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可望在樂山被官軍光複後,瑟縮在峨眉縣城裏,每天瘋狂加固防禦,等待着官軍渡過岷江後發動新的攻勢。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官軍真的要對峨眉縣四面合圍,那他就要在合圍徹底完成前棄城而逃,或者至少是北渡大渡河先撤到夾江縣。
如果官軍改爲先對夾江縣四面合圍,那他就把主力聚攏到峨眉縣,反正絕對不能真的傻呵呵死守到被徹底圍住的狀态下。
他這次自請分兵阻擊,本就是打了自立逃命的念頭的,哪裏還能爲那個已經看起來沒什麽前途的義父白白搏命。
然而,孫可望在峨眉縣死守加固了四五天,卻沒等到張煌言的繼續進攻。
風頭稍稍平息後,他派出斥候哨探,回來後給了他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張煌言拿下樂山縣後,根本不管孫可望還在側翼,直接就沿着岷江繼續進兵,短短幾天之内,已經抵達了岷江沿岸的下一個重鎮眉山縣。
眉山的張獻忠部守軍根本就沒什麽實力,眉山城池也非常不堅固,所以在紅夷大炮的轟擊下,一天之内就易手了。
事實上這種已經進入成都平原邊緣地區的縣城,防禦設施自古就跟沒修差不多。四川地區的軍閥,自古壓根兒就沒有在進入成都平原後再打守城戰的想法。
加上稍微看看四川地圖就知道,成都周邊的小縣城那是非常之多,非常之密集,那麽多縣城修城牆哪修得過來?稍微意思意思就得了。
張煌言部抵達了眉山,方孔炤帶着秦良玉抵達了簡陽,這天也才是三月初四,至此成都外圍已經是門戶洞開,
張獻忠除了留下部隊守城外,就隻能是分兵堵口。
爲了應對官軍的水路軍進兵,張獻忠讓一部分守城部隊,到成都城西南岷江渡口的新津衛設防(今成都新津區),
而爲了應對官軍的陸路軍進兵,張獻忠讓另一部分部隊到龍泉衛駐紮(今成都龍泉驿區),這龍泉衛以龍泉鎮發展起來,是成都東部龍泉山脈上的一處谷口,也是成都平原和川中丘陵的分水嶺。
官軍陸路人馬要打到成都城,最後必須通過的一道自然地理屏障,就是這個龍泉山了。翻過龍泉山後,西面一直到成都城牆根下,都是沃野平原。
就算不太了解地理的看官,看到這一步局勢,也多半能理解張獻忠如今的窘境了——他如今駐守的那些縣城,擱後世都已經不是縣了,而是成都市區的某些區,可見與老城區距離實在不算遠。
不過,官軍抵達之後,因爲守軍暫時占據地利,十天八天之内倒也突破不了。而且官軍對于張獻忠部的戰鬥力和規模,始終不太了解,到了這一步,也該穩紮穩打下來,先摸清敵情,再謀定而後動——
之所以會如此,倒也不是官軍此前情報工作做的太差,或者不重視情報。完全是因爲對面的張獻忠兵力變化波動太大,臨時吸收拉攏的炮灰太多,所以不到真的決戰之前,很難估算出一個準确數字。
半年多前,張獻忠在湘西慘敗逃亡時,随身帶走的嫡系老營部隊,一度跌破到兩萬人大關以下。但是當時孫可望留在巫縣、秭歸一帶的後軍,以及劉文秀留在常德的人馬,損失并不大。
所以三方合流之後,張獻忠軍的老兵總人數,依然可以恢複到四到五萬人之間。
此後半年,在黔中道裏到處打家劫舍,又用此前在湘地劫掠的金銀财物收買蠻兵,張獻忠在最危急的時刻,散掉了至少兩三百萬兩的金銀财物,但也換來了部隊裝備重新勉強補齊,還多募集了一兩萬人馬。
當張獻忠從播州沖入四川盆地時,他的總兵力應該在七萬人以下。攻打重慶時攻堅戰非常血腥,部隊折損在萬人以上,主要是用了很多炮灰,總兵力一度有所衰弱。
不過重慶拿下,屠了二十多萬人搶劫了一大筆後,張獻忠一時間倒也裹挾到很多四川地區的赤貧之人當流民壯丁,直接拉扯起十幾萬人的隊伍,不過這些隊伍的質量就非常存疑了,也不能打硬仗,遇到血戰時會不會臨陣倒戈,也完全不能指望。
此後,張獻忠的老兵在試圖進攻秦良玉駐守的夔州府時,折損了數千,後來滞留萬縣舍不得走,進退兩難的部隊,又被殲滅了數千老兵,兩批加起來也有近萬人。
重慶失守白文選投降,累計又折損一萬老兵,最後又有一萬多老營被孫可望帶走到南線阻截,前前後後算下來,張獻忠出黔中道時的七萬老兵,留在自己手頭的,不超過六成,也就是勉強四萬人。
除了這四萬人以外,就隻有他在重慶時拉起的流民、如今輾轉拉到成都的,還有八萬多,然後還有在成都周邊臨時又拉起的十幾萬人。
于是,三月上旬,在成都周邊戰場,張獻忠總兵力二十餘萬,其實隻有四萬人是老兵,
而且這四萬人裏,真正五年以上老賊的,隻有不到三萬,還有一萬多是在黔中道屠滅各部土司、抓俘虜強行充軍弄來的蠻兵。
剩下二十萬,都是四川本地人,有些是因爲窮,真心想撈一票,還有些純粹是被裹挾的。
當中大約隻有一兩成有軍事經驗,比如曾經是明朝的衛所軍,因爲破城後順勢跟着長官降賊了。
還有八成以上都是從沒拿過武器的純農民,從賊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樣的人至少有十七八萬,到目前爲止都還連官軍制式裝備都配不齊,着甲率幾乎沒有,連配了正規刀槍的都隻有一半,還有一小半拿的還是鐮刀鋤頭草叉菜刀。
另外,對于農民軍領袖而言,虛張聲勢肯定是免不了的。
張獻忠都實打實拉起二十三五萬人馬了,哪怕這裏面炮灰高達八成,他對外依然要宣稱傭兵五十萬,以壯聲勢。
張煌言和方孔炤兩路人馬剛推進到眉山和簡陽時,乍一聽還差點吓了一跳,偵查了幾天後,盤算着擠幹水分,才大緻摸清張獻忠的實際人數。雖然肯定還有兩三成左右的誤差,但大差不差。
而對面的官軍,如果比總人數,那肯定是反而占劣勢的。
朱樹人和秦良玉的部隊,并不會像隔壁左良玉那樣,瘋狂抓壯丁不顧質量擴充人數。
曆史上左良玉鎮武昌時,就是跟收買路錢的一樣,在崇祯死後,他就沿江設卡,所有從長江經過武昌府的,能收高達兩三成的重稅,簡直比朱樹人此前合法變法争取來的厘金,還高了至少五倍以上。
然後左良玉就靠着這樣橫征暴斂所得,不顧質量一味擴充數量,清軍南下前左良玉号稱擴充到八十萬人,實際上估計至少也有五十萬人。
朱樹人是師出有名,從嚴治軍的,他帶來四川的作戰部隊,一共就七萬人,秦良玉那兒兩萬,還有方國安部和夔州地方武裝加起來大約一萬多,實際上總兵力接近十一萬。
考慮到官軍此前曆次戰役也有折損,加上重慶後方還要留兵鎮守,泸州、宜賓、樂山各處前進據點,至少也要各分兩三千骨幹精兵,肅清地方,維持糧道。
所以最終拉到大決戰戰場上的部隊,也就在八萬人左右。如果樂山那邊不用提防孫可望,那就還能再拉上來一萬多,達到九萬。
但那樣的話,孫可望那邊的偏師也有可能回防與張獻忠并肩作戰,叛軍也能再加一萬老兵和若幹壯丁炮灰,對官軍來說未必是好事。
在目前的狀态下,唯一對官軍最有利的狀态,就是官軍在樂山的部隊,能全師抽調參加決戰,而張獻忠那邊的孫可望卻來不了。
這樣,就形成了類似滑鐵盧戰役,聯軍一方布呂歇爾來了,拿破侖一方格魯希卻來不了的局面。
張煌言在備戰的過程中,當然會極力促成這種形勢的出現,這也是朱樹人此前第二次給他回信時,建議的努力方向。
而張獻忠,則必然會努力避免這種形勢的出現。
……
雙方就這樣在眉山和新津衛、簡陽和龍泉驿之間,拉扯試探着小打了幾場,一邊做着磨合準備,時間也來到了三月中旬。
張獻忠的部隊,最初還存了僥幸心理,但很快發現,他們雖有官軍三倍以上的人數優勢,但那近二十萬新兵蛋子,野戰實在是不行,幾場接觸下來,官軍連戰連捷,每次還有數以千計的四川本地新拉壯丁,直接倒戈、逃亡、潰散。
于是幾天接觸下來後,張獻忠什麽都沒撈到,就白白虧了萬餘人的新拉壯丁,好在老營老賊倒是幾乎沒損失。
這些戰鬥的過程實在沒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味同嚼蠟。很多新兵聽到密集連綿不絕的火槍聲,就壓根兒不敢往前沖,還打什麽野戰。
受挫之後,張獻忠自然也會愈發焦慮,于是就派出少數心腹精銳騎兵,迂回前去峨眉縣責令孫可望做出些積極策應的舉動。
張獻忠的使者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這個意思:“張煌言都敢無視樂山以西的我軍人馬,直抵眉山,樂山至眉山之間,一百四十裏江面,何處不能斷張煌言糧道?爲何遲遲怯戰,連劫糧都不敢!莫非有異心耶?!”
當然,具體的措辭不至于這麽直白,肯定還有一些修飾,真要是這麽直白,還不怕直接逼反了孫可望麽。
孫可望感受到壓力之後,也隻好嘗試從龜縮的峨眉縣城裏探出頭來,瞅準時間,逮住下一次張煌言往眉山軍前運糧的機會,出兵騷擾。
孫可望準備了幾十條火船,想趁着官軍船隊逆流而上通過大渡河口的時候,從上遊順流沖下去、同時點火,把張煌言的糧船全部燒了。
同時其他戰兵就躲在普通戰船上,趁着火船擾亂敵陣、打開局面後,順勢從突破口跟進去掩殺,跳幫打接舷戰。
想法很美好,可惜一旦進入實戰,孫可望再次認識到了他手下的旱鴨子,跟張煌言手下那些沈家水師戰兵的差距。
張煌言的糧船隊居然都沒有滿載糧食,而是每次都分出好幾成運力運輸護航戰兵,還在船上準備了大量頭部包鐵的堅韌老竹竿,用于遇到縱火時撐住來襲的火船——
這一招也千萬别覺得創新,唐朝李光弼在對付史思明叛軍以縱火船燒浮橋時就用過。到了明朝,已經是素質過硬的水師将領的基本操作。
張煌言好歹也是曆史上能在舟山群島跟清軍周旋近二十年的民族英雄,軍事天賦還是不錯的。跟着姑父和表弟混了這幾年,這點水師指揮基本功早就練出來了。
因爲岷江流急,不擅操舟控制方向的孫可望部,很快就被竹竿四兩撥千斤一樣撥開,往下遊沖去,
官軍船隻上甚至還有少量的佛郎機炮,對抵近的流賊火船直接俯射,隻要命中,直接就是船底一個大洞,提前進水超度了。
一場激戰之後,官軍倒也有三四艘運糧船被飽和火船攻擊燒毀,實在是左支右拙來不及回避格擋。
但這種程度的損失,張煌言完全可以接受,他還有充足的舢闆擺渡小船把着火大船上的水兵救出來。
對面的孫可望卻是完全承受不起,每一波損失都是實打實的傷亡,隻要船毀,基本就等于人亡,沒有退路可言。
一戰之後,孫可望龜縮回去舔舐傷口,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張煌言那邊很快就舉一反三,布置了一連串的陰招——
天地良心,最後這兩招,完全是張煌言自己發揮的,跟朱樹人沒關系。朱樹人遠在七百裏之外,壓根兒不可能遙控微操。
原來,張煌言在孫可望明明劫糧燒船失敗後次日,卻假裝孫可望成功了,讓從眉山縣前出到新津衛的官軍後撤,擺出一副因爲軍糧不濟,需要收縮的姿勢。
張獻忠本人倒是不至于那麽容易中計,但張獻忠麾下的部隊也不都是他親自指揮的。他本人坐鎮成都城内,在龍泉驿和新津渡這邊,自然另有偏将部将負責前線指揮。
在劉文秀也被外派、李定國被冷藏的情況下,馮雙禮又被派去了龍泉驿,張獻忠實在是拿不出什麽名将負責新津渡。
所以當時這邊的守将,隻是此前合州光複後,棄城逃回的狄三品。
這種曆史上都沒能留下什麽記載的無名下将,被張煌言的示弱僞退所騙,也就再奇怪不過了。
他還以爲機不可失,見張煌言退卻,就順流追擊,結果中伏大敗,損兵折将而回,輕輕松松又送掉一兩千老營、近萬人的壯丁炮灰。
張煌言回身反殺之後,還趁機讓人散播謠言,說孫可望已經跟官軍達成默契,願意不爲張獻忠助戰,換取遁逃免死。
狄三品這個災星再次運氣好活了下來,也免不了把流言帶了回去。
張獻忠當然是不會相信的,但張煌言很快又把“官軍已經對張獻忠散布了這一留言流言”的消息,透露給了孫可望。
孫可望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與此同時,他也從張煌言散布的謠言裏聽出了一些别樣的意味:官軍誣陷他,說他願意以不助戰張獻忠,換取免遭追殺……
那豈不是說明,官軍主帥心中,覺得這是一個合理的條件,如果他接受,義父也不會覺得奇怪?
張煌言原本不好派使者跟孫可望談判,通過這種間接溝通後,卻讓孫可望看到了誠意和可行性。
他終于決定派人偷偷聯絡,留書一封,然後拔營西撤,走大渡河遁走。
……
這番操作拖延,全部搞定之後,時間也進入了三月下旬。
而身在後方重慶的朱樹人,也在最終決戰之前,等來了後方的好消息:崇祯升他爲湖廣總督的旨意,已經被王公公送到了重慶。
崇祯賜婚給他的潞王府小郡主朱毓婵,也已經在合肥拜過了高堂,由朱樹人的繼母徐氏送來了重慶,完成最後的禮數。
傳旨團隊抵達重慶當天,重慶城内張燈結彩,免不了群情振奮。跟着朱樹人混的那些下屬,也都進一步意識到了國姓爺的不可限量,跟着他混絕對前途遠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