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慶功宴上,沈樹人并沒有煞風景地直接讓人“總結勝利經驗”,而是很識趣的盡量少提軍事。
實在是黃得功發自肺腑地出言贊歎,他才敲打式地回兩句,但也僅限于點到即止。
沈樹人很清楚,黃得功這樣的酒鬼,打仗的時候就是打仗,痛快爽的時候就是痛快爽,喝酒就别搞得跟領導講話、公司團建似的。
要收服人心,要用不同類型的人才,就得有因人制宜的情商。
跟謀士可以談使命願景價值觀,跟賣力氣的人就該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快發錢。
黃得功最後也是盡興痛醉而歸,第二天宿醉一直睡到過午。
沈樹人早上也沒升帳聚将,一切都是昨晚喝酒前提前約法三章的,好讓所有部将都敞開了喝。
雖然這條命令事實上讓黃得功最受益,但至少表面一碗水端平,軍紀一視同仁,并不算給某人開小竈。
沈樹人自己,則是非常嚴于律己,雖然他也喝得有點多,仍然堅持辰時正(早上八點)就起了,隻比平時晚了一個時辰。
吃過早膳,他就親自巡城檢查防務,繞着上蔡縣城四面城牆走了一整圈,查看昨日大戰後各處工事的破壞情況和檢修進度,遇到有問題的地方,還停下來指點督促。
上蔡城并不大,城牆周長才十幾裏,連走路帶視察指示,不到兩個時辰就搞定了。
忙活到正午時分,黃得功才急吼吼地趕來,後面還跟着幾個部将:“撫台大人!末将來晚了,恕罪恕罪。防務可有什麽不妥?”
他其實是被手下部将叫醒的,提醒他說沈巡撫已經早起、親自巡城視察了一遍防務,黃得功不好意思,這才早飯都沒吃就連忙披挂來聽命。
沈樹人雲淡風輕地一笑,并不以爲意,和藹地說:“無妨,是本官說今日不必早巡的。剛才已經巡完一圈,有些累了,正要坐下來用點午膳,黃将軍一起?”
沈樹人說着,很接地氣地接過旁邊心腹家丁沈福遞來的幾個驢肉火燒,轉手分了兩個給黃得功。
驢肉是用的戰死的運糧馱畜的肉,不吃也是浪費。
上蔡這邊因爲斥候戰和運糧騷擾對抗,每天都有少量驢馬戰死。驢的損耗其實比馬更少,但馬肉難吃,沈樹人就把被殺死的驢分給文官和将領,馬肉分給更基層的軍官,也沒人覺得不妥。
黃得功立刻接過,雖然是冷的,對沒吃早飯的人而言,依然吃得很香。
吃着吃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終于虛心問起軍事上的事兒,彌補自己缺勤的尴尬。
加上兩人吃東西時,剛好坐在一座城牆上的馬面炮台旁邊,黃得功自然而然也就請教起昨天的炮兵部署得失。
隻見黃得功一臉慚愧地說:“說句實話,這種佛郎機,咱接觸也不多,趕到汝陽之後才第一次見,當時也就以爲是普通的佛郎機,沒多留心。
後來看大人您戰前特地吩咐把炮橫着部署,咱也有些詫異,雖然不解,也沒多問。直到臨戰才知道,原來這彈藥都有古怪。
大人真是奇思妙想,如此用木筒整體封裝填塞好、再裝進子铳的炮彈,虧怎麽想得出來。今日正要請求大人,允許咱拆幾枚,請教一下更多使用要領。”
黃得功這人打仗比較莽,對火器用也是會用的,但并沒有掌握額外的獨門技術。遇到這種新出現的武器,難免有疏忽大意,此前不夠重視。
以至于打完第一仗,才想到來查漏補缺,對技術的學習态度,實在算得上是遲鈍了。
沈樹人最近一陣子接觸下來,也注意到了這點。原本他對黃得功的印象和定位,覺得應該跟劉國能差不多——
兩人都是苦出身,無非黃得功小時候在遼東殺鞑子拿人頭換銀子,而劉國能年輕時當過流賊。
可深入觀察之後,沈樹人發現這兩人對學習的态度,差異迥然。
劉國能雖然做賊,但他是知道好壞,肯學習的。他内心也仰慕讀書人,隻恨自己出身卑賤當不了斯文人。
所以沈樹人送他獨生兒子去南京國子監,投到吳梅村門下,還不擺進士的架子,跟他真心結交,劉國能就感激涕零,誓死報恩。
而黃得功完全不仰慕文人,也不愛學習,他就是純莽。這樣的人,沈樹人要收服起來,光靠禮賢下士不夠,自然也會慢一些。
好在沈樹人也不急,比如此時此刻,他等到了黃得功自發地好奇心發作,就能順便點撥一下。
沈樹人一揮手,示意沈福和另外幾個士兵,擡過來一門三四百斤的小号佛郎機,取出子铳,然後把裏面裝填的筒裝彈藥,拿給黃得功細細觀察,一邊講解。
“這種彈藥,裏面是一窩鉛彈,外面用木筒裝着,爲了跟炮膛氣密,當初最開始我們刷了木漆。
後來三個月前洞庭湖大戰時,沈練和李愉用過回來,反饋說膠漆在激發時燒不幹淨,雖然氣密性好,但是容易有粘滞的殘渣附着在炮膛内壁。
打完後還得用裹了濕布的木棍擦幹淨内膛、再用幹布木棍再擦一遍,才能既不導緻炮膛越打越窄,又不弄潮火藥。如此就太麻煩了,比老式彈藥的佛郎機快不了多少。
所以回來之後,我讓方知府和宋主事又琢磨優化了一下,才有了現在這一版。現在調整後的木筒炮彈外殼塗層,更貼合炮膛内壁,可以在更大的俯角上确保炮彈不掉出來,又能充分燃燒不殘留,不用清膛就能打第二發。”
黃得功耐心聽着講解,而且是深入知道了這種武器的發展脈絡、過程中解決了哪些此前實戰遇到的問題,才疊代到目前這個版本。
黃得功内心也不由對沈樹人的“項目管理”能力愈發佩服。
因爲他現在才發現,這種武器并不是靈光一閃拍腦門想到的,而是實事求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一步步優化到這個樣子的。
靈光一閃可以是因爲運氣好,而反複疊代出來的産品力,絕對是研發和項目管理人員的硬實力強。
“沈大人非常擅長管理工巧之事”,這就是黃得功聽完後得到的新印象。
與此同時,黃得功想起昨晚沈樹人還提到,他原本還有更多用到這種火炮的殺手锏,昨天還沒使出來呢。
既然現在都請教到這一步了,黃得功也非常虛心,想繼續學習,于是就恭恭敬敬求問。
沈樹人也沒藏着掖着,直接指着大炮說:“我确實還有好多招,不過一時說來也千頭萬緒,咱就挑威脅最明顯的一點說——
昨天田見秀不是見到我軍火炮橫向側轟後,就改爲不攻擊普通牆段、改爲攻擊馬面正面了麽?昨天是靠着黃将軍你勇武,親兵用命,近戰把敵人推回去的。但實際上,還有别的辦法解決,會更穩妥,隻是需要優化調整一下馬面的形狀。
原本馬面的正面,是平行于城牆的,其他馬面也掩護不到被攻擊馬面的正面,有射擊死角。
如果我們把馬面改造一下,把正面從一條平直的牆,改成兩段邊上往回縮的牆,中間形成一個凸出的尖角,也就是把四邊形馬面變成五邊形馬面。
那麽,左右相鄰的馬面上側裝的佛郎機炮,也能順利轟到隔壁馬面的正面了,敵人就算隻攻擊馬面正面,别處完全不攻擊,依然要白白挨轟。”
沈樹人一邊說着,城牆上也沒有紙筆,他就拔出佩劍,直接在夯土地上劃了幾條線,作爲示意圖。結合了幾何圖形,黃得功自然立刻就看懂了。
沈樹人畫的,其實就是同時期已經在西方出現雛形的棱堡了,當然,并不是完全體的棱堡,更像是在傳統城牆的基礎上、改造了突出部建築,消除射擊死角後的臨時棱堡。
(注:棱堡雛形在西方1552年法國梅斯戰役就出現了,但當時也不是完全體的棱堡,隻是在梅斯城的傳統城牆外面,加了一些消除射擊死角的附屬建築)
黃得功順着沈樹人指示的直線看去,果然發現改造過後,左右馬面的火炮,可以徹底轟到中間馬面的正面,隻要火炮放置時角度稍微偏斜一些。
不過,黃得功很快也發現,要實現這種戰術,似乎還有兩個問題。
他琢磨了一下,立刻虛心問道:“大人,這種馬面确實不錯,可是佛郎機轟擊馬面時的炮管朝向,和轟擊普通城牆側面時的朝向,還是不完全一緻的,激戰中要随時調整炮口朝向,怕是也不容易吧?
另外,這些佛郎機昨日戰鬥時裝的都是霰彈,霰彈殺人威力巨大,但卻不能及遠。城牆上每處馬面之間,相隔不過兩百步,要轟到兩座馬面之間的正中位置,隻需要霰彈飛行七八十步遠,依然可以殺傷力巨大。
可是如果要轟到對面馬面、而非兩個馬面中間一半的位置,所需射程也就陡然又增加了一倍。佛郎機發射霰彈,要在兩百步外還有那麽大威力怕是極爲不易,如果轟擊友鄰馬面時改用獨頭彈,威力又會大大減小,每一炮殺不了太多人,這之間該如何取舍?”
沈樹人難得地露出了嘉許的神色,這莽人總算也開始真心進入學習狀态了。
沈樹人便沒有藏私,直接回答:“第一個問題好解決,我軍一直有研發新式的炮架,武昌方知府就做出過好幾個樣子的,昨日之戰隻是沒必要裝,上了炮架畢竟不如直接放在炮台地上槽裏安穩。
但是隻要有圖紙,随便找點木匠,這些木頭架子,不用兩三日就能齊備,到時候就能小範圍靈活調整射擊角度了。
至于第二個問題,兩百步外能不能繼續用霰彈……這就要看看咱給流賊準備的第二種炮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