,包括配套的整條陳倉谷道,外加北邊谷口扼守渭濱的寶雞縣城,如今都徹底在朱樹人手上。
有如此地利形勢,沒道理舍易求難,非得讓他從湖廣進攻李自成而非出川北上抗擊李自成吧?
把道理分析得這麽明白,哪怕崇祯将來再想讓朱樹人多出力對付李自成,朱樹人也能拍着胸脯很硬氣地說:
陛下,您讓我對付李自成,我這不正對付着麽!咱隻是在具體戰術部署上,有自己的想法,但大方向是沒錯的,一直有在對付李自成!沒有消極怠工。
朱樹人說完後,王公公也徹底理解了他的思路,朱樹人這才最後圖窮匕見地補上了一兩句打預防針的話:
“唉,天下沒有萬全的計策,其實我這條讨闖思路,也有一個隐患,那就是關中缺糧,赤地千裏,一旦我軍在這兒擊破了闖賊後,闖賊放棄關中繼續往别的方向流竄,我軍怕是追之不及。
從四川運糧到關中再一路東追,這糧草肯定是補給不上的,所以到時候,朝廷大軍隻能打跑關中闖賊,然後就得收兵南歸,回四川、順流漢水去襄陽,再從荊襄這一路北上,如此才能确保糧道。
但這樣一來,可能會耽誤幾個月的時間,畢竟十幾萬大軍千裏調度,豈是易事?
事實上本官心中還想到過另一個更穩妥的辦法,可以防止闖賊糜爛,隻是要苦一苦陝西百姓了——咱如果就從荊襄北上,先收河洛,然後叩關潼關。就算潼關攻不進去,也沒關系,以少量兵力堵住秦之四塞,讓闖賊跑不出來就行!
如此,朝廷大不了給陝西免稅十年,也不去折騰那兒的官府,不出三年,闖賊必然自相殺食,賊兵之間互相食屍,人數減少一大半——
不過陛下剛毅,遠非那些暗弱之可比,他始終堅持天子守國門,誓死不退半步,凡我大明疆土,一寸一年都不能容忍落于賊手。他不願意答應‘暫時視陝西人自生自滅’的話,這個想法也就隻是空談了,還是用本官一開始說的方略吧。”
朱樹人這番話,也是從法理上最後洗脫了自己的嫌疑:咱不是沒給過崇祯活路,甚至到最後一刻,都給崇祯指了路的,是崇祯自己原則性太強,喜歡殉國,寸步不退,那也沒辦法。
陛下壯烈,甯死不屈,臣等佩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