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遺表送出之後,倒也一時苟延殘喘未死。隻是那健康狀況,已經是肉眼可見地每日衰弱。
沈樹人既然來了一趟襄陽,也不可能跟楊嗣昌稍微聊幾句、敲定方略,就直接回武昌。畢竟襄陽這邊如今也算是他這個巡撫的防區。
他麾下的參将楊晉爵帶着五營軍隊,一直在這兒駐守,扼住沈樹人轄區西側的北大門,沈樹人在襄陽的控制力自然是不容置疑的,反而楊嗣昌算是兵敗後撤、客居在此。
沈樹人當然要花點精力,每日巡防戰區,了解戰備,順便提防一下“李自成萬一在河南取得戰果後,會不會仗着已經拿下了葉縣等地的桐柏山險隘,突入南陽盆地、繼續南攻襄陽”。
因爲沈樹人知道,按照《明史》的說法,曆史上李自成和左良玉的朱仙鎮大戰之後,李自成還真就南下攻打南陽、襄陽,一路攆着左良玉逃,直到逃到武昌,還站不穩腳跟,最後竟一直順着長江逃到九江才停下。
如今左良玉還是敗了,李自成也不是完全沒有“放棄難攻的開封,改打因爲剛剛兵敗而空虛的襄陽”的可能性。
不過沈樹人在觀察了幾天當地戰備情況,并且派出斥候持續遠遠打探後,他也意識到出現這種情況的風險,要比曆史同期低不少。
在如今這一系列蝴蝶效應之下,除非李自成在河南遭遇了别的敗績,站不穩腳跟,否則不至于分出偏師非要南下襄陽。
因爲左良玉畢竟還堵在從桐柏山口通往襄陽的道路上,李自成既然發現左良玉已經是“敵不動、我不動”,就不太可能再故意招惹左良玉、給自己多樹敵。
李自成占領葉縣等地,隻是爲了上一個保險,确保左良玉不能打他,是防守性的,把兩軍交界地區的山川險隘握在己方手中,僅此而已。
如果李自成後續真想南下,并且在不逼到左良玉的情況下、單獨對付沈樹人,那他也完全可以選擇換一條路,
比如先從開封府往東南方沿着鴻溝、汝水進攻,拿下劉國能的信陽府,然後走信陽道穿越桐柏山,進入随、黃一帶,攻打沈樹人的腹心領地。
穿越桐柏山的諸垭口當中,葉縣的方城道,和汝南的信陽道,交通環境、行軍難易,差距并不大。
相比于少招惹一家還有六萬兵力的左良玉的收益,這點地理上的小困難,李自成肯定是願意去克服的。
所以,想明白這一點之後,沈樹人就知道了,他要立于不敗之地、确保自己未來進攻之前先能自守,關鍵還是劉國能那一側。
隻要守住信陽府,沈樹人的核心領地就不會被李自成威脅。
左良玉雖然已經不再聽命朝廷,卻也起到了一個堵路的作用,至少在李自成選擇未來可能的進攻路線時,卡掉了李自成其中一條走位的可能性,也算是發揮餘熱了。
既然得出了這個結論,沈樹人下一步要做的,也就很明朗了:
他需要把楊晉爵的一部分兵力,以及他從南邊長沙、衡州戰場帶回來的那點兵力,盡量往漢水對岸的随州府先集結,然後由随州府進一步通過信陽道、進入信陽府前線。
另外,沈樹人留在九江的,隸屬于鄭成功麾下的部隊,乃至留在安廬等地、黃得功手下的兵馬,也都要盡量往信陽靠攏。
無論後續的戰鬥,是沈樹人主攻,還是李自成主攻,主戰場都會在信陽府和開封府之間。
不是沈樹人從信陽攻開封,就是李自成從開封攻信陽。
而沈樹人需要親臨前線操持軍務,後方武昌大本營的内政、軍備、後勤,也隻好繼續交給方以智幫他照看一陣子了。
他滞留襄陽這幾天,就讓手下的信使回去帶個話,讓方以智幫他按計劃調度,盡快把湖廣腹地的戰争潛力全部動員起來。
他此前跟張獻忠交戰那兩三個月裏,大冶鐵礦、煉鐵廠新的産出,軍工作坊新打造的武器盔甲,該往前線送的也盡快往前線送,
或者一些需要嚴格訓練才能形成戰力的武器,也可以就地裝備部隊、磨合訓練完後再去往前線,也好減少一點後勤壓力。
畢竟火器部隊的訓練,會伴随着大量的消耗。假設隻是爲了練槍法、戰術,把一萬發子彈在武昌本地打完,那就隻要消耗這些材料本身。要是在信陽打完,那就還要多消耗一份把這些子彈發運到前線的運力。
具體的輕重緩急、節奏拿捏,就全靠方以智幫他運籌規劃了。
方以智對于同年好友兼上司新壓下來的任務,當然不好拒絕,但他也有些難處。
原本方以智以爲,等沈樹人回師之後,最多再讓他幫着操持七八天最多十來天内政後勤,就能放他清閑一陣,然後方以智就能暫時辭官、去京城奔走幫父親方孔炤伸冤。
這種事情,在後人看來很匪夷所思,但在封建時代是很正常的。當時人死了爹媽都得辭官回家丁憂三年呢,就算父親隻是獲罪下獄,兒子如果知道父親有冤情、有隐情,也該抛下一切其他事情,先把親爹的冤情申訴清楚。
而且原本曆史上的方以智,在方孔炤獲罪之後,就是真的辭官專門伸冤,最後申訴成功了,他自己才回去重新做官。他的仕途也絲毫沒受這個暫時辭官的影響,回去之後反而還比原先升遷得更高了,可見明朝人治理國家也是很注重孝道的,會把這種事情傳爲美談。
隻不過曆史上方以智入仕之後,就一直做的京官,沒在地方上任職,所以辭官、再任也都很輕松。他辭官爲父伸冤之前,是在翰林院當庶吉士,伸冤完之後回去,崇祯看他孝心可嘉,讓他改任翰林院檢讨。還負責擔任定王和永王的講官,也就是教除了太子以外的崇祯另外兩個小兒子讀書。
這一世,因爲沈樹人的蝴蝶效應,方以智當京官隻當了幾個月,後來就一直在安慶、武昌當地方官。所以要想辭官爲父伸冤,周折肯定會多不少。
沈樹人因爲軍務緊急,忽然冒出來那麽多新任務,當然不可能讓方以智抽身,所以他也隻能勸方以智忍一忍,能不能另想别的辦法。
倆人書信往還數次,方以智一開始建議沈樹人,考慮把在江陵的張煌言調回來,坐鎮武昌,總攬湖廣各軍的後勤内政調度。
張煌言好歹也是知府級别的,而且是沈樹人的表哥,按說從親疏和可靠性方面都足夠了,也确實是個幹才。
可惜沈樹人告訴他,最近得知,張煌言那邊也還有點走不開,江陵、夷陵要地,必須有心腹得用之人鎮守。
因爲就在南線戰場上,張獻忠試圖向湘西轉移的過程中,拉着孫可望、劉文秀一起轉移。
但孫可望麾下有一部分湖廣新附軍,聽說孫可望被勒令放棄湖廣的根據地、往西遁走,這些湖廣流賊兵不願意遠離故土,就有些想不知天高地厚搏一把。
他們聽說湖廣巡撫方孔炤剛剛被朝廷抓去問罪了,荊州府可能空虛、人心不穩,居然敢在這節骨眼上,組織了一次從秭歸順江而下、偷襲江陵的戰役。
幸好張煌言防守謹慎,在夷陵就堵住了這夥流賊,還靠着他手頭僅僅一萬多人的部隊,打了一場阻擊戰,這事兒也就發生在八月上旬,如今還有些逃散的殘敵沒有肅清呢。
張煌言也因此斬獲俘虜累計兩千餘流賊士兵,斬獲了流賊一名都尉、活捉了一名掌旅,算是立了一點小戰功,後續估計能因此得到一些升遷。
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張煌言這種能文能武的心腹名臣,是絕對不能調回武昌的,沈樹人就指着張煌言來确保孫可望不會铤而走險呢,一定要确保張獻忠餘黨徹底死心不敢回湖廣,張煌言這個扼守長江三峽出口的棋子才能挪動。
方以智看了沈樹人的難處後,知道撫台确實是無人可用,他也隻好被“奪情”,放棄了親自辭官幾個月爲父親伸冤的念頭。
至于年輕的鄭成功,原本級别到也夠,算是沈樹人人才庫裏的一枚備胎。但他如今畢竟才剛剛周歲十九歲,内政後勤才幹實在是不成熟,武昌這邊的局面交給他,絕對要誤事的。
隻可惜,爲了給朋友幫忙而“奪情”,畢竟不能拿到台面上說,也不像皇帝下旨意讓大臣奪情那麽堂而皇之。方以智隐隐約約已經感覺到,自己将來還是有可能因此被敵人攻讦,落下“不孝”的長久惡名。
好在他的憂慮,也都被家人看在眼裏,緊要關頭,還是二妹方子翎跳出來,跟兄長把話挑明了:
“大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知父陷于罪而不申冤,傳出去愧爲人子。但國家大事,軍機要務,才是重中之重。家裏的事情,有其他人處置,也就是了。
不如讓小妹代你進京一趟,找機會托關系,能面君最好,不能面君,至少也拜會閣老、呈遞申訴。最多一兩個月就能往返,不會有危險的。”
方以智正在躊躇,也被小妹的忽然請命吓了一跳:“如今兵荒馬亂,中原處處鬧賊,你一個弱女子,怎能孤身進京!”
方子翎也不甘示弱:“沒說要孤身進京,大哥不放心,可以派兵護衛我。如果走陸路經河南北上不安全,還可以走水路。
至于弱女子請命,又有何不可?漢有缇萦救父,還促成文帝廢除肉刑,傳爲千古美談。我讀書多年,這點事情還做不好麽?
至于訴狀,完全可以大哥寫好了讓我帶去,如此申訴時我也好上達天聽,讓天下人知道大哥您是爲了國家軍機重任、脫身不得,才沒有親自爲父申訴,并非貪慕官職富貴、戀棧不去。”
方以智震驚之餘,覺得小妹說得頭頭是道,似乎很有道理,一時也不能反駁。
“罷了,既如此,伱一切以安全小心爲上。如今河南正在鬧闖賊,連沈兄都在集結兵力與之相抗,走河南太危險了。爲兄還是幫你借幾條戰船,走水路快船送你進京吧。”
以方以智的權力,外加跟沈家的交情,借調幾艘由沈家心腹精銳水手、家丁駕駛的四百料大沙船,運送一些使者進京,當然不是什麽難事。
沈家本就是黃海王,獨掌北方海貿,還承運了朝廷海路漕運,這點小事就是毛毛雨。
所以第二天,方子翎換了一些便于出門的男人服飾,爲了方便還帶了幾個負責内外通傳的侍女,然後就坐船北上了。
沈家的船盡量加快趕路,能走長江、淮河縮短行程的,也盡量抄近路。不過半個月工夫,方子翎就到了京城。
而沈樹人此前押送京城的人犯尹先民、何一德,反而因爲路上走得慢,也才剛要到京城。畢竟這些人犯都是坐着囚車慢慢用牛馬拉到京城的,可不能跟信使那樣日行數百裏。
不但尹先民何一德才剛到京城,事實上連方孔炤本人,也才差不多同時抵達。
唯有楊嗣昌的遺表,倒是早了三四天抵達,已經被崇祯閱覽過了,隻是崇祯覺得關于湖廣的後續安排,茲事體大,把楊嗣昌的遺表暫時留中待議,這幾天召周延儒、陳新甲一起商議後續安排。
方子翎到京後,趕緊花錢了解了一下相關情況,得知皇帝還沒發落,也是松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