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回溯到九月初三,也就是方子翎抵達京城前的三天、也是楊嗣昌的臨終遺表送到京城的日子。
整個紫禁城,都似乎因爲皇帝的心情不佳,而籠罩在一層小心翼翼的驚悚氛圍中。
崇祯已經心情郁悶了整整一個月了,不得稍緩。
一個多月前,他就聽說了在湖廣戰場上,張獻忠忽然從湘西苗人、土人控制的群山中殺出,偷襲常德、長沙、衡州。先後殺了榮王吉王也就罷了,最後竟然連皇叔桂王一家,也被滅門。
桂王朱常灜是天啓七年才就藩去衡州的,那年崇祯已經十七歲了。所以可以說,桂王是崇祯所有親叔叔裏面,跟他最熟的,小時候還經常走動,去七叔家玩耍。
相比之下,那幾個跟崇祯親爹關系不對付的叔叔,出京都要早得多。比如有奪位之嫌的三叔、福王朱常洵,萬曆四十二年就就藩了,當時崇祯才三歲,根本還不記事呢。
其他四叔、五叔就藩時,崇祯也還年紀小,印象不深。七叔因爲年輕就藩晚、對皇權又完全沒有威脅,跟崇祯最熟,沒想到就這麽被張獻忠殺了全家。
得到這個消息時,崇祯是真心痛哭悲傷,比去年三叔朱常洵被殺時,還真心得多。悲傷之後,他對湖廣當地官員、守将的憤怒,也愈發熾烈,恨不得要加碼對他們的刑罰。
隻不過,在長沙淪陷之後、衡州淪陷之前,崇祯就已經派出使者,嚴厲問責湖廣各官員,并且下旨把湖廣巡撫方孔炤削職爲民、鎖拿進京問罪了。
所以短短七八天後、再次聽說桂王被殺時,崇祯也不便再立刻臨時加碼懲戒。隻好忍着氣,希望等方孔炤等人被押解到京城後,再統一按照最新情況、細細查明問罪。
反正湖廣戰局都糜爛成這樣了,說不定每過幾天就會有更惡化的噩耗傳來,還不如攢一塊兒算總賬!要是每來一條噩耗就下一遍聖旨,那聖旨也太不值錢太不嚴肅了。
從此以後,崇祯就選擇了暫時不看湖廣方面的噩耗,想攢一攢,方孔炤到了再說。
而很快,河南戰場也暴發出了一系列新的噩耗,李自成剽掠懷慶、衛輝、彰德、大名等開封周邊諸府,殺鄭王、趙王,楊嗣昌孫傳庭左良玉被聖旨逼着冒進,又在朱仙鎮被李自成打得大敗。
這些噩耗遠比湖廣張獻忠的問題還要嚴重,尤其是大名府都已經是北直隸了,這就意味着李自成的觸角,已經伸進了北直隸的邊緣!
所以此後半個月,崇祯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李自成吸引,再也沒空關心張獻忠那邊到底鬧哪樣了。
國勢傾頹至此,崇祯已經徹底迷茫懵逼。
今年大明各條戰線,都被徹底打崩了!
洪承疇已經明确傳回消息降清了、十幾萬九邊精銳大部被滅,夏秋兩季鞑子在關外也沒閑着,繼續猛攻,把吳三桂在山海關外的全部據點一個個逐次拔除,遼東殘兵日益折損失血。
最近臨近入冬,倒是消停了些,但根據錦衣衛打探,似乎也不是鞑子戰力不濟,而是黃台吉終于病危,鞑子各旗似乎在把精力轉向伺機奪權。
大明在關外唯一的希望,隻能指望黃台吉死後,鞑子能權力過渡不順暢、出現内戰。
李自成攪廢了整個河南,外加河北、陝西、山西的各一角,張獻忠糜爛湖廣。
崇祯幾乎要覺得自己徹底沒救了。
……
崇祯在郁悶之中,熬夜批閱奏折,忙着忙着就直接在禦案上悲傷睡了過去。周皇後見他很晚都沒回寝宮,又帶着宮女、拿了宵夜,來文華殿探班。
崇祯已經有一年多沒寵幸她了,以至于周皇後很久都不敢晚上造次攪擾。最近半個月,倒是偶爾會到她那兒過夜,但也絕對沒有男女歡寵可言,那隻是因爲崇祯最寵愛的田貴妃,七月份的時候剛剛病亡。
田貴妃死的時候,跟湖廣戰場那邊傳回長沙淪陷的消息,幾乎是同時,雙重悲傷憤怒疊加,也導緻崇祯情緒更不穩定,對相關官員的懲處力度也加大了。
田貴妃死後,崇祯辍朝三日,大病一場,八月份才稍稍緩過來,随後才有點回心轉意,允許周皇後侍疾。
周皇後也不貪歡寵,她知道自己已經年老色衰,能夠在皇帝身邊多露露臉,侍奉湯藥,她就很滿足了。
說句題外話,曆史上,田貴妃死後,田貴妃的父親,外戚田弘遇爲了維持家族在宮内的影響,在當年年底就廣爲搜羅美女,想送進宮中取代女兒原先的地位、得到皇帝寵幸,這才找到了陳圓圓。
當然如今這一切早就被沈樹人的蝴蝶效應徹底攪碎了。陳圓圓已經被沈樹人收入後宅長達兩年半,什麽花樣都玩遍了。
周皇後來到文華殿時,本想直入内殿,不過卻在門口遇到了崇祯的心腹宦官王承恩。周皇後好奇,便問道:“王大伴何以在此?莫非陛下又熟睡了麽?”
王承恩見是皇後,連忙行過禮,這才說道:“娘娘來得正好,陛下剛剛倦怠,又睡過去了,奴婢本不敢打攪。
不過兵部陳尚書送來了湖廣楊閣老的‘遺表’,楊閣老似是已病在危笃,但這表的内容,卻着實是捷報,陳說安廬巡撫沈樹人擊潰張獻忠。
斬殺張獻忠旗下僞都督王尚禮、張化龍、馬維興,殲敵數萬,光複長沙、衡州,生擒降将尹先民、何一德。
還另有被俘賊将回報,說張獻忠本人也在衡州之戰中,爲官軍火器傷及顔面,容貌盡毀、削去一耳,更受鉛毒,這都是大喜之事呐。奴婢故而躊躇,不知當不當驚擾聖駕通報……”
周皇後神色一喜,随後又是眉頭一皺,先擺了個姿态:“王大伴,說過多少次了!本宮不過一介女流,後宮不得幹政,外朝之事,以後就别提起了!”
賢後的姿态擺完之後,周皇後又換了副稍稍和藹的臉色:“不過這次就算了,本宮太了解陛下了,這般睡在禦案上,如何能得安穩?半夜醒了,怕是又要自責少處理了政務,最後還得折騰。
不如喊起來把這喜報說了,陛下一高興,倒能放下政務,安安穩穩回寝宮睡一整夜。本宮先進去送湯藥,叫醒之後,你再說正事兒吧。”
周皇後太了解崇祯了,知道丈夫這樣提心吊膽也睡不好,不如給他一個喜訊,讓他爽幾天。
而有了喜報加持之後,周皇後連走路的姿勢都硬氣了,款款大方地踱進内殿,親手撫摸了一下丈夫的額頭,看丈夫身體微動,這才輕聲細語地說:
“陛下若是乏了,便回寝宮歇吧,在這也不舒坦。國事操勞,更要保重龍體。來,先喝了這碗藥膳甯甯神,田家妹子在天之靈,一定也希望陛下永遠康泰。”
崇祯迷迷糊糊之間,下意識張嘴,周皇後已經親手拿着銀挑子喂了他一口,溫潤暖意入喉,崇祯才愈發清醒了些。
他對周皇後同樣太了解了,看她眉目含春,很有底氣,一點也不怕他被吵醒而發怒,便試探着問:“莫非是又有什麽好消息了?急于讓朕知道?”
周皇後心中一凜,她也沒想到丈夫居然反應這麽快,或者說老夫老妻彼此太熟悉對方的做派了,居然就被看穿了。
周皇後連忙忸怩嬌羞:“哪有,不過剛才倒是看到王大伴在殿外候着,不敢驚擾,說是有捷報,臣妾也不懂外朝的事兒,就沒細問。陛下有精力,喊進來問問也成,若是乏了,直接回去歇着吧。”
崇祯也不點破,老夫老妻,稍微打聽一兩句戰況,也算不得幹政,于是他就輕輕揭過,喊了王承恩近前,問起正事兒。
王承恩口風很嚴,略過剛才和周皇後的對答,隻字不提,隻是簡明扼要把楊嗣昌的遺表内容說了。
崇祯聽着,瞳孔忽然就縮放了幾下,雙手也如枯瘦的雞爪子一般佝偻地伸出:“速速拿來朕看!兵部有核驗過麽?”
王承恩連忙又遞上一個折子:“這是兵部陳尚書,剛才值夜時臨時核驗的戰功。楊閣老的遺表,還随表送來了一些賊将的首級、一些俘虜,兵部都驗過了。隻是尹先民、何一德還未抵京。”
能送到崇祯這兒的奏折,當然不可能是随随便便就遞進來的,各環節各有關負責部門都會層層查驗,确保沒有虛報,兵部陳新甲那邊當然也熬夜加班了。
崇祯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看得分明,許久才合上被他揉得皺巴巴的奏折:“張獻忠狗賊!你也有今天。可惜,可惜,沈樹人怎麽就沒追擊到底,趁着張獻忠主力盡喪,一網打盡呢!爲什麽要撤兵北返!”
王承恩等人在旁,聽皇帝隻顧着惋惜感慨,也就隻能幹着急,不好幫着外臣說話。
倒是周皇後沒有勾結外臣的可能性,她見皇帝心情沒有徹底舒坦,便小心地說:“陛下,地方督撫撤兵,總該另有任用調動?楊閣老沒寫麽?”
崇祯又仔細看了看,才從後續那些跟捷報無關的文字裏,找到了幾條理由:“……原來沈樹人也是早就跟楊嗣昌約定了,擊退張獻忠後要抽兵對付李自成,那真是可惜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河南戰局如此糜爛,朕要是在襄陽,絕對會讓河南百姓再忍一忍、讓沈樹人把張獻忠徹底趕盡殺絕、先滅一家再說……”
旁邊無論周皇後還是王承恩,聽了這話都不敢吱聲,暗忖:明明逼着楊嗣昌孫傳庭不惜一切代價集中一切兵力、加緊圍攻李自成解救河南,就是您之前下的旨意……
怎麽到頭來,聽說張獻忠有被追殺斬首的機會,就忽然聽一出是一出了?
崇祯感覺到氛圍有些冷場,也回憶起确實是自己朝令夕改了,連忙吩咐下去:“罷了,看在楊嗣昌遺表情真意切,也總算有些微功挽回前過,就準他所請吧。
方孔炤被下獄後,湖廣确實也亂不得,急需一人頂上去。沈樹人既有大破張獻忠、光複三府、連斬三僞督的功勞,就讓他改任湖廣巡撫。然仍如前兼撫信陽、九江、安廬池太。具體過幾日朝會的時候,再跟周延儒、陳新甲商議後,再明發天下吧。
這沈樹人,真是我大明的擎天巨擘,忠義楷模啊。希望他升遷之後,能幫着楊嗣昌挽回頹勢,遏制李自成東進南下吧。”
沈樹人的官職名稱雖定爲湖廣巡撫,但可以兼撫相鄰三省與湖廣接壤的六個府、都是位于大别山區周邊一圈的險要貧窮之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