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圍城耗了半個多月、也打退了兩次李自成的猛攻、造成巨大殺傷後。随着闖軍重歸沉寂,黃得功的心态也是有點疲憊焦躁了,急需再活動活動筋骨。
他這人本來就是莽得不行,宅着比耐性不是他的風格。
所以,聽沈撫台終于打算主動采取一些行動,黃得功立刻再次興奮了起來,連忙請命:“沈撫台,您有計劃就趕緊下令吧!”
沈樹人也是不由好笑:“你都不知道我準備去打哪呢。”
黃得功也不含糊:“反正隻要您發話,我就幹!您讓打哪就打哪!”
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對沈樹人的信任度潛移默化地升了好幾個台階。
沈樹人對這種态度當然是很滿意的,他知道自己終于成功收服對方了,也徹底摸清了其脾性、才幹、用法。
黃得功應該是自己麾下最能打的将領了,勇猛果敢也過于劉國能。
相比之下,劉國能在軍事層面的優勢,隻是更加剛毅、舍得付出代價,執行力也更堅決——說白了,黃得功是“兄弟們跟我上”,劉國能更傾向于“兄弟們給我上”。
可能是出身流賊的關系,見慣了生死,刀頭舐血多少老哥們兒都死光了,讓劉國能更不吝惜士卒部下的性命,沈樹人給他一個命令,他會不計代價去做到。
黃得功則愛惜士卒,身先士卒,遇到絕對逆境時,不一定敢拿全軍賭。
但不管怎麽說,這兩個都是史書留名的将才。尤其黃得功在明末就算排不進第一梯隊,至少是第二梯隊裏的頂尖了。
沈樹人花了三年發展至今,他自己手下培養起來的武将,除了鄭成功之外,其他人的純軍事才能都不如黃、劉二人。
比如沈樹人一手提拔上來的左子雄,原本隻是千戶的水平,雖然個人武藝确實絕倫,不在黃得功之下,統兵執行力也還行,但大局觀和獨當一面的能力上,比這兩人就差了一大截。
說白了,沈樹人麾下原先衆将,除了鄭成功,沒一個有獨鎮一省、穩如泰山的才幹。如今沈樹人地盤還隻是在湖廣,他可以親自坐鎮中樞,手下人執行他的戰略決策就行。
未來如果勢力地跨數省,甚至要面對和大明朝廷中樞之間的争權奪利,那就必須有幾個這樣的名将、肯徹底死心塌地爲他效力了。
就好比曆史上劉備入了川,那也得留一個關羽獨當一面,鎮守荊州。
南方半壁江山,自古因爲天然地理環境,注定要分成益、荊、揚三大區片,明朝更要加上嶺南的兩廣,
所以沈樹人真想爲天下計,哪怕在南方半壁,他也必須有三位絕對可以信任、絕對效忠于他的督撫,外加三位省級守将,否則就算他将來控制了皇帝,也有被人清君側的風險。
原先沈樹人還沒做到一省巡撫之前,這些問題考慮起來有些太遙遠了,就算想考慮,也沒這個實力,太僭越。
可如今他已經正式當上湖廣巡撫一兩個月了,也開始爲更廣闊的舞台布局,這些人才發掘籠絡的工作,也就必須提上日程。
這次打李自成,沈樹人從頭到尾沒想過徹底把李自成打趴,他也沒這個實力。
關鍵是能一仗打出數年太平,立下威風讓李自成懼怕他,未來不敢輕易南下,也就夠了。
相比于軍事上的勝利,對沈樹人而言,更重要的就是通過打李自成,徹底凝聚劉國能和黃得功,讓他們心悅誠服、五體投地地佩服自己。
最好能讓他們對自己的忠誠度,超過對大明的忠誠度。
爲了這個目的,無論如何慢工細活,都是不爲過的。
……
既然很清楚自己内心對李自成作戰的總體綱領,沈樹人當然知道後續的仗哪些能打哪些不能打,要追求什麽樣的具體目标。
凡是有利于立威、攻心、後續威懾李自成的事情,都要果斷去做。
而凡是直接制造殺傷、純粹減損李自成兵力、還會導緻自身也被大量消耗的事情,那就要盡量少做,盡量不戰而屈人之兵。
否則李自成萬一真被打爛了,還指望誰去纏住崇祯、順便幹掉北京城裏那群無恥京官呢。
有了明确的行動目标和綱領後,沈樹人水到渠成地宣布了自己的計劃:
“闖賊勢大,就算他如今跟我們耗不起了,要與之決戰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的目标依然是迫使其在今年冬天之前,暫時放棄圍困開封,給開封一個喘息之機。
你剛才也說了,已經打探到闖軍放棄了繼續攻城,還有糧食不濟,分兵出去就糧。雖然具體去哪兒就糧,你沒探查到,可随便想想,我也能猜出大緻方向——
闖賊自西而來,西邊已經被吃幹抹淨赤地數百裏,洛陽更是殘破至極,再往潼關方向更有孫傳庭。
北邊的懷慶府、衛輝府,夏秋之交的時候剛剛被李自成屠過劫掠過,現在人口估計也是數不存一,要不是當初靠着搶光懷慶、衛輝的糧食,說不定這個秋天李自成都撐不過,沒法保持圍困開封。
而西南有左良玉,正南方和偏東南有我們,因此李自成分兵出去就糧的唯一方向,大概率就是東邊的歸德府了(商丘),那裏雖然也窮,好歹沒有被系統性地屠殺過,說不定還有些秋糧收割上來了。
哪怕那些糧食不夠百姓吃到明年,但隻要把當地人殺光大半,把百姓的活命糧都搶來,絕對夠幾十萬大軍吃一陣子的了,這種事情李自成肯定做得出來。
如此一來,我們要出城主動尋求戰機,最主要的方向,就是分兵東出,往闖賊的正東、我軍的東北方前進。如果我們能襲擊到闖軍落單的就糧部隊,各個擊破,就能再斬獲相當的戰果。
如果遇不到闖賊分兵就糧的部隊,我們也能逐步攻打、收複一些要害縣城,或者協防一些如今還在官軍控制下的颍川、沙河沿岸河南縣城,繼續穩紮穩打步步爲營。
闖軍要是來攔截,我們就複制在上蔡這邊已經屢試不爽的結硬寨打呆仗,闖軍要是不攔截,我們就可以沿着颍川、沙河一路逼近開封……”
沈樹人剛滔滔不絕說到這兒,還有一大堆要交代,但黃得功聽了卻有些不安,忍不住打斷:“大人,不拿下郾城就往東北方向分兵、繞城而過,那我們的部隊糧道如何解決?
郾城可是堵在溝通汝颍之間的讨虜渠河口處的,我們之前的糧船,自汝水而來,繞過郾城就隻有先在上蔡卸船裝車、陸路運到颍川在卸車裝船,每一處出現破綻,都會被闖軍嚴重威脅。您不會是另外準備了……”
沈樹人點點頭:“當然,伱還記得麽,前幾天闖賊剛剛退兵停止攻城的時候,我曾經讓你派人去鬧事、找鳳陽知府馬士英給我們運糧麽,你不是也按我的要求派了人了。”
如今距離李自成第二次攻城失敗消停,已經過去四五天,所以這點時間足夠從信陽派人去隔壁南直隸的鳳陽府辦點事、打個來回了。沈樹人是在李自成放棄強攻後第二天安排的這步閑棋。
黃得功聞言,也想起了這事兒,他其實已經知道協調的結果了,隻是不好意思向沈樹人開口,不知道怎麽彙報。
此刻被主動提及,他也隻能慚愧地說:“這事兒不靠譜,大人您當時讓末将派人去,但書信都是您親自準備的,那措辭太生硬了,馬士英完全可以打官腔的,官場規矩他也不是非配合你不可。
要是當初您讓準備點禮物,再說點好話,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末将聽說過你跟馬士英的摯友阮大铖有些過節,但這也不是不能開解的。”
沈樹人聽了,卻得意地笑了:“我本來就沒打算讓馬士英給我們籌糧,我要的就是他不配合的态度。
鳳陽那邊是中都所在,官場上肯定也都被流賊滲透成篩子了,你說要是馬士英跟我不對付的消息傳出去,李自成豈不是愈發會放松警惕?
至于我們繞過郾城之後的糧道如何解決,當然是本官自籌運力,以沙船從淮河由壽縣入颍川北上,總有水路能一路通到開封。
我們沈家可是爲朝廷承擔漕運改海的,李自成這種旱鴨子,根本不知道我們沈家在水上的勢力。
咱連京師周邊乃至遼東駐軍、每年幾百萬人口日常消耗的漕糧都能運,給七八萬大軍運軍糧,哪怕分好幾路、每路都留夠全額的運力備用,都綽綽有餘。
這事兒我上個月出兵之前,其實就已經有偷偷跟家父商議了,讓他随時準備留足水兵、水手、戰船、運船。因爲經手的人極少,也就沒告訴外人,非常保密。
而溝通汝颍的讨虜渠,兩端分别是郾城和陳縣,郾城在讨虜渠與汝水交彙處,陳縣在讨虜渠與颍川的交彙處。
我們從上蔡出發,正北是郾城,東北就是陳縣,隻要陸路隻帶幾天行糧,猝不及防攻下敵軍疏于駐軍的陳縣,就可以把糧道切換到壽縣至陳縣的颍川流域,李自成再卡郾城還有什麽用?
反過來,李自成在郾城這邊的駐軍,反而會因爲我們反卡了陳縣,而無法得到颍川流域以東籌來的糧食,李自成就算搶空了歸德府,也無法直接走水路運來郾城,他再守郾城也就沒有意義了。如此郾城成了枯藤上的孤果,何必再去強攻,等瓜熟蒂落就行。”
沈樹人一邊說,一邊在地圖上指點,而等他說完之後,黃得功也徹底豁然開朗了。
另外,說句題外話,黃得功或許能輕易聽懂沈樹人的謀劃,可大部分對曆史地理不熟的現代人,可能會在某些點上有理解障礙——
現代的颍川和沙河,都是流量不大的小河,所以很多人會詫異于“從這裏怎麽可能走大船一路抵達汴水、迫近開封”。但這個問題,在明朝是不存在的。
這是因爲,自從南宋時,北面金國疏于治水,黃河決堤改道、奪淮入海後,一直到曆史上清朝太平天國之亂時(1855年),黃河在元明兩朝,都是保持以淮河爲入海口的。
當時的汴水、沙河、颍川都是黃河入淮的數條河道之一,水位和流量都比後世要高得多,全部都能全程輕松過大船,隻有陸軍的部隊也很難攔截這些河流的大部分河段。
相比之下,後世重新改道北歸後的黃河下遊河道,在這個時代其實是“濟水”等幾條小河。因爲黃河幹流的改道,隻是讓中上遊的來水往南走了。但黃河下遊兩岸本身還是有降雨需要彙流的,這點微弱的水量,依然會走黃哥故道,就形成了濟水等小水管。
這些地理常識,21世紀的人當然大多數都不知道,可黃得功是當時人,當然是了然于胸了,他也就絲毫不會懷疑沈樹人說的運糧後勤計劃的道路通過性問題。
于是他由衷欽佩地說:“大人如此謀劃,運籌數省如棋局,實在是不世之材!不過,我軍要偷襲陳縣,再由此沿颍川、沙河迫近開封的話,沿途會更加平坦,不比這上蔡好歹還在汝南山區邊緣。
如果在平原上推進,無險可守,被闖賊主力圍困、尋求決戰呢?”
沈樹人無語地搖搖頭:“我不是說了,‘結硬寨、打呆仗’麽,不是‘結硬城’,就算沒有城池,我們自己可以結寨、布車陣、依托大河緩緩而進,
我們有水軍之利,到時候李自成圍困我們也不可能斷我糧道,我的糧道可以通過大河穿營而過,那他就隻有強攻。
而強攻的下場你已經看到過了,我們有上蔡這種破城時,就是頂住十倍之敵都輕松,哪怕城池變成普通營寨,頂住五倍也沒問題。
而且闖賊已經攻堅連敗兩場,傷亡、損耗、士氣衰落都很嚴重。氣餒之兵不可用,越到後面他就會越不敢孤注一擲、付出沉重代價嘗試強攻。我們隻要能聲援到開封,目的也就達到了,能給陛下一個交代了。”
黃得功咬了咬牙,這次總算沒有再質疑,他勇氣還是有的,隻是愛惜部下不想送死,所以一開始要問清楚。
而隻要發現有可行性後,他立刻就跟換了個人一樣,變得非常有執行力,隻想着怎麽去實現目标。
黃得功端起酒碗,一口悶了一大碗,果決問道:“不知大人此番出戰,留多少兵馬繼續固守信陽府、又以多少兵馬出擊?末将願爲前部先鋒!”
沈樹人安慰地一笑:“先鋒屈才了,黃總鎮就跟随本官,帶領主力行動。此戰我會從上蔡的三萬守軍中,抽調兩萬人,再從汝陽的三萬人裏,也抽調兩萬,
再加上全部的騎兵、新式火槍部隊、全部便于移動的三百斤輕型佛郎機,再加上調來的水兵,一共争取出動五六萬人的機動部隊。
讓劉國能繼續領着他的本部人馬,以及我軍的老式火铳手、全部不便于機動的重炮部隊,在信陽府地面上頂住防禦戰線,拖住郾城的敵人。這兩天先把汝陽的部隊,慢慢準備集結起來,到時候分進合擊,三天後奔襲陳縣,打響我軍主動出戰的第一炮。”
“末将遵命!”黃得功應聲接令,自去備戰不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