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給朱樹人的最新封賞旨意,是三月中旬将盡的時候,從京城送出的。
傳旨的還是此前去監軍的那位王公公,路上會比前一次返京耗時更久,大約要四月下旬才能抵達重慶,足足要走一個多月。
之所以耗時久,一方面是這次傳旨不用太急,可以走得輕松一些。
二來則是返程時從江陵到重慶的這一千五百裏長江是逆流而上,行船速度就會慢很多,光這一段江面就要比順流時多開五六天。
三來麽,則是崇祯也意識到,傳旨入川一次很費事,所以要每次順帶着多搞定一些事情,所以他的旨意裏也加了一條,讓那位王公公南下時順路先在武昌接上潞王府的送親人員,以及崇祯那位堂妹、小郡主朱毓婵。
趁着這次加封總督,直接給朱樹人賜婚,了結了這樁差事,省得以後再多費周折。
王公公本人不用去合肥找潞王,崇祯自然會讓王承恩另外派兩個宦官,走大運河快馬兼程南下,分别去合肥和南京。
去合肥那一路,自然是通知崇祯那位潞王叔的,讓潞王府衆人提前做好送小郡主啓程的準備。
而去南京的那一路,當然是找南京戶部尚書沈廷揚了——明朝時候貴族成親,斷沒有女方直接把女兒送上門的道理的,那讓女方的面子往哪兒擱?
外人不知情的,還以爲是嫁不出去硬要往外塞呢。
何況潞王府這是王爺嫁郡主,如果一個閃失,那丢的可是皇室的體面,萬萬疏忽不得。
所以,哪怕是戰時軍務倥偬,朱樹人因爲平賊督戰,不能親自來接親,至少也要讓沈家派人出面,到合肥送禮納彩擺酒結親一樣都不能少。
沈廷揚和潞王本人交接了之後,小郡主也拜見過了公婆,沈廷揚倒是可以回南京,然後讓徐氏帶着兒媳先到武昌,與傳旨宦官會合,再一起入川,才勉強能保住潞王府的面子。
這樣說起來,就不是潞王府把未過門的女兒抛頭露面、送到重慶去過門,而是先拜了公婆,由婆婆帶着兒媳去探夫。
最後在重慶,隻是補上一個“夫妻對拜”。(古代結婚拜高堂隻拜男方長輩不拜女方,所以朱樹人不用拜嶽父母,他不用去合肥,這一點潞王府也是能接受的)
……
相關的旨意,是三月二十五這天,分别送到南京和合肥的,距離從北京出發,隻用了七天時間,算是非常快了,日行三百多裏。
送到南京的這份旨意,當然不會提給朱樹人升官總督的事兒,
畢竟一碼事歸一碼事,南京和合肥這邊都隻需要知道賜婚的事情即可,其他跟他們沒關系,升官的旨意是直接送到重慶去的。
所以沈廷揚也就少了一次雙喜臨門的狂喜,沒法在一天之内既知道兒子升官,又知道兒子賜婚。
但這對沈廷揚而言也已經足夠了,甚至可以說崇祯這麽安排,還客觀上避免了沈廷揚高血壓發作的風險。
不然要是真那麽多榮耀一下子砸在頭上,沈廷揚興奮到跟範進一樣精神失常都是有可能的。
就現在這樣,哪怕是早有心理準備,沈廷揚接旨後,都忍不住回自家府上臨時供祖宗排位的所在(不是正式的祠堂,正式祠堂在蘇州太倉老家,南京這邊做尚書的府邸隻有一間臨時供牌位的廳堂),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給祖宗燒高香,呢喃訴說沈家子孫有多出息:“爹,祖父,你們都看見了吧……咱沈家能被天子賜婚潞王府的郡主,光宗耀祖啊……”
沈廷揚情緒穩定了之後,又确認好了迎親所需的禮數、财物、規模,然後大筆一揮,全部按照頂格的配置。
反正沈家别的沒有,就是有錢!
這兩年小宛紡紗機、飛梭織布機繼續蓬勃發展,沈家的紡織業生意已經都快壟斷南直隸了,随便哪一項都是百萬兩級别的進賬。至于黃海海貿,更是一直壟斷着,朝廷漕運改海的運力也是在以每年數成的比例增長。
沈家賺得最少的一門生意,大約年入一兩百萬,多的那就三四百萬都封不了頂了。
崇祯十四年朱樹人剛剛挂上巡撫頭銜時,當時沈家的财富大約是鄭芝龍家的三分之一(曆史上隻是鄭家的約二十分之一)。
如今又一年半多發展下來,沈家的财富滾雪球都滾到超過鄭家一半了!幾乎達到了六成,追趕堪稱神速!
如果這個增長曲線不變,按照這個比例,不出兩三年,沈家的财富就能追平乃至反超鄭芝龍。
這種情況下,沈家大少爺娶大少奶奶,花銷怎麽可能省?
短短幾天之内,一切就都準備就緒了。
另外因爲這次的婚事流程比較特殊,新郎本人并不會出場,隻是婆家派人擺酒接親,所以還需要多請一些客人作爲見證——性質上有點類似後世的證婚人,不過又不太一樣。
考慮到是沈家人去合肥地頭上辦事,而南京這邊,沈廷揚已經是南六部尚書,也找不出什麽人明顯地位比他高的,合肥那邊就更沒有地方官地位能比沈廷揚高了。
最後和潞王府協商确認,請了漕運總督、外加今年剛兼任了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來作爲見證的主賓。
沈廷揚自然少不了再給證婚的賓客都封一份厚禮,别人不說,光是史可法這種清官,收到沈廷揚送來的幾鬥朝鮮珍珠、倭國玳瑁,就眼睛都直了。
偏偏沈廷揚隻是日常人情禮尚往來,并不是賄托他徇私枉法,史可法也沒拒絕的理由,隻好收了。
……
沈廷揚一出手,那禮數就絕對不僅僅是史可法會震驚的程度了。
到了沈家人抵達合肥那天,潞王朱常淓看了提前送來的拜帖和禮單,都覺得瞠目結舌。
潞王府再有錢,過往四十年兩代人的積蓄,家産全加起來,也沒到一千萬,此前逃難過程中更是散财散出去超過兩百萬,而王府的不動産也都落入了敵手。
如今朱常淓身邊能帶着走、弄到合肥的細軟家産,全加起來也就兩百萬兩了。
看到沈家送上門的聘禮,朱常淓都覺得自己堂堂潞王府的回禮有點拿不出手。
最後還是女兒朱毓婵私下裏提醒他:“父王,您風雅之名聞于天下,何必在乎财物輕重多寡。聽說沈家數代海商,沈尚書捐官入仕時,便是不求錢财回報,隻求體面。您回贈些王府自制的風雅之物,沈尚書定然欣喜。”
朱常淓一想果然有道理,于是到了沈廷揚上門拜會的時候,朱常淓在酒席上,也是當着史可法等幾位要客,雲淡風輕地跟沈廷揚回禮:
“沈閣部富可敵國,實在是令人豔羨,本王隻是山野閑散之人,平生志趣,隻在修學好古,鑽研音律。些許微物,沈閣部可能是看不上了。”
然後,他就讓人送了一排潞王府監制的博山爐和其他香爐、一堆名貴熏香,外加一套他本人描畫的仿古編鍾,幾張親制“潞琴”。
沈廷揚本來就是暴發戶脾氣,沈家做海商到他這一代,才開始捐實權官職,原來再往上都隻是有品級無實權那種,所以沈廷揚當然當然也是喜歡附庸風雅來裝點門面的。
潞王府出品的樂器,在崇祯朝本就是天下一絕,從琴到編鍾到香爐,哪個不是極品高雅之物?
沈廷揚收了這個禮物,也是大喜過望,連連道謝,感恩王爺厚賜。還表示回去之後,一定把這些青銅香爐都好好供奉起來,
至于那些樂器……他以後一定督促兒子好好學習音律,好讓兒子兒媳琴瑟和諧。
其他與會賓客也忍不住過來圍觀,如史可法等人,也是懂點音律的,修養素質都比沈家人高雅得多,一看這幾張潞琴,就交口稱贊。
“真是好琴!絕非凡品!”
“市面上那些幾千兩一張的普通潞琴,跟王爺親自精挑細選的,果然有雲泥之别呐。”
沈廷揚原本不是很識貨,聽了旁人議論,反而有些羞愧,愈發覺得自己實在是粗鄙不堪。
如此雙方一方覺得對方實在是富可敵國深不可測,另一方覺得這邊實在是高貴典雅難以名狀,局面倒也和諧對等起來。
既沒出現婆家看不起娘家,也沒出現娘家看不起婆家,大家各有敬畏各取所需。
臨時的潞王府擺了三天酒席,随後沈廷揚自回南京,徐氏也帶着拜完了高堂的兒媳婦再次啓程,到武昌會合後再去重慶不提。
……
傳旨宦官和潞王府送親的團隊,還要半個多月時間才能入川。
但這個速度,也并不影響朱樹人在巴蜀的布局和戰事推進,因爲朱樹人已經提前估計到,王承恩和陳新甲,有大概率會說服崇祯派出曹變蛟到漢中、大散關一帶布防。
具體人選,有可能會出現偏差,但派人來是肯定要的。
崇祯已經把張獻忠恨成什麽樣了,當然想把這個挖了他家祖墳的賊酋斬盡殺絕,絕不會放他逃命的。
而曹變蛟從河東、平陽一帶先西渡黃河進入關中,再到陳倉、入陳倉道至漢中,哪怕隻有幾千人的部隊,行軍也要大半個月。
大軍開拔可比信使送信慢多了,一個能日行數百裏,一個最多日行七八十裏。
從北京到太原到河東到陳倉再到漢中,加起來送信的裏程大約是一千二百裏,後續行軍則有近一千五百裏,加起來可不也得一個多月。
所以,既然朱樹人料到了這種情況,他就會暫時按兵不動,不會在曹變蛟或者别的誰,在漢中布防到位之前,就貿然進攻張獻忠的腹心。
否則提前把張獻忠打得往北逃竄,進入漢中,再多禍害一塊地盤,那就反而欲速不達、把問題搞複雜了。
當然,不提前打草驚蛇,不代表這一個多月裏就不采取其他軍事行動了。朱樹人還是需要對前線部署做出調整和解釋。
于是,早在張煌言剛送信來、報知孫可望分兵守樂山,扼岷江大渡河要塞之後沒幾天,也就是朱樹人剛送王公公回北京的時候,朱樹人就立刻給張煌言送了一封回信,讓張煌言拖住孫可望,試圖争取分化孫可望。
他還派了一個能言善辯,善于站在全局高度解說的幕僚,向張煌言和方孔炤傳達他爲什麽要這麽幹——其實張煌言那邊倒是不用解釋太多,主要是解釋給劉國能,還有方孔炤、秦良玉他們的。
朱樹人身邊也沒太多舌辯之士,這個角色,自然就當仁不讓歸顧炎武了。
顧炎武二月十九啓程,二月二十五左右,就先後抵達了内江、樂山,傳達了朱樹人的建議。
張煌言得令後,一開始也有點沒太想明白:“張獻忠盤踞成都,每多幾天百姓便多受其害,春耕也多受影響,爲何反而要緩進呢?”
朱樹人的本意,當然還有一層考慮,那就是他不希望滅了張獻忠之後,崇祯就能立刻找到借口,調他北上去北京勤王。
所以,朱樹人是希望張獻忠死後,孫可望這一點沒收拾幹淨的殘餘,能作爲他養寇自重的借口,多拖一年半載。
畢竟都崇祯十六年了,一個軍事借口拖半年,這真不算過分,吳三桂都能拖半年,他朱樹人憑什麽不可以?
隻不過這話不能說出來,跟張煌言都不能說,所以朱樹人連顧炎武都沒告訴,他隻是讓顧炎武公開說另一種原因:
“張道台,您也不是外人,您跟着國姓爺一起并肩作戰也有年頭了,還不相信他麽?他這是通過王公公,試圖向朝廷請命,
讓朝廷另派一路人馬,到漢中先堵住擊潰張獻忠後可能北竄的口子,然後再徹底與之決戰。成都百姓雖然可能會多受個把月苦,卻能避免流毒糜爛更多的地方。
另外,國姓爺估計這孫可望這時候自請分兵,有可能是對張獻忠生出異心了,這一點我們一定要充分利用。國姓爺想了一個辦法,可以試探孫可望的真心。”
張煌言眉毛一挑,虛心求教:“願聞其詳!”
顧炎武讓人取來一張地圖,展開之後,把朱樹人教他的方略轉述了一遍:“張道台請看,這青衣水(大渡河)與岷江交彙的所在,便是樂山,樂山周遭,兩江彙流的三叉陸地,分别有三座縣城、衛所。
岷江以東的,是樂山縣,以及嘉定衛。岷江以西、青衣水以北的,是夾江縣;岷江以西、青衣水以南的,是峨眉縣。
我軍如要由此進兵成都,強攻拿下岷江以東的樂山縣和嘉定衛是必須的,但岷江以西,倒不一定要徹底肅清了。哪怕放任不管,依然留在賊手,我軍的戰船和運兵船隻,依然是可以通過的……”
張煌言聽到這兒,立刻打斷:“這太冒險了吧?不符合兵法常理,如果不肅清夾江縣和峨眉縣,萬一我們主力過去後,成都圍城戰又打得曠日持久,需要從岷江運糧。
而我們的糧船隊不可能每次都有重兵保護,孫可望要是趁虛劫糧呢?我軍豈不是損失慘重?這沿江進兵,之所以每處航道彙流要害都必須肅清幹淨,還不是爲了糧道。”
顧炎武隻是個傳話的,面對質疑當然也不會生氣,隻是和氣地解釋:“所以,國姓爺還準備了第二招後手,他希望張道台您這邊,可以設法暗中跟孫可望聯絡,至少也是先恩威并施,達成默契。
比如,先以雷霆之勢,強行攻下樂山縣,展示我軍如果願戰、不計代價,絕對有實力消滅孫可望。但是拿下樂山之後,又不急于渡到岷西擴大戰果,可任由孫可望繼續占據峨眉、夾江等地。
我軍隻管假裝不顧後路,以少量兵力繞過孫可望沿岷江北進、卻以重兵護糧。隻要孫可望來劫糧,就予以痛擊!如果孫可望不來劫糧,我們就當護航重兵白白多跑一趟。
如此兩三次之後,要是孫可望始終不劫糧,那也算是他理解了國姓爺的默契,咱可以繼續互不相犯。
但凡孫可望迫于張獻忠遙令的壓力,出兵劫糧了一次,被打疼了之後又不敢再出,國姓爺便要求您這邊往成都散布謠言,隻說我軍已經與孫可望達成密約、隻要他在後續成都之戰中對張獻忠見死不救,我軍就許他自立,不予追擊。
如此,孫可望要是還不努力劫糧,張獻忠必然愈發猜疑于他,如果他努力劫糧,就會再次撞到我軍護糧軍槍口上。爲求自保,孫可望很有可能會另找出路,被迫與我軍達成新的默契的!”
張煌言聽到這兒,才算是徹底眼前一亮。
不得不說,朱樹人這一手恩威并施,着實有點像後世的平津戰役中的攻心戰——對于相鄰的雙子城,先雷霆幹掉一座,顯示肌肉,表示咱不是不能打,而對另一座,則耐心展示誠意,虛與委蛇。
如今先幹掉樂山而留峨眉之兵,跟先幹掉陳長捷而留下傅某,有異曲同工之妙。
既然孫可望都跟張獻忠分兵了,要說他心裏完全沒想法,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隻要好好發掘,多半能逮住機會分化瓦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