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樹人在湖廣和四川,已經搞過兩次新農業生産方式的推廣,和土地确權的工作了,
所以再到漢中複制一次,制度上根本就沒有難度,可以直接把成熟經驗搬過來用。
具體落實的時候,難點也主要集中在不同地區的民情也不同,需要針對性地解決百姓的抵觸。
哪怕如今還是明末,但各地的民風傾向,已經有點接近後世了——
南方人相對敢冒險一點,也容易接受新事物一點,北方稍微淳樸保守,但也更懼怕官府,就算不理解也能靠強權推行一些新事物,除非是忍不下去了直接扯旗造反。
好在漢中如今與世隔絕,根本沒法跟大明朝廷控制的其他地區直接聯系,朱樹人哪怕在這兒獨斷專行當土皇帝,一年半載之内都沒人能告他的狀——除非想告狀的人有本事直接打穿關中的李自成統治區,去北京找崇祯告狀。
從六月中旬,朱樹人抵達南鄭,開始部署漢中民政工作,到八月初,短短一個半月裏,百姓和鄉紳都被梳理了一遍。
官府承諾今年凡是改種玉米和土豆的,當年免稅,所以哪怕百姓不認識這些作物,對收成有擔心,也能勉強克服恐懼改種。
朱樹人爲了加快推廣速度,還恩威并施,一邊讓陳君寵用正常手段勸農,一邊又開出“冬收後,官府承諾按照一兩銀子兩石曬幹玉米粒的托底價格,無限量收儲玉米作爲軍糧”。
(注:夏末才種的玉米,大約要四個月生長期,會在冬天才收割。産量比春末種的玉米稍微低幾成。)
相關承諾每縣每鄉都發了下去,在各處申明亭宣講,務必讓百姓都知道。
這個過程中,朱樹人也免不了讓下鄉宣傳的工作隊,順帶着宣傳一下他在湖廣就已經實施過的永佃權法律,
勸導百姓種田時注意保護耕地,每年要追肥、維護水利。強調官府會嚴懲破壞式耕種的刁民和哄擡地租置換好地的劣紳。
朱樹人當然也不是空口白話隻用語言宣傳,而是每個縣都會找茬挑幾個惡劣典型,抓來直接砍了,明正典刑以示衆。
亂世用重典嘛,爲了最快地改變民風,消除積弊,稍微殺幾個人也是沒辦法的。
在這一個半月的磨合中,朱樹人原本不算太成熟的永佃權律法條文,也進一步查漏補缺完善了。
法律這東西就是這樣的,光靠拍腦門立法,或者靠對後世法律的先知先覺,都是不可能盡善盡美的,法律總有其僵化的地方。試點之後發現問題就及時改,才能更好地磨合,适應百姓。
經過在漢中這塊閉塞的“特區試驗田”裏微調後,朱樹人立的永佃權律法,基本上可以概括爲這樣幾條核心精神:
“朝廷保護百姓對土地的永續租佃權,隻要一個人好好種地,每年有追肥,有參加所在鄉鎮的灌溉水利設施維護勞役。那麽租種給他土地的地主,就不能要求這個佃戶換地,也不能漲地租。”
“保護農民安心生産的基礎上,地主的權利也不是完全不保護。土地承租契約,租期爲二十年,二十年内一切情況都不允許漲租金。
二十年後,如果承租的佃農老死了,存在土地繼承、分家,那麽允許重新簽訂租約,也可以酌情調整租金。如果佃農沒老死,那麽可以按照原租約一直種到他老死,終生不變。
另外,如果地主要漲租金,必須承擔舉證責任,證明佃戶過去多年有屢次不參加當地水利維修的徭役,以及多年屢次種地不追肥,如果沒有這些劣迹,哪怕土地繼承換約,也不許漲地租。”
朱樹人這一套操作下來,基本上已經跟後世曰本人那種“鋪面房租給人開店後,經營者不走房東就不能漲房租”差不多了。
而且考慮到時代特色,如今還是封建社會,朱樹人這麽定,顯然比後世曰本人更加人性化——後世曰本好歹是資本注意社會,存在經濟增長、通貨膨脹,如果幾十年上百年不給漲租金,房東的收益在很多年後可能就貶值得不值錢了。
但封建社會顯然不存在普遍的經濟增長,基本上兩千年人均GDP都是在循環,也不存在通貨膨脹,漢朝一石糧食幾百錢,到明朝正常年景的時候還是幾百錢。
所以“隻要對方是保護土地可持續性的良民,就不許地主漲租金”,地主的收益也不至于貶值。
當然,或許也有看官會覺得,“這種操作也沒多大進步,明朝不也有‘田皮田骨’麽,不是租佃權也能得到長期保護甚至繼承麽?跟嚴密的永佃權立法也沒多大差距吧”。
但這樣想,隻能說是對古代法律史的了解流于表面了。
明朝是有田皮田骨不假,但舉個不恰當的例子,那玩意兒的保護效果,也就跟後世《公司法》裏那個“當有限公司股東想轉讓股權時,公司内部股東,比外人享有同等條件下的優先購買權”條款力度差不多而已。
實際上公司股權交易時,如果小股東覺得被大股東欺壓了,想轉讓股權,引入對手查賬,怎麽可能給你有機會做到“同等條件下”?
公司估值一個億的時候,10%小股權要出讓,大股東開出一千萬,小股東完全可以拉到一個外部對手出兩千萬,價高者得。這時候所謂的“同等條件下優先購買”,根本就沒什麽意義了,賣的人不會讓你有機會剛好條件同等的。
此前的明朝地主對付田皮田骨制度,其實道理也是類似的。他又不會直接要求違法剝奪佃戶的租佃權,他隻會跟你說年限到了要漲租子,
伱不肯漲旁邊有個新來的肯漲,要不佃戶也跟着卷承諾漲租,要麽有的是辦法讓你混不下去,要麽就換一塊面積相等、目前看起來表面條件差不多的地,把好地讓給出價更高更願意被剝削的人。
所以,根治的辦法,還是得靠“隻要當事人有追肥,有按時參加水利維修,地主就永遠無權漲地租”。
當然朱樹人這麽幹,肯定也是有利有弊,地主們在這個改革中倒也不算純吃虧,也是有賺到的,因爲他們沒有漲租子,卻可以從“從此佃戶有恒心,不再破壞田地”中長遠受益。
真正在這個變法中純虧的,其實就是想流竄到外地去逃荒租地的純流民。
因爲原本流民最大的競争優勢,就是可以承受更高的奴役度,别的本地活得下去的佃農,可能常年習慣了四公六民,或者五五開的分成。
但流民初來乍到想租地,說不定願意直接接受三七開,而且七成是地主的。流民一貫就是靠這種競争力,把本地佃戶的份額擠出去一點,夾縫中撈一塊地先租着。
這就好比後世初來乍到當北漂滬漂還沒有一技之長的,往往比較容易接受996/007。本地人卷不動了他們主動肯卷,就能擠出一點工作機會,确保自己不餓死,先在北滬站穩腳跟再說。
現在朱樹人立法強行禁止漲地租,等于是阻斷了流民自降身價來提升競争力。
就好比後世瑞典勞動法強行禁止加班,那些沒一技之長隻是肯996的雇員,也就沒了競争力——
後世2015年的時候,瑞典有一家曾經著名的流媒體音樂平台,叫spotify,就發生過經典案例,他們雇傭的幾個華人程序員瞞着老闆惡意非法加班(就是公司和主管領導都告訴他們别加班了,慢慢幹,他們還假裝下班後又偷偷溜回公司加班,還被勞動監察機構的大數據監控抓到了),然後被抓去拘留了,公司也被嚴懲了,搞得後來相當一段時間不敢雇華人程序員。
朝廷定了最低工資的情況下,低于這個工資用人的,那就直接犯法了,一抓一個準。
……
朱樹人這般立法嚴苛,對經濟運行大刀闊斧制定各種“政府指導價、政府限價”,作爲讀孔孟之道出身的陳君寵,一開始當然也是非常不适應的。
而且朱樹人現在的做法,已經是稱得上“跋扈”了,這種改革哪是他一個總督能在地方上自說自話的?
陳君寵考慮到他用心不壞,也就委婉勸過,覺得言利的事情,官府不該管太多,應該民間自行商量着辦,
還拿出“當年王莽也是禁止田地買賣,規定币制,各種折騰,最後也沒解決西漢末年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問題,還亡國了”的教訓,覺得爲政者在經濟上就應該輕緩,無爲而治。
朱樹人也知道這人隻是沒見識,并不是道德有問題,也就沒爲難他,一句“亂世用重典,到了這一步,再不保護貧民賣命的底價,等他們被闖賊拉走就來不及了”,直接揭過。
這種時候,能不拿“越權”的理由來對抗他的,那就都是可以拉攏團結的。
朱樹人這樣雷厲風行,當然也遭到了一些反抗。漢中的豪紳畢竟沒能在前幾年被高迎祥李自成羅汝才徹底殺絕,還是留了一小撮的。
這些人當中,有些原本倒也不以漲地租逼農民破壞式耕種著稱,一開始屠刀也沒砍到他們頭上。
但朱樹人循序漸進,都要在當地搞變法,把永久禁止無條件漲租立到法裏面,這些人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想要反抗——畢竟曾經不怎麽漲租,和将來永遠失去無條件漲租的權力,這裏面的差距還是很大的。
誰不想趁着荒年多兼并土地,多加碼盤剝條件呢。
于是這些人就搬出大明律,搬出太祖皇帝的祖制,乃至各種借口,想要阻撓。
朱樹人當然是毫不客氣,又挑了幾個刺頭懲處了。
其中極個别,甚至還敢威脅朱樹人,擺出“我家在北京朝中有人,哪位閣老哪位部堂侍郎是我們家遠房親戚/世交故舊”來說事兒,提醒朱樹人“總督隻是暫時的,将來北京城裏的大佬們騰出手來,你在這兒胡作非爲遲早要付出代價”!
這話一說出來,朱樹人立刻就以“幹預地方行政,冒認關系污蔑京中某些部堂、閣老清譽”的名義,把這些人抓起來了。
“周閣老、徐部堂、張部堂怎麽可能有你們這種鼠輩故舊?别以爲漢中天高皇帝遠,在這兒冒認毀人清譽,就可以逍遙法外!”
然後直接挑了一點典型殺了,如果“冒認”行爲涉及全家,全家都出面抗辯,那就全家殺了!
稍微殺了十幾家,每個縣兩三家之後,這個事兒也就平了。
漢中各地都意識到,這位國姓爺總督大人,那絕對是殺賊殺紅了眼。如今反抗那是找死,還不如等關中平定、出川道路甯靖後,能趕去北京,再告這朱樹人的禦狀不遲!
好漢不吃眼前虧嘛,現在漢中被流賊隔絕了,何必再在這個節骨眼上白白送死。
殊不知,朱樹人敢這麽做,就是笃定了這些人永遠都聯系不到北京城裏那些閣老部堂了。
在朱樹人眼裏,北京城裏身居高位的文官集團,都已經是死人。
哪怕将來他們敢投降李自成,暫時不死,朱樹人也不會容許将來光複北方後,這些人再當牆頭草三姓家奴投靠回來的。
闖賊會缺讀書人,正統朝廷永遠不缺讀書人。殺光一批自有另一批頂上來做官,也不需要多高明的專業官僚技術——科舉本來也不考具體的專業管理技術。
科技類人才可能還要珍惜一下,管理類崗位任何時代都可以前仆後繼補充上來,不會斷檔的。
做官誰不想做啊,朱元璋時期殺了那麽多官,一樣找得到無數的人肯去做官。
……
這樣鐵腕鐵血強推了一個半月,到八月份的時候,漢中軍民也很快就渡過了陣痛期,開始轉而體會到國姓爺統治的好處了。
至少如今百姓們都是沒人敢偷奸耍滑,讓去參加維護水利,都乖乖維護,種下的玉米,經過一個半月的生長,也都狀态不錯。
玉米種下去之後,一般不到十天就能看到地面上有抽芽破土而出,到一個月左右,玉米苗就開始拔節,能變成堅硬挺拔的莖稈,隻比甘蔗軟一些。
隻要到了這一步,當地農民雖然沒種過玉米,但好歹見過甘蔗,也就知道這種新作物的生長狀态沒問題。
農民是最講究眼見爲實的,親眼看着這種作物在灌溉量如此稀缺的情況下,依然能不斷拔高,大家也就信了,知道這東西真的用水很少,很适合崇祯時幹旱連年的陝西周邊。
農民們的信心和積極性也就更高,每天認真務農,就等着再過兩個半月,到十月底豐收。
就在漢中民政軍備漸入正軌的時候,朝廷派來宣旨的王公公,總算是從重慶兜兜轉轉,又來到了漢中。
不過,那些期待着能和北京朝廷重新恢複聯絡的漢中豪紳受害者,恐怕要失望了。
因爲王公公遠在金牛道中的時候,朱樹人就已經提前盯上了對方,朝廷使者的一舉一動,每日行程快慢到了哪兒,朱樹人都是門清。
所以,王公公到了南鄭,也不可能看到漢中這一個半月實際上發生的改變的。
他隻能看到朱樹人讓他看到的東西,那些擺拍的東西。
朱樹人也會繼續扮演出忠義無雙的樣子,積極籌備從漢中北伐關中的姿态,顯得他一直在爲崇祯分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