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庭的死,看起來有些突然。明明去年李自成都被削弱了一波,爲何最後還是把孫傳庭打得徹底團滅。
但隻能說他命就是不好,那些導緻軍心士氣崩潰的因素,都踩點到一塊兒了——曆史上陳新甲是去年秋末冬初的時候死的,沒拖到崇祯十六年的四月。
所以曆史上陳新甲之死導緻的明軍高層離心離德,并沒有踩到孫傳庭李自成決戰的時刻,黃台吉和李自成的配合度也沒如今那麽完美,孫傳庭有小半年的時間慢慢把低落的士氣奶回來。
實戰當中,對士氣這玩意兒的打擊效果,關鍵就在于一個密集、集中,短時間内噩耗頻繁爆發,直接把敵人士氣打到歸零,部隊就瞬間瓦解了。
如果打擊士氣的消息來得不夠密集,中間給對方反應時間了,不管是發錢還是緊急找部将們談心講話籠絡,都是有可能奶回來的。這種情況下,大部分士氣打擊就成了無效輸出。
另一方面,去年朱樹人雖然在開封周邊重創了李自成一部,但朱樹人爲了擴充自己的實力,也在挖大明的牆角,
把開封總兵陳永福的剩餘骨幹精銳,連帶着周王等人一起沿着汴水、颍川南撤到了信陽、鳳陽、合肥一帶。
要知道,曆史上李自成的三攻開封之戰,雖然也持續到崇祯十五年九月都沒能破城、最後靠掘黃河淹城。但陳永福在開封不可守之後,依然是轉移到河南其他地區,繼續策應孫傳庭,
并且在曆史上崇祯十六年的孫傳庭李自成決戰中,幫助孫傳庭力戰到最後,直到河南明軍徹底崩潰。
如今因爲朱樹人的挖角,陳永福的河南明軍主力被提前拐跑到後方休整,間接落入了朱樹人的影響範圍,沒有再去跟着孫傳庭并肩作戰。
所以孫傳庭跟李自成的最終決戰中,其實是去掉了一大塊河南明軍的戰力,隻能獨力靠孫傳庭自己的陝西明軍孤軍奮戰了,兵敗而死也就沒那麽奇怪了。
說白了,朱樹人去年的河南行動,是同時削弱了河南官軍和流賊,對流賊是以殲滅迫降爲主,對官軍則是以撤離保存實力爲主。
李自成這邊被朱樹人端掉了李際遇、袁時中等河南新附流賊的戰力,官軍那邊也被挖走了河南本地守軍中最精銳的骨幹,孫傳庭在最終決戰時的戰力上,也就沒比曆史同期撈到什麽便宜。
到了這一步,朱樹人也知道崇祯必死,他也不希望崇祯死前漢人統治者和流賊之間再有過多互殺消耗,把人命節約下來将來打鞑子不好麽。
所以崇祯早死,就早把李自成頂到那個左右爲難的位置上,也讓世人盡快看清李自成的真面目。
至于孫傳庭,那是沒辦法,太久居高位了,地位比朱樹人還高,那是當年幹掉高迎祥的存在。哪怕後來朱樹人幹掉張獻忠,那功勞也就跟孫傳庭幹掉高迎祥那件功勞差不多平級。
加上孫傳庭太忠義,太死忠于崇祯,他不死崇祯也死不了,朱樹人隻好順其自然。而其他隻要地位比朱樹人低、将來可以駕馭控制住的部将,如陳永福等,當然是能撈一個就撈一個了。
從此大明朝廷的力量,也沒必要夾在流賊和鞑子之間了,所有的敵人都在北方這一個方向,不存在南北皆敵腹背受敵。
……
陳新甲是四月份死的,黃台吉的入寇持續了一個半月,從四月底到六月初。孫傳庭的死,也是六月份的事兒,跟黃台吉入寇的尾聲階段差不多有交集。
梳理明白了這個時間線,就不難理解,當六月十八這天,朱樹人把張獻忠的石灰腌首級和一千片肉,外加報捷奏折,以及四川巡撫方孔炤、四川兵備張煌言等人的奏折,都送到京城時,崇祯是個什麽心态的。
這個時間點,僅僅是孫傳庭死後十天左右。
考慮到西安到北京的距離,孫傳庭兵敗身死的消息以六百裏加急送到北京,路上還要四天。
所以崇祯也是剛剛才得到孫傳庭死訊後的五天,接到的喜訊。
向崇祯禀報這個喜訊的,是新接任的兵部尚書張國維——也就是兩年半前,崇祯十三年時,跟朱樹人在南京時有過交集的那個張國維。
當時朱樹人爲了推行厘金政策,在南直隸地界上必須找一個實權盟友幫着一起推,以向皇帝展示“南方試點各省都支持收厘金”。于是自然而然找到了張國維這個當時還在當南京戶部侍郎的存在。
張國維後來在厘金改革推進上出力頗多,朱樹人也暗中塞了他很多錢财,事成之後幫他運作,讓張國維調到了北京當戶部侍郎。
同時朱樹人的父親沈廷揚,那時也是在北京戶部當承運司郎中,因功可以升遷,卻沒有合适的位置,就去南京補上了張國維空出來的缺,當了南京戶部侍郎,後來再以此爲跳闆升的南京戶部尚書。
這一套套的人事操作,可以說是比後世華盛頓的那些三界旋轉門都玩得溜了,所以張國維跟沈家的交情是非常盤根錯節的,
早在十幾年前他當蘇松巡撫時,就跟沈廷揚頗有交情,十幾年官場互通有無下來,早已經是鐵杆了。
另外說句題外話,這次的張國維接任北京這邊兵部尚書,純粹是屬于曆史的慣性,曆史上陳新甲死後,就是張國維接任的。朱樹人在其中并沒有任何運作和介入。
而之所以曆史慣性那麽大,也是因爲張國維這人算是個難得的忠臣。
曆史上他崇祯死後,他仍然一直忠于南明,弘光覆滅了他帶着方國安繼續效忠監國的魯王,到方國安叛走後,他自覺大勢已去,一介文人無力回天,投湖自盡殉國。
這次陳新甲死後,朝中人人都視兵部尚書這個職位如畏途,哪怕原本隻是侍郎、甚至郎中級别的官員,也無一人想高升頂這個缺。
崇祯還讓這個職位空置了大半個月,原本想拿捏拿捏,看看誰肯表忠心,表現好,就讓誰做。誰知半個月下來冷場了,隻好放下臉來主動開口,問誰願意當此重任。
張國維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主動請命的,因爲就他一個人請命,崇祯也玩不了類似“公務員升遷必須三選一,多弄幾個備胎讓朕挑挑”的把戲了,
這節骨眼還管個屁的流程體面啊,簡直就是等額圍标,誰來誰上呗。
于是張國維就當上了崇祯朝第十三位兵部尚書,
在他前面的十二人,有八個已經死了,還有四個革職查辦。
如果不出意外,張國維也将是最後一位主動請命成爲兵部尚書的、也将會是最後一位上任後有實打實認真工作的兵部尚書。
(注:曆史上張國維之後,還有馮元飙和張缙彥兩任兵部尚書,但他們的任期都是連三個月都不到,已經是崇祯臨死前亂換的了。
這兩人上任後也都沒有任何作爲,就是一切照舊什麽決策都不做,成功和稀泥活了下來。事實上陳新甲被殺後,九成以上朝臣已經進入不作爲狀态,張國維算是極個别不顧個人安危的了。
崇祯朝一個最大的政治特色就是:多做多錯,不做不錯,多做沒賞,做錯要殺。)
或許,也是天意偶爾會獎勵一下忠義良善吧,這次張國維剛上任一個多月,就沾光了這麽大一件功勞。哪怕直接立功的是朱樹人,但他作爲兵部尚書,也能跟着出彩。
進宮的時候,張國維内心還在感慨:若是陳新甲的案子,再多拖延兩個月,陳新甲是不是就不用死了?畢竟平定張獻忠的喜訊傳回,以兵部的定策調度,怎麽也能抵回其死罪吧?
真是造化弄人呐。
……
見到皇帝之後,張國維滿心振奮,中氣十足地向皇帝把前因後果都說明白了。
崇祯原本情緒低落,還沒從孫傳庭之死上緩過來。
聽了張國維的話,他整個人精氣神都不一樣了,眼珠子瞪得滾圓,簡直比甲亢病人還要神經質。
知道張獻忠已經授首、張獻忠部主力被滅,隻剩下大約三分之一的兵力,由孫可望帶領,繼續在川西川南山區流竄頑抗,崇祯的神經可謂是過山車一樣數起數落,當然起肯定是遠遠大于落的。
這可是自七年前高迎祥被剮後,最大的勝利了!
小小美中不足的是,孫可望還是跑了,還帶着幾萬人負隅頑抗,估計危害不小。而張獻忠沒能活着押送京城,也算是一丁點遺憾。
崇祯隻能是不甘地讓張國維把張獻忠的人頭呈上來,讓王承恩掀開蓋子,崇祯遠遠地死死盯着這顆人頭,看了許久,拔出佩劍來亂斬了七八劍,才算是稍稍發洩了胸中怨氣。
斬着斬着,崇祯忽然情緒失控地跌坐在地,又嚎啕大哭起來:
“列祖列宗在上!當初帶頭毀鳳陽祖陵的逆賊,總算全部授首了!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平息怨憤,繼續保佑我大明子孫太平!”
王承恩和張國維見到這一幕,也是面面相觑,背後生涼。他們都知道,這位陛下的性情是非常剛烈不撓的,很害怕被外人看到他軟弱的一面。
王承恩尤其清楚,宮裏要是哪個宦官不小心偷看到了陛下不該哭卻哭了的情況,那很可能會不得好死。
但兩人稍稍冷靜下來之後,很快又意識到這次情況特殊,倒是不用擔心——
大明以孝治天下,爲了孝道而哭,不但不是軟弱,還是大仁之舉。當初鳳陽祖陵被毀的時候,崇祯也大大方方跑去太廟哭了好幾天,因爲祖宗而哭,這是不丢人的。
崇祯這次哭完,過兩天說不得還得再去太廟燒幾柱香、走一遍流程。
兩人就靜待崇祯發洩完,張國維這才小心追問,對于這次的事情,初步要如何處置。
具體的處理意見,肯定得過幾天朝會的時候再定,當然也有可能得了這麽大的好消息,崇祯明天一早就要臨時額外召集朝會。但今天好歹可以先定格調子。
崇祯想了想之後,第一反應就是把朱樹人進一步當做救火隊員,好生奴役,哪兒情況危急就往哪兒扔。于是他又拿回奏章反複看了幾眼,很不甘心地問:
“這孫可望逃走了,真有朱樹人說的那麽嚴重?還需要占用湖廣和四川官軍那麽多力量,繼續追擊?”
原來,朱樹人的奏章上,當然是對孫可望的威脅能怎麽誇大就怎麽誇大,甚至對于孫可望帶走的張獻忠殘部規模,都往高了吹,這樣朱樹人才能繼續拖延時間。
張國維跟朱樹人關系好,也了解朱樹人忠義的人品,所以選擇了完全相信他,此刻也幫着說好話:
“陛下,除惡務盡,才是最節省國帑民力的做法。去年朱樹人追剿張獻忠才打了一半,陳新甲就爲了解圍開封,強行把他調到河南,這才有了張逆死灰複燃,糾纏至今。
正所謂揚湯止沸,莫如去薪,潰癰雖痛,勝于養毒。毒瘡在身,一旦挑破之後,便要徹底擠盡膿血,清洗幹淨。但凡留下一點,将來還會再糜爛肌體。
陛下難道忘了,當初前代闖賊高迎祥授首後,李自成不過一兩年很快又接過了闖賊的名号。孫可望如果不趁此機會追擊,未必不會變成第二個張逆。”
張國維這番話,算是切中時弊,也給足了朱樹人面子。
張國維對崇祯,對大明的忠義,絕對無需懷疑,他也是真心覺得這樣是對大明最好的,綜合算下來成本最省,免得将來再費好幾遍周折。
當然,他之所以會這麽說,也是因爲他内心對于“追殺孫可望”這件事情,所需要的耗費的時間,有一個估算,而這個估算,實際上是遠遠短于朱樹人到時候實際執行時,會拖延的時間的。
張國維面君之前,私下裏自己估計了一下,當初朱樹人許諾一年半載徹底幹掉張獻忠。也就是快的話半年多,慢的話一年稍微多一點。
現在實際上,就是隻用了半年多,至少把張獻忠本人滅了。那說明朱樹人的許諾是非常靠譜的,可以信賴。
如今既然還剩一點點掃尾,那把時間再折半,許諾朱樹人三個月搞定孫可望,最晚半年。
如果崇祯受不了半年,再讨價還價一下,那就是在三個月的基礎上,稍微加一兩個月,最慢不能超過四五個月。
也就是到崇祯十六年十月,最晚十一月,徹底把南方一切餘賊統統掃清。張國維覺得這個節奏是沒問題的。
畢竟目前的李自成,才剛剛幹掉孫傳庭,還沒暴露出更大的野心。張國維又不是穿越者,他怎麽可能預料到李自成幹掉孫傳庭後短短兩三個月之内,就會野心膨脹到敢一路朝着北京殺過來了。
眼下這個點,大明朝中不少人的認知,還依然停留在“李自成這次勝利,确實是朝廷的一大重挫,但朝廷的損失,也僅限于一時丢掉了一兩個省”的程度,沒覺得這種損失會蔓延到整個天下。
如果李自成确實短時間内沒有更大更激進的危害,朝廷不去進攻他他就不會反噬朝廷。那讓朱樹人徹底把西南亂局掃尾掃幹淨,免得将來吃兩遍苦受二茬罪,絕對是劃算的。
四川遙遠,路途艱險,大軍入川一次不容易的。
崇祯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他轉念一想,現在确實沒聽說闖賊有更多舉動,而陝西丢是已經丢了,也不差這一兩個月了。
考慮到張國維才剛剛履新,這是個勇于任事的忠義之臣,而今天這個決策,也算是張國維接任後第一個重大決策,崇祯還是決定稍微多給一點信任,聽他一句。
崇祯的用人,雖然剛愎自用,但還是有一點好處的,那就是他隻要肯用誰,在對方剛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崇祯基本上都會聽信,給對方一個表現機會。
哪怕是當年袁崇煥吹牛逼說五年平遼,那麽不靠譜,但隻要袁崇煥敢立軍令狀,崇祯就敢信。
大不了最後辦砸了,再斬不遲。
而且張國維剛才那番話,還有最後一個巧妙地點,剛好拿捏住了崇祯——張國維說的是“去年陳新甲爲了解圍開封,強行把朱樹人調到河南”,然後導緻了什麽什麽惡果。
但實際上,去年那個決策,當然不是陳新甲拍闆的,事實上就是崇祯本人逼着這麽幹的。無非陳新甲已經死了,張國維也懂點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把問題都往死人身上一推,假裝自己不知情,和稀泥就糊弄過去了。
而崇祯聽到這話,心中微微心虛,有那麽一瞬間,竟生出幾分對已死的陳新甲的愧疚之情:陳卿又幫朕背了一個鍋。
這種慚愧心虛作用下,讓他選擇了暫時納谏。
當然,要是後續李自成有更大的動作和威脅,不滿足于在陝西和河東、河洛盤踞,那崇祯肯定還會立刻朝令夕改,逼着張國維傳旨把朱樹人召來北方的。
把這些彎彎繞都想明白之後,崇祯便說道:“也罷,至此國難之秋,上個月朕還指望有人毛遂自薦,接替兵部尚書之職,最後隻有張卿你一人勇于任事,可歎呐。
這既是張卿上任之後第一個重大谏議,朕豈會不納谏?就以三月爲限,而且回複朱樹人的旨意裏,還要提醒他随時提防陝西闖賊有新的異動。
朝廷這邊也要盯緊一點,一旦發現闖賊有主動進攻,糜爛開來的趨勢,那就立刻補充下旨,讓朱樹人抛下手頭的事兒,即刻到北方勤王!”
張國維把皇帝的指導思想先一一記下,這才追問:“陛下,那不知對于朱樹人的封賞,陛下可有法外之恩?”
崇祯一愣,又有些羞愧。他也是被孫傳庭之死給震到了,以至于今天得到喜訊後,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繼續壓榨朱樹人,竟把封賞的事兒忽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