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真是慚愧呐,要不是賢侄終能平定湖廣,掃清殘賊,老夫這冤情也未必能得大白,更不用說再獲爲國盡忠的機會了。”
接完旨之後,沈樹人免不了留方孔炤叙叙舊,而方孔炤說的這些感激之言,聽起來也是非常别扭生疏——
不生疏就怪了,因爲宣旨的宦官也被邀請了一起作陪。在崇祯的心腹面前,大家當然要裝得公事公辦一點。
那位宣旨宦官也姓王,聽說似乎是改姓的,拜了崇祯身邊的大紅人王承恩爲幹爹。明朝年輕宦官認大宦官做幹爹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所以沈樹人的回複,也是同樣公事公辦,還不忘趁機不經意傳達出一些信息,好讓這位王公公帶回去給崇祯,免得将來再有更多噩耗時,崇祯内心接受不了,再來亂怪罪地方督撫。
“世叔不必自責,我與方年兄交情如同手足,這點忙能幫還是要幫的。時勢如此,很多事情非人力所能改變。我們都隻是一方督撫,能管好自己的轄區,不至生亂,已是非常不易。”
沈樹人言語之間,也絲毫不避諱他和方以智的同年中舉之誼,适度展現出一些大包大攬,似乎他就是爲了跟方以智的交情,才對老上司這般力挺。
畢竟這層關系是人所共知的,如果連這點交情都不提,那就反而太假了,那位王公公也不是聾瞎。
說完安慰的話後,沈樹人話鋒一轉,提醒道:“世叔此去四川,怕是也頗爲不易,要做好苦戰的準備了。我也是昨天在此整頓兵馬時,剛剛得到駐守奉節的秦總兵的又一道急報。
說是重慶城已經确信被張獻忠攻破了,張獻忠應該是久戰強攻得手,積攢了不少憤恨,似是在重慶進行了屠城,瑞王殿下,應該也是遇害了。
如今張獻忠兵分兩路,一路往蜀中腹地各處剽掠,籌集糧草裹挾貧民,另一路試圖分兵來奪取奉節白帝城,若是真被他得手,我們湖廣軍再想逆流而上由瞿塘峽入川,怕是就頗爲不易了。”
沈樹人說的這番噩耗,也是着實讓方孔炤略微驚訝,而同來的王公公,也是非常擔憂。
王公公率先追問:“這麽危急?!沈伯爺,您給個準話,這秦總兵能守住奉節麽?朝廷大軍就不能速速前去救援?”
沈樹人先謙遜了一句:“王公公多禮了,下官偶封伯爵,但年紀尚輕,還是當不得伯爺之稱。何況陛下都賜我國姓了,還是當改口才是,
實在要講究禮數,不如稱國姓爺吧。方世叔也是,以後小侄就是朱樹人,不是沈樹人了。”
王公公和方孔炤也連忙附和,表示确實是一時忘了改口。
(注:從此開始,本書提到沈樹人,都改爲朱樹人,這也是主角穿越前,在現代社會的姓名。這本書都寫到111萬字了,主角終于改回原名了,好大一個坑。)
朱樹人糾正完之後,這才又出言安撫:“王公公勿慮,這奉節白帝城定然能保無虞。那地方地勢險要,等閑極難攻破。且秦總兵當世良将,成名已數十載。
她麾下白杆兵,前些年雖然在被調遣北上與鞑子作戰時,損失慘重,但畢竟留下了數千骨幹老兵,回川中休養生息擴軍整頓,如今又有兩萬人馬了。
邵巡撫此前部署不當,隻讓秦總兵專注守衛長江三峽,這才疏漏了其他方向。但正因如此,瞿塘峽周邊的防禦兵力,是絕對足夠的,也提前有囤積糧草,不怕圍城。
更堅我湖廣軍,大半個月之前,曾在曾任荊州知府的張煌言率領下,以萬餘兵力西進,擊孫可望部之尾,殺敵兩千餘,奪回秭歸、巫縣,複通三峽水道。
此番張獻忠以偏師阻奉節,張煌言已提前以荊州、夷陵援兵全據瞿塘峽,與白帝城成掎角之勢,我軍要走三峽入川,道路是絕不會被阻斷的。而且有張煌言助戰,秦總兵就更遊刃有餘了。”
朱樹人一邊說,還一邊讓人拿來地圖,就在這洗塵宴上,展開指點給王公公和方孔炤看。
王公公不是非常懂軍事,但看朱樹人說得明白,入川道路還是有保障的,這才放心:“既如此,咱家回去給陛下複命時,也好分說明白。四川形勢,就有勞國姓爺和方撫台了。”
朱樹人謙和地一拱手:“王公公客氣了,這都是我等深受國恩,該當爲之。隻是還請王公公上達陛下,說明我們湖廣軍民的難處——
重慶城破,是昨天傳來的消息,但實際上,是七天前就已經破城了,從重慶到奉節,沿長江水路便有足足七百裏,花了兩天半傳訊。從奉節到江陵也有七八百裏,隻花了一天半。從江陵到武昌,更是靠六百裏加急快馬奔馳,才能送到。
下官是十天前回到的武昌,部隊也才剛剛經曆完跟闖賊的陳縣血戰,疲憊不堪,傷病甚多。便是十天前下官剛到,就立刻全師西進,三天内最多也就行軍到江陵,是絕對不可能救援一千五百裏之外的重慶的。
所以還請王公公明察,瑞王之死,重慶之屠,實非我等人力可救。更何況下官隻是湖廣巡撫,未得明旨之前,豈可輕動入川?
這十日,下官隻能是謹守地方,允許張煌言在四川與湖廣交界的所在陳兵助守,同時輪換疲憊之師。
我湖廣原有兵馬十四萬,有九萬參加了與闖賊的血戰,還有五萬,曾經再長沙、衡州曆戰中損傷頗重,此前被下官留下,用于留守地方。
如今與闖賊交戰三月有餘,那九萬北上之師,折損了一兩萬,還有更多傷病,隻能轉入防守。那五萬守土之兵,卻得休養生息,恢複元氣,下官此番正要以這五萬人馬,并河南收編之軍,西向至重慶,幫助同僚取得入川立足之地。
如若将來重慶光複,我湖廣軍械辎重、援兵等部,自然也以送到重慶爲限,至于此後平定蜀中腹地,下官卻是不便插手,自然由方巡撫份内解決,不知王公公覺得,此法可合陛下之意?”
王公公聽着聽着,聽到一半的時候,才赫然發現,自己剛才因爲驚懼,竟連重慶被屠城、瑞王被殺害的噩耗,都忘了多問。
這也是朱樹人說話的藝術,他剛才選擇了先把情況描述得惡劣一點,于是就讓王公公先把關注點挪到了“連奉節白帝城、瞿塘峽都有可能丢,如果那樣的話,湖廣軍想救四川都救不了”這一點上。而暫時降低了對同一段話裏、重慶被破被屠這個點的關注度。
這也是朱樹人爲了設法擠兌住崇祯,讓崇祯将來不再追究重慶被屠,瑞王被殺的事兒,所以必須先劃清界限,分清楚“哪些問題,是邵捷春當四川巡撫,方孔炤還沒上任之前、朱樹人也沒接到‘配合方孔炤平亂’的命令之前,就已經惹下的”。
這就好比一個爛尾工程,前任承包商撂挑子不幹了,被開發商解雇了,有下家來接手。那這個接手時的工程量進度清單,是必須拉得明明白白的。
之前的禍有多大,要說到一清二楚,否則以崇祯的情緒不穩定,将來和稀泥亂攀咬,功過不分,也是很有可能的。
另外,沈樹人目前的位置,原本其實哪怕隻是去重慶,都是不太合法的,那也已經出了湖廣巡撫的防區。
但現在把情況烘托得危急一點,然後又很知進退地主動提出,“我隻是護送方巡撫上任,幫他先打下一個立足點,至少要夠設置臨時巡撫衙門”,并且承諾絕不會去成都。
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哪怕是崇祯身邊的人,也不會往“國姓爺這是又想擴張自己的嫡系勢力”上想,隻會覺得他是公忠體國,爲大明江山操碎了心。
那位王公公内心已經是頗爲感慨,大明江山都到這一步了,還有如此忠義,誰說國姓爺的忠心不如孫傳庭的?
不過,他隻是來宣旨的,出京時崇祯并沒有明說讓他監軍。隻是通過王承恩提醒,說到了地方,可能會發現情況愈發惡化了,允許他一定程度上見機行事。
王公公思前想後,決定折衷一下,就用商量的口吻說:“即使如此,咱家原本也有責任确保方撫台與邵捷春交接、并押送邵捷春回京。
咱家就跟着國姓爺、方撫台的兵馬,一起去重慶,也好觀摩方撫台上任,并确認邵捷春生死。一旦有了準信,咱家就回京複命,在此之前,咱家先派副使回京,跟陛下禀報最新的情況,不知國姓爺意下如何?”
王公公這番處置,倒也合理,朱樹人想了想,也挑不出錯來。因爲人家身上帶着的聖旨,是要給三個人的,既要給朱樹人封爵賜姓,也要确保方孔炤和邵捷春交接。
既然如此,讓他暫時跟去重慶,看着官軍光複重慶,再好吃好喝招待着,等确認了邵捷春的消息後,再複命也不遲。
而到時候“四川現狀如何,哪些鍋是邵捷春任期内惹下的”,自然也要以确認邵捷春交界消息時爲準。在那個時間點之前,丢掉的一切四川地盤,都跟方孔炤朱樹人無關。
當然,在此之前,朱樹人從張獻忠手上打下來收回來的地盤,肯定也要算功勞。
功勞要算罪過不算,這也是利益最大化的情況了。
朱樹人很滿意這個分贓,于是很有擔當地表态:“請世叔與王公公稍歇兩三日,緩緩旅途勞頓,便可啓程随我後軍西進了。本官先帶前部與中軍兵馬,分明後兩日開拔,先去江陵、夷陵,再坐船去奉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