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開封府陳縣周邊、方圓一兩百裏的戰場上。
要說各方軍隊勢力中,誰對突發情報的反應速度最慢,那肯定是沈樹人了。
畢竟他被包圍了嘛,消息遲鈍一點也情有可原。
不過,沈樹人也不是完全被内外隔絕。
此前黃得功剛剛救出潞王、小福王,送去項城的時候,也有想給沈樹人報信。隻是陸地上被圍得水洩不通,無法突圍沖入,做好暫時作罷。
但是黃得功很快就想了另一個辦法——他一邊撤退,一邊沿途跟下一波往陳縣運糧的張名振水軍取得聯系,
把信交給了張名振麾下的沈家心腹、如今已經升職到都司的沈練手中,讓沈練趁着下一次随軍運糧進城時,再轉交給沈撫台。
這樣一來,無非是多折騰了三五天工夫,但送還是能送到的。
李自成缺乏水師,無論怎麽包圍堵截,也隻是堵截陳縣的陸路交通,颍川水路暫時還截不斷。
明末的颍川,可是分流了一部分黃河幹流水量的,比後世1855年黃河重新改道北返後的颍川,水量不知大了多少倍。
河面最窄的地方,至少也有五六十丈寬闊,水深也有三五丈,這種地方,小舢闆的發揮空間非常小,騎兵也無法直接徒涉過河。
……
三天之後,陳縣城内。
算算日子,時間已經悄然來到了崇祯十五年的十月底。
陳縣城内足有四五萬生力軍,有沈樹人從上蔡帶來的嫡系部隊,還有左子雄帶來的、此前駐紮在汝陽的兵力。
哪怕被李自成圍困,他們也是絲毫不慌的,反正從上蔡到陳縣,李自成隻要敢攻城、攻沈家軍的城,就沒赢過。
沈樹人在守城戰方面的技術優勢,已經不是勇氣和堆人數可以彌補的了。在這個時代,簡直可以說是無解——
這一點也不誇張,因爲當西方世界,棱堡剛剛出現時,守城方的優勢也是一下子被拉到巨大。曾經君士坦丁堡時期攻城方靠着實心鐵彈火炮赢得的優勢,很快就會被抹平,并且碾壓性反制。
一直到西方出現沃邦攻城法,攻城方才算在炮兵使用和破牆方面,重新挽回一點劣勢。
沈樹人的守城雖然還達不到棱堡戰術,但他有更多的靈活火炮,加上臨時加築的、可以相當程度消弭側射火力死角的小三角堡。這種半成品戰術,對付李自成的攻城力量已經絕對夠用了。
完全體的棱堡,等将來面對擁有數百門重型紅夷大炮的鞑子軍隊時,再拿出來也不遲嘛。好東西要掌握好節奏,沒必要過量投入提前暴露。
如此一來,陳縣守衛的安如泰山,倒是讓左子雄等沈家軍老人,有點提不起勁來,眼看着其他各部戰友立功,他們也是心中熱切,很想求戰。
但跟着沈撫台守城,也就一開始爽了一兩場,然後李自成就輸不起,不來強攻了,隻圍城耗着,這還怎麽撈殺敵機會?
外面的黃得功、朱文祯,那肯定是在接連不斷立功,有騎兵的機動性優勢,隻要簡單複刻彭越撓楚的戰術、騷擾李自成的籌糧部隊,就能撈到不少戰機。
張名振、沈練和李愉,雖然隻是幫着運糧,但肯定也會被李自成試圖攔截,他們也就能找到反殺立功的機會。
城裏宅着的部隊,真是命苦啊。
這天一早,左子雄又花了半天工夫巡城,一點戰機都沒撈到,嘴裏都淡出鳥來。
好不容易都熬到下午了,按說今天傍晚會有一隊張名振的運糧船隊抵達,結果到了申時初刻還沒到,似乎是延誤了。
左子雄這才有些警覺,也去向沈樹人彙報了,沈樹人讓他組織預備隊在水門内戒備,但不要輕舉妄動。
一直到申時三刻,城南颍川河面上,老遠隐約傳來喊殺聲和槍炮聲,陳縣守軍将領,在門樓上用望遠鏡瞭望,看到果然有厮殺。不過流賊一方船隻應該不多,也阻擋不了。天黑時分,船隊總算是突破阻攔,來到陳縣城下。
流賊還有部隊想要銜尾追殺的,但左子雄早已準備萬全,開了水門讓預備隊進入城外碼頭的水寨,跟流賊追兵激戰了一場,又殺敵千餘,兩邊各自天黑撒開。
閑了三四天,總算又這麽小打了一仗,左子雄才算勉強覺得筋骨舒坦些了。
接應完成之後,他立刻親自找到了來運糧的水軍将領,原來是沈練和李愉二人來的,張名振自己沒有親自押糧,還在後方項城一帶的颍川河道沿途布防,防止闖軍繞後。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張名振如今是海防總兵,被南京戶部借調來爲大軍保護糧道,也不可能親自執行日常的運糧任務。
這些小事兒,交給都司級别的武官做就足夠了,張名振是決戰的時候才上場的。
“你們可算把糧食運來了,要是剛才沒能突圍,我都想請示撫台大人,帶兵出城助戰了。”
左子雄跟沈練也不見外,哪怕自己已是總兵,而對方隻是都司,依然很熟絡的樣子。他也知道沈練是撫台大人的家丁出身,是自己人。
沈練也是一拱手,長話短說:“今日運糧,見流賊比數日前又多了提防,還在城南數十裏外,颍川水緩處,打下了很多鐵錐、木樁,應該是爲了阻斷部分航道,不讓大船通過。
這法子雖然不新奇,咱看唱本上三國末年,東吳爲了防止晉将王濬樓船東下,除了鐵索橫江,也搞過水下暗錐暗樁。這确實有點麻煩,但是如果有時間慢慢清掃、水陸并進,還是可以通過的。
今日卻是因爲岸上缺乏友軍助戰,我們又不敢下船登岸,慢慢作業,才拖延了一番,被闖軍小船和岸上弓弩手火槍手纏住,死戰了一番才突破。
不過這次能突破,好歹還是闖軍作業未久,暗樁暗錐不密,才能快速突破,下次怕是就沒這麽容易了。”
左子雄聽完後,神色才微微有些凝重,同時又有些期待,思忖着說:“這倒是個大事兒,你親自向撫台禀報一下吧。城中這次運糧運到後,個把月不再運,其實都撐得住。
但是拖久了未必好,再過一個月的話,陳縣這兒不餓死,開封城内的軍民怕是都餓死了。而且拖得越久,闖軍攔河的工事準備就越充分。咱也該考慮突出奇兵偶爾破壞騷擾一下才是,一味死守堅守可不是辦法呐。”
左子雄心中,是隐約也知道一些“水陸并進、互相掩護”的作戰策略的,知道遇到這種情況,隻要派出步兵主力,沿河掩護,跟着水軍一起行動,就能把攔河工事統統破壞。
曆史上,東吳最早用暗錐暗樁對付晉軍的樓船,最後不也是被晉軍破了麽?就因爲晉軍有絕對優勢,水陸并進。控制了河道兩岸後,無論是用木筏掃掉鐵錐,還是麻油櫃燒斷鐵鏈,都能有時間慢慢拆除。
沈練也深以爲然,就跟着左子雄一起,找沈樹人彙報,而且他還提到,他帶來了一條更重要的軍情,是黃得功通過張名振轉達的,内容自然跟潞王、福王的救援有關。
左子雄一聽,更加重視,親自帶着沈練直奔沈樹人書房。
……
“黃得功把潞王、福王救出來了?他們竟然就在商丘?”
沈樹人确認這一消息時,也是滿臉震驚。當然,他的震驚程度,已經是所有人中最小的了。
誰讓他知道曆史,知道潞王福王确實挺能跑,無非是不知道蝴蝶效應幹擾後、這個救援地點,會具體到商丘而已。
然後,沈樹人順勢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沈練後面描述的麻煩上、即闖軍對颍川水路河道的攔截嘗試、今日的小規模運糧劫糧戰沖突。
他立刻聯想式地反問:“如此說來,李自成忽然一改此前純粹圍城的打法,改爲試圖截斷颍川糧道,多半是也得知了潞王、福王被救,袁宗第籌糧軍被黃總鎮殺敗。
所以李自成也一方面惱羞成怒,另一方面自知愈發無法持久,想逼迫我軍最後野戰決戰一場、速戰速決,再定後路了?如果我軍不出戰的話,再耗他一個月,估計他自己都走了。”
左子雄和沈練一聽,都覺得很有道理。
見撫台大人這麽快就恢複了冷靜,還邏輯反應這麽快,他們都是欽佩不已:不愧是幹大事的英雄豪傑,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色,這麽大的事兒跟沒事人似的,還依然神算如故!
但對于沈樹人的說法,左子雄不無擔憂地說:“大人所慮,确有道理,可是再拖下去,開封城内,怕是要全城餓死了。
我軍如今就算沿河護糧,被迫與闖軍一戰,也不是全無機會——這一年來,末将聽從大人教誨,也苦讀了一些兵書、戰史。
史書上便說,東晉時劉裕爲帥,逆黃河進兵取兩京,北魏騷擾黃河船隊,劉裕就在北岸設數千精兵、以卻月陣,背水一戰破敵。
末将自跟随大人,在黃州起兵以來,轉戰三四年,這種水路配合,依河而戰的仗,也打了好幾次了。闖軍都是北人,不習水戰,我軍水陸總兵力超過六七萬,
如果約定時日一起行動,哪怕闖軍集結二十萬來攻,無營寨可依托,隻靠車陣船陣,我軍也不是沒把握對付三四倍之敵!還不如考慮考慮,能不能早打早痛快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