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辚辚,馬蕭蕭,旌旗獵獵,征塵滾滾。
數以萬計的士卒兵馬,在信陽府的大地上,如涓涓細流彙聚歸海,一路逶迤北上,聚汝陽,過上蔡。
而随着官軍的集結地不斷前移,戰争爆發的氛圍也愈發濃厚起來。
對面李自成的大軍,也已經從開封城外,漸漸分兵南移,回到郾城一帶,回到半年前跟左良玉相持的前線,跟剛剛北上的沈家軍對峙。
唯一的區别隻是在于,半年前郾城還在左良玉手中,而現在已經被李自成控制了。所以沈樹人想從這條道路北上,地理上會更加不利,需要克服的關鍵節點也更多了。
這種地理上的不利,所有知兵之人當然都清楚,也自然會因此更加不看好沈樹人。
這天,已是九月十八。一支大約一萬五千人規模的明軍,在一個形如張飛、滿臉鋼針狀須髯的武将帶領下,緩緩行軍來到汝陽。
此人正是曆史上名列南明四鎮之一的黃得功。
自從今年三月份,他被劃歸到沈樹人手下節制,已經過去差不多半年了。這還是黃得功第一次受領作戰任務,來跟友軍會合并肩作戰。
誰讓此前他負責的轄區周邊沒什麽流賊可打呢。正月時蔺養成投降後,大别山區周邊就徹底太平了,黃得功的部隊一下子閑了下來,難得休整了半年。
最多隻是打打那些不受蔺養成節制的逃散山賊熱熱身,保持一下狀态。
說句題外話,黃得功的部隊,在明軍中也算精銳了,至少在南方各鎮部隊中絕對不差,也就僅次于遼東邊軍。
他這一萬五千人裏,還有五千編制之多的騎兵,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此前沈樹人種田發展了那麽多年,還反複打張獻忠搶奪北方老營的戰馬,也不過湊起六千騎兵,那六千人裏當然沒包括黃得功的部隊。
黃得功和沈樹人合流後,信陽這邊集結的官軍,總騎兵人數也能突破萬人了。
此時此刻,黃得功的人馬離汝陽城還有二十幾裏,卻突然看到北面已經煙塵滾滾,有一隊騎兵迎面而來,但人數并不多。
黃得功也就沒有過分戒備,隻是虛按着槊杆,待到相隔隻剩兩三裏,已經看清對方旗号,原來是武昌總兵左子雄,這才放松下來。
不一會兒,左子雄馳馬來到黃得功面前,滾鞍下馬,拱手行禮:“見過黃總鎮,撫台已經在汝陽城内等候多時了,請黃總鎮商議軍機。”
黃得功原本沒料到對方會下馬,見狀也隻好下馬,不過還禮就沒那麽嚴謹了,隻是随便拱了拱手,不像左子雄拱手時還要身體前傾微微鞠躬。
一邊還禮,他一邊還語氣複雜地歎道:“左兄弟何必多禮,你我都是總兵,當不得。”
左子雄倒是很誠懇:“當得,如何當不得!末将始終銘記,三年前咱還隻是黃總鎮麾下一千戶,不過是機緣巧合,跟對了文官上司,這才三年遷至總兵。
黃總鎮的戰法、治軍、武藝,末将至今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若是當年黃總鎮也能有如此機緣,在沈撫台這麽知人善任的名臣麾下立功,說不定都封伯、受将軍号了。”
黃得功被老下屬這番話吹捧得老臉一紅,好在他當年對左子雄這種粗人的人品性格也有所了解,知道對方是直來直去的真心話,并非阿谀奉承,這才好受了些。
不過,雖然黃得功也是粗人,畢竟經曆了這麽多年官場,左子雄這番話中有些可能會得罪人的因素,他還是必須糾正敲打的。
黃得功便輕咳了一聲:“朝廷公允,天子聖明,立功者自當升賞。你能做到總兵,那是自己拼殺奮戰的結果,當然有個肯公允上報屬下戰功的文官上司,也很重要,缺一不可。
黃某在總兵之位,一呆就是三四年,不過是我自己無緣立功,無戰可打。史總督當年,對我也是頗有知遇之恩的,是我自己不争氣。”
這番話黃得功必須說,畢竟旁邊還有那麽多袍澤部将聽着呢。
左子雄可以大大咧咧說自己運氣好跟對了文官,黃得功如果不表示,豈不是成了忘本、成了“覺得史可法不是好領導,至少不如沈樹人,跟着史可法官都沒得升”。
一個忘本的人,是沒有新上司敢重用的。
何況史可法前些年對黃得功确實不錯,待遇上至少能一碗水端平。隻是他自己也沒本事快速立功升官,自然沒法帶着黃得功一起飛升。
史可法純粹隻是能力不行,不是人品不行。
“黃總鎮說得是,是末将失言了,咱還是别說這些了,可不能讓沈撫台等急了。不管怎麽說,此番大戰就在眼前,跟着沈撫台,定然有立功受賞的機會。去年劉國能受封破虜将軍号,黃總鎮忠勇果敢,還會遠麽?”
左子雄顯然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得罪人了,連忙補救了一下。他原本也沒有捧一個踩一個的意思,實在是沈撫台确實牛逼,實話實說都能讓其他同行被陪襯得不堪入目。
黃得功這才滿意點頭,對老下屬的心意也算徹底摸透了,同時對方的現身說法,也讓他心中充滿了熱切,暗忖這次一定要跟着沈樹人,也拿一個将軍封号。
……
一行人很快進了汝陽城,拜見了沈樹人。
沈樹人也是滿面春風,這幾日他臨時征用了汝陽城内的縣衙作爲臨時行轅,召集諸将議事。今天黃得功剛到,還少不了擺個接風酒。
軍中戰時當然是要禁酒的,但是部隊剛剛會師,還是沒必要搞得太嚴肅。而且沈樹人也知道,黃得功這人嗜酒如命,每次到沖鋒搏殺之前,都會“飲酒逾鬥”,所以對酒的管束,也不可能很徹底。
“黃總鎮,别來無恙,幾年不見,有你和劉将軍勠力同心,此戰我軍救開封必矣。”
雙方一見面,沈樹人就很和氣,完全看不出文官的體面,跟将領們打成一片。
“沈撫台客氣了,末将不過跟着大夥兒一起用命罷了。撫台讓咱怎麽打,咱就怎麽打。”黃得功也連忙過去見禮,内心也不禁把沈樹人和史可法做了個比較。
史可法做人也很正直,不會貪占下屬的功勞,賞罰分明。隻可惜史可法作爲東林黨大佬,對武将始終有一股疏離感。
而沈樹人身上,則是完全看不出任何兩榜進士的驕傲,連劉國能這樣曾經是流賊出身的将領,他都能推心置腹地推杯換盞,感動得劉國能不要不要的。
稍微喝了幾杯之後,劉國能又忍不住說起沈樹人當年的仗義:不但出兵增援他,還把他兒子撈到南京去入國子監,還是體面的‘蔭監’,讓他老劉家也能從此變成讀書人家。
要是沒有沈樹人,去年他說不定就在葉縣、郾城一帶死了。所以沈撫台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
(注:曆史上劉國能就于崇祯十四年,在葉縣、郾城一帶被李自成攻滅,殺死)。
黃得功原本也有聽說這些事兒,但今天才算第一次親眼目睹了劉國能對沈樹人的尊敬、唯命是從,心中也是暗暗心驚,同時有些頭腦發熱。
不過,黃得功畢竟還是知兵的,他也知道雙方如今的實力差距,李自成坐擁三四十萬人馬,豈是官軍能輕易進攻挫敗的?
而劉國能喝多了之後爲了表忠心,一味宣揚“隻要沈撫台讓咱進攻,咱就拼了一切也要進攻,不能辜負沈撫台”,也讓黃得功稍微有些憂慮。
他找了個機會,委婉地詢問:“不知撫台此番彙聚我等于汝陽,打算如何與闖賊交戰、救援開封呢?闖賊新破楊閣老、孫總督,聲勢正盛。而楊閣老新故,我軍士氣很難不受影響。”
黃得功這話一出口,沈樹人隻是微微一笑,還沒開口回答,卻惹來了劉國能先不快了。他酒量也不如黃得功,有點勁兒上來了,直接就拍着桌子說:
“黃闖子!天下人都說伱悍不畏死,看來跟咱比還是差了一籌。沈撫台讓咱怎麽打,我就怎麽打!眉頭都不帶皺的!
至于楊閣老剛剛病逝,這也能作爲怯戰的理由?沈撫台和咱都受過楊閣老賞識提攜,正好報恩,這叫哀兵必勝!”
黃得功也不是好脾氣,直接反怼:“誰怕死了!這不是問問撫台有什麽謀劃,真要是能多殺敵報國,老子沖得比你快!”
沈樹人眼看兩人都是火爆脾氣要鬧起來,連忙談笑自若地說和:“如今正要二位将軍一并勠力同心,怎能爲這點意氣之争鬥嘴?
黃總鎮擔心我孤注一擲,也算情有可原。不過你們放心,我像是那種魯莽之徒麽?楊閣老的知遇之恩當然是要報的,哀兵必勝的道理也沒錯,但我絕不會因此操切。”
沈樹人說到這裏,不怒自威地頓了一頓,拿眼神掃過劉國能和黃得功,二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而沈樹人繼續掃向另一位敬陪末座的總兵左子雄時,左子雄更是直接表态唯命是從,場内氛圍也就算是徹底鎮住了,所有人沒敢再七嘴八舌,全部聽沈樹人的号令。
沈樹人這才點點頭,繼續道:“爲今之計,敵強我弱,但我軍糧多可以持久,繼續僵持下去,對我們是有利的。我們要的是步步爲營、确保糧道,結硬寨打呆仗推進。
這樣就能逼着闖軍跟我們打,而不是我們去找闖軍決戰,到時候天時地利都在我方,而天氣冷下來之後,對進攻方就會更加不利,闖軍必然要承受更多的削弱。
開封府周遭存糧,原本就是吃到今年秋收就很勉強了,李自成又從四月攻打到九月,破壞了河南全年的農事,聽說闖軍早已開始吃人。
現在我們秋糧剛剛收割,闖賊離得最近的兩三個府卻幾乎顆粒無收,也就劉宗敏李過七月份的時候剽掠懷慶、衛輝搶到了一些還沒吃完的夏糧。
再拖下去,隻要入冬時,李自成還沒攻破開封城,到時候怕是要自相殺食,從軍中的老弱開始吃,或者至少是吃裹挾到的婦孺,闖軍士氣也必然低落。”
劉國能和黃得功聽得很安靜,被沈樹人這麽一分析,他們也愈發有底了,對于爲沈樹人效命的決心和信心,也更加充分,
知道這是一個拿将士們性命當命看的好領導,而不是那些隻把傷亡當數字、沒概念的文官。
不過事情肯定沒那麽簡單,黃得功打了這麽多年仗,也知道後勤的重要性,立刻指出一點常識:
“我軍雖然秋收後有糧食,可開封城内的守軍撐得住那麽久麽?他們會不會斷糧?按常識,每個城池的存糧,一般也都是吃到秋收之後,最多略有餘量。如今已是秋收時節,開封城内沒有新糧補充,肯定也會很快耗竭吧?”
沈樹人贊許地點點頭:“當然,這些雙方都會想到。一場攻城戰,最初的一兩個月,可能是在死磕猛攻。一旦兩個月都強攻不下來,剩下的時間攻城一方肯定已經士氣低落,很難再靠硬仗堆人命速勝破城。
李自成圍開封,從四月到九月,這已經擺明了沒有速勝的把握,我估計從七月開始,他就已經在打‘等城内人斷糧餓死、兵無戰心’的主意了,希望用圍困等來轉機。
所以七月時才有讓劉宗敏李過分兵攻打懷慶衛輝的舉動,也因此導緻陛下誤以爲孫傳庭和楊閣老有趁機将闖軍各個擊破的機會——隻可惜終究是誤判了。
爲今之計,我們要考慮的,是如何确保我們的糧道,能推進到離開封盡可能近的地方,并且在前沿結硬寨、多屯糧。再設法分兵打開圍城營寨的一個方向,争取把一批糧食和補給彈藥送進城内。
隻要能打通糧道,讓闖軍意識到他們攻勢減弱後、指望斷糧圍城的那幾個月白圍了,闖軍的士氣自然也就瓦解了。”
黃得功聽了,眉頭一皺,卻覺得這位沈撫台有點理想主義了:“不尋求跟闖軍決戰,卻要實現給開封城運糧?這該如何施爲?”
沈樹人:“目前還不知道,但我們可以先把前幾步做起來,先步步爲營,創造讓敵人先犯錯的機會。
同時,還要設法造勢,分散闖賊的兵力,确保我們推進時,正面之敵始終不會太多,至少不用同時面對闖軍全部兵力——這一步,我倒是已經有些想法了,但目前還不能說,諸位且看結果便是。
最多三五日,慢則六七日,你們就可以看到郾城的闖軍會分兵,到時候我們的壓力就更小了,想繼續推進也會容易的多。”
沈樹人知道劉國能的部隊裏,也有個别跟流賊已然保持着千絲萬縷聯系的存在。在他徹底整頓好部隊之前,有些事情還是自己心腹知道就好。
畢竟那些文鬥的欺騙使詐反間,也不需要武将們過問,有文職參謀經手就夠了。
劉國能黃得功也沒有異議,并不覺得沈撫台這是在提防他們,很樂意就接受了這個設定,決定跟着沈樹人觀察幾天。
動腦子的事情,還是沈撫台解決吧,他們隻負責撫台下令後,動刀子的部分。至少目前看來,沈撫台的思路和總體方針是對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