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李自成帶領絕對心腹主力發起決死沖鋒,對面的官軍中軍壓力也是陡然增強。
強弩飛射的威脅,已經漸漸逼近了沈樹人本人,
一些弩箭落到了他腳邊,雖然面前有好幾層拿着大鐵盾的侍衛保護,還有三層帶着護闆的大車掩護,
所以這些弩箭不是被盾牌彈飛,就是紮在木闆上,肯定是不可能傷到沈樹人本人。
但他身邊一些軍官還是吓出一點冷汗,紛紛勸說:“撫台大人!您還是上船吧!”
沈樹人卻堅毅地拒絕了:“我哪都不去,我對你們的護衛有信心,你們自己難道還沒有信心麽!今日之戰,關鍵就是絕對不能有人上船!
戰船隻要負責用紅夷大炮和強弩支援、轟他釀的就是了!不是給岸上的将士們逃命用的!我也不例外!絕不上船!”
他很清楚,韓信背水結陣的時候,韓信自己也在軍中,這種時候,氣勢是第一位的。
到底是置之死地,還是真的陷入死地,就在一念之間。
左子雄倒是難得會變通一下了,還試圖變個法兒勸:“您上船之後,可以繼續把旗号旗陣留在原處,遠處各陣的友軍将士們不會知道的!他們以爲您還在原地堅守、跟将士們同甘苦,就不會打擊士氣!”
沈樹人臉色一闆,冷冷說道:“但是你知道!還有這周邊數千心腹死士知道!”
有些東西,瞞得了一時,瞞不了太久。
一旦有人動搖,遲早會傳染的。或許需要一刻鍾,或許半個時辰,但誰知道呢。
左子雄從沒見過沈樹人如此堅毅的樣子,一時語塞,爲之震懾,沒有再勸。
他隻是咽了一口唾沫改口說:“那末将請求把中軍車陣的佛郎機,全部改爲朝前轟擊!不要再左右交叉側射了!
中軍旗陣非同小可,咱不能追求在這兒黏住敵人、殺傷更多敵人,隻要不擇手段把敵人吓走逼退就是!而且李自成的旗陣好像也在向前,我們調轉炮口後,可以全力攢射李自成的方向!”
軍陣的不同部位,價值和所要實現的戰術目的,當然也是不一樣的。
有些軍陣就是拿來消耗的,需要設置一點看似破綻的點,勾引敵人多投入,然後交叉火力收割人命。
有些是腹心,隻要求穩即可,哪怕把敵人吓跑,不能多殺人,也算實現目标了。
沈樹人對這個要求,倒是點了點頭,但臨了又多關照了一句:“允許調整火力目标,但依然隻許用霰彈、最多是帶彈托的霰彈,不許用實心彈!”
左子雄一臉不解:“爲什麽?用實心彈雖然殺人少,但萬一蒙中了殺了李自成呢?”
沈樹人沒有多解釋:“不要賭運氣!穩妥爲上!伱也說了,咱調轉炮口的目的是吓阻闖軍孤注一擲撲向我們中軍,不是賭能不能殺傷李自成。勝敗不要寄托在那些虛無缥缈的偶然因素上!”
左子雄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就堅決執行了。
而沈樹人對此,其實還另有想法——他需要的,是最确定性的打疼,打怕李自成,而不是要麽爆賺、要麽保本的風險收益。
而且,萬一用了實心彈,賭到了一個超級好運氣,攢射蒙到了李自成本人呢?實心鐵彈這種玩意兒,絕對比武俠劇裏楊過穿四個舉盾侍衛後再擊殺蒙哥汗的石頭還淩厲,就算李自成面前有侍衛護着,也不可能擋住,那就真死定了。
李自成要是死了,沈樹人的局都烘托到這份上了,還有誰去殺崇祯?幫助沈樹人控制大明?
相比之下,用帶彈托的榴霰彈,倒是很容易被數層堅盾擋住,最多有個别彈片無孔不入,從盾陣縫隙裏透進去,但這些小鐵砂小碎鉛估計就不緻命了。
在這樣的各懷鬼胎考量下,雙方中軍之間,火星撞地球般的刀刀入肉、槍槍濺血搏殺,撞擊,很快迸裂開來。
闖軍中軍還有不少重甲騎兵,也都是滾滾誓死沖鋒,壓根兒不畏生死,那都是十幾年生死看淡的陝西老營精銳,
哪怕被捅死成馬蜂窩、被亂槍打死,也依然要靠着沉重的軀體慣性,把對面的官軍撞死好幾個,除非是被官軍的車陣阻攔,撞爛幾塊木闆、掀翻一輛車後,才能停住。
而因爲官軍這邊的火炮火力,是臨時才調整方向的,闖軍騎兵最後的決死沖鋒,一開始還真沒遭到多少重火力決定性阻擊,還真就逮住了一個放近了打的機會——
當火炮朝着左右方向,以霰彈搞交叉火力時,并不是完全不用付出代價的。最明顯的代價,就是火炮的射程會縮短,因爲斜着射了,肯定沒有垂直于陣線朝前射射得遠。
這就導緻如果朝前射,騎兵可能在三四百步外,就已經會遭到火力威脅,隻是這種火力密度比較低,那麽遠也隻能用獨頭的實心彈,哪怕形成跳彈也殺不了幾個人。而側射之後,騎兵逼近到一百步以内,才開始遭遇炮火。
這也給了李自成的中軍以一種錯覺,一路上開始都沖得很順利,隻到最後關頭才被猛烈阻擊,這時候就算想退也不可能退了,也不敢退。
退了隻會吃兩遍苦受二茬罪,還不如奮死向前,打穿了之後才有活路。
有死無生!
當左子雄的命令漸漸傳達到前排,所有官軍火炮都調整好方向,改爲甯可少殺人、也要朝前射,更好阻吓敵軍時,雙方已經黏着混戰成了一團,
根本拉扯不開,最多隻是阻斷一下闖軍後軍的投入速度。
但是無論火炮部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官軍的近戰部隊本身,始終都是誓死不退,哪怕前排被騎兵撞得同歸于盡、死無全屍肢體不全,後排也依然頂上,用長槍、刺刀對着落地的闖軍騎兵猛捅,
哪怕對方已經摔得筋斷骨折,甚至直接摔斷脖子斃命了,也要瘋狂補刀補槍五六下。雙方最不怕死最忠于主帥的嫡系部隊,就這樣互相揮砍着交換人命。
血腥膠着的戰況又持續了一會兒之後,随着左子雄把中軍的佛郎機全部調度到位、重新持續火力全開了大約兩盞茶的工夫,闖軍那邊終于開始出現後繼乏力、後援脫節的情況。
前隊雖然還跟官軍纏在一起,不用擔心被無差别火力傷害,但也不過是無源之水,隻靠着一股血勇,不管不顧全局形勢瘋狂砍殺酣戰罷了。
沈樹人全程臉色鐵青,從護衛們的大鐵盾牌陣的縫隙中,用望遠鏡偷偷地瞄着戰況,直到此刻,才稍稍松弛下來。
又堅持了大約一盞茶,戰場的形勢,終于迎來了徹底的扭轉。
“我們的援軍來了!張總兵的水師到了!”下遊的官軍左翼幾個軍陣,率先爆發出了山呼海嘯一樣的轟然喊殺聲,士氣頓時暴漲。
一萬餘人的海防水師,從淮河、颍川一路而來至此,由張名振帶領,分乘近百條大沙船,氣勢雄渾地從下遊抵達。
這支水師自然不會帶多少近戰兵種,但船隊裏的弓弩手和小炮卻是絕對不缺的,火槍手也有一些,那都是大明海防的骨幹精銳所在。
颍川河面不過數十丈寬闊,一旦這些戰船可以抵近射擊,尤其是從圍攻官軍卻月大陣南翼的闖軍側後方發起襲擊,進行火力壓制攢射。
闖軍最南面的側翼,很快就會出現陣腳動搖,甚至露出崩潰的趨勢。
随着一批批每批數以百計的闖軍戰士、在彈雨矢石中慘叫着倒斃,負責南翼戰場的劉芳亮,也不得不暫時讓一側的部隊後撤,離開河岸百步遠以上,不要再試圖迂回繞擊官軍,隻從正面強攻即可。
南線的官軍,少掉了一側的壓力後,形勢頓時更加穩固。
除此之外,闖軍此前爲了攔截陳縣官軍的糧道,也是組織了一些水軍的,隻是戰船比較寒碜,不是小船就是臨時打造的木筏,隻能是配合人造暗礁、暗樁工事使用。
今日之戰中,這些小船也被迫着拿出來,用于騷擾沿河列陣的官軍背後。雖然小船缺乏掩體,闖軍士兵們隻能在船沿上堆幾個沙袋木闆躲避箭矢鉛彈,但好歹也能分散一下官軍注意力,讓他們不得不提防背後。
此刻随着官軍正牌水師的到來,還是在戰場的下遊,沒有暗礁、暗樁工事可以依托躲避,闖軍那點小船水軍,自然是被徹底清盤,不是被直接轟殺滅殺,就是狼狽棄船登岸,作鳥獸散。
一正一反雙重加持、打擊之下,官軍士氣更盛,而對面的闖軍,顯然已經瀕臨再而衰、三而竭的窘境。
“爲什麽!爲什麽這些狗官的兵馬就是不退!爲什麽不跳河逃到船上去!把整個陣勢帶崩!天殺的沈狗官!”
李自成身邊的中軍嫡系,也已經在這樣的消耗中,一批批倒斃,對面的敵人卻巋然不動如山。
李自成的神經,也終于緊繃到了崩潰的邊緣。
“大王撤吧!這官軍根本沖不動啊!官軍的佛郎機都朝這兒轟了,您留在這兒太危險,咱舉盾護衛的弟兄都死了好幾十個了!官軍的大船都過來支援炮火了!”
李自成身邊的心腹、侄兒李過苦苦哀求着勸說,拼了命地試圖把李自成往回拉。
“我不退!我不退!架盾!多架幾層盾就是了!給我誓死沖破狗官的中軍!”
言語之間,又是七八顆紅夷大炮的實心炮彈飛來,落地反彈,一陣亂跳,在闖軍中軍犁出幾道血路,顯然是張名振的水師戰船發射的。
張名振可沒有接到沈樹人“不許用實心彈”的命令,他當然是用自己的戰法在指揮着水師的作戰,而且颍川河面上的大船,距離戰場比較遠,也沒法用霰彈,不然很容易噴中自己人。
隻有實心鐵彈,才能越頂攻擊,打擊一兩裏地之外的闖軍中軍。
隻是炮彈數量太少,不可能賭概率直接命中李自成本人,最近的一顆,也是從李自成身邊二十多步遠的地方飛過,犁出一條血路。
但這已經足以在李自成中軍制造出混亂,持盾衛士左支右拙,如沒頭蒼蠅一般,都不知道去堵哪一側才好。
李自成還在那兒死硬,僵持了大約半盞茶的工夫,終于沈樹人中軍大陣方向,又有一片佛郎機的彈托式榴霰彈飛來,
彈筒内的彈丸,在彈托的推送下,保持飛行了一兩百步,都沒有散開,大大降低了空氣阻力的減速效果,實現了無托霰彈絕不可能達到的飛行距離。
除此之外,還有數以百計的重型斑鸠铳,帶着每發裝二兩火藥、兩枚各一兩重的獨頭鉛彈,持續不停地朝着這個方向攢射,早已收割走了李自成身邊不少衛士。
這種一兩重一顆的鉛彈,哪怕是隔着兩三百步、拿着堅實的厚木盾,也是不可能擋住的。隻不過原先可以靠死一個衛士就頂替一個上去的辦法,不斷消耗,确保李自成本人的安全。隻是死得多了之後,難免出現交接頂替的空檔。
随着又一陣的轟鳴,勢如瘋虎的李自成忽然大聲慘嗥一聲,從戰馬上跌落下來。
“保護大王……”
無數衛士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隻是壓上去。
“我沒事!我沒受傷!我沒……呃啊!!”
李自成很想學劉邦那樣胸口中箭都說是腳趾中箭,可是滿臉迸濺的鮮血,讓他很快控制不住自己,咬斷了兩顆牙齒,都無法止住顫抖。
或許是他命中本該有此一劫吧——曆史上,他也是在崇祯十五年底攻打開封時,被開封總兵陳永福麾下的将士們,以亂箭射中了一次,成了獨眼龍。
這一次,他居然還是傷在面門,也是跟幾個月前在衡州時的張獻忠一樣,被碎鉛片糊成了麻子臉,而且李自成的傷勢顯然更兇險,看流血不止的部位,極有可能是瞎了。
而且,沈樹人的彈托式霰彈,顯然比陳永福的弓弩攢射要高級得多,也有效得多,所以在打傷李自成本人的同時,還多帶走了不少他身邊的親近之人。
比如他親侄兒李過,因爲也待在他身邊,剛才也幫他擋了大部分彈片,直接斃命。還有幾個心腹親衛部将,也都有死傷。
“保護大王撤退!快撤!”随着李自成的受傷,再也沒有人能阻止闖軍的退卻,李自成的中軍旗陣,率先就往後撤了下去。
左右兩翼的田見秀和劉芳亮還不了解情況,中軍的劉宗敏倒是很快被帶崩了,不得不準備跟着一起走,同時他也不愧有點大将之才,拼命封鎖消息,希望闖王負傷的噩耗别太快被底層将士們知道,以免士氣直接崩盤。
可惜,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闖軍各部不知所措,進退失據的時候,南面戰場上,又一支官軍的生力軍,也恰到好處地趕到了戰場。
來者正是黃得功,帶着一萬多人的騎兵,勢如猛虎地殺進戰場,顯然也是早就跟沈樹人約好了決戰時刻的,所以跟張名振的出場,前後隻差了不到一刻鍾。
騎兵,就該是在正面陷入膠着、敵軍預備隊也都被投入并且黏住之後,再殺入戰場,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尤其是當地人露出敗相時,作爲摧垮敵人心理的最後一根稻草,并且順勢追亡逐北擴大戰果,絕對是一件美事。
如果隻靠步兵,哪怕打崩了敵人,敵人轉身潰散逃跑,勝利一方也未必能追上,無法形成追擊戰中的大批量殲滅。
“闖賊已死!降者不殺!”
“闖賊都被大炮轟爛了!狗賊們就等着受死吧!”
“殺!大明必勝!”
闖軍從南到北,徹底陷入了被動,無數将士沒頭蒼蠅一樣亂看,還真就發現大王和劉宗敏的主力在後退,如此一來,兩翼的崩潰就愈發不可收拾。
官軍如猛虎下山,全面轉入反擊。黃得功一馬當先,瘋狂砍殺,轉輪手槍和短管噴子在追擊戰中輪番開火,再背刺踐踏,一時間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漂杵。
闖軍右都督田見秀擋在了黃得功面前,他的本部人馬被打得最慘,幾乎是覆沒大半,田見秀本人也被黃得功部斬殺于亂軍之中,
黃得功隻是惋惜沒有撈到直接親自陣斬的機會,當他看到田見秀時,已經是一具被轉輪手槍的連發霰彈打爛到血肉模糊的屍體了。黃得功也是氣得補了幾槊,把田見秀的屍首劃得愈發亂七八糟。
官軍繼續追亡逐北,擴大戰果,厮殺一直持續到當天天黑,才算是徹底結束,戰場也從陳縣以南二十多裏的颍川河岸邊,一直追殺到陳縣城北,幾乎追了三十裏遠,殺傷數萬。
闖軍南翼的部隊,在此戰中被殲滅了大半,其餘中軍和北翼也都各有損失,隻是占比沒那麽誇張。
綜合折算下來,被直接殲滅的闖軍,幾乎達到了參戰闖軍總人數的三分之一,也就是相當于南翼部隊被全殲。
經此一戰,李自成肯定也徹底失去了繼續在河南站穩腳跟的實力和勇氣,
不但近二十萬的參戰人馬,直接損失了五六萬之巨,還死了他軍中五都督級别之一的田見秀、死了親侄兒李過,足足兩員最高級别的部将。李自成自己,還付出了一張麻子臉和一顆眼球的代價。
他要想活命,唯一的選擇隻能是退回陝西,先死磕孫傳庭,
靠着陝西人活不下去、人人願意當兵的民情,最後竭澤而漁一波,把所有陝西成年男人都拉到戰場上,以回血擴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