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方以智今天才剛剛見到獲罪在押的父親,應該多花時間盡孝道噓寒問暖。
好在有母親妹妹幫着料理家裏那些破事,而且女人一般也更注重家庭親情,有她們陪着方孔炤也就夠了。
沈樹人也不會跟他們見外,方以智知道國家大事爲重,就連夜先回巡撫衙門,彙報一下近期的北方軍情。
想來這武昌城裏,也不至于有人找茬說他“不孝”。
不一會兒,衆人策馬回到衙門,沈樹人吩咐人備了宵夜送來書房,不要酒水,隻要些提神的飲品,便于熬夜談正事。
這些日子舟車勞頓,行軍在途,每天都跟将士們一樣吃軍糧,總算回到武昌了,總算能好好休息一下。
方以智并不餓,一進書房就端了杯茶坐在對面,一邊喝幾口提提神,一邊陳述。
沈樹人則旁若無人地一邊聽,一邊在書案上大吃大喝。
方以智:“河南戰事,說來也是諷刺,其實一直到七月份的時候,兩軍相持都沒什麽問題。
李自成五月、六月時攻打開封甚急,還調集了他軍中全部的佛郎機、紅夷大炮,當時楊閣老一度擔憂過,懷疑沈兄您說的‘闖賊必不能拔開封’是否有吹噓之嫌。
但後來證明,開封總兵陳永福确實守衛得當,以城内紅夷大炮反擊,竟能在隐蔽己方炮位的情況下、精确估算攻城賊軍炮位方位、遠近,屢屢曲射擊斃賊軍炮兵。
雖未能直接擊毀全部闖軍大炮,但因闖軍精銳資深炮手人數不多,被陳總兵大量殺傷後,其炮便失了準頭,更兼彈藥不濟,至七月已無法持續以炮轟攻城。
整個七月間,闖軍反複以雲梯蟻附攻城,死傷極多,還都是羅汝才、馬守應的舊部。李自成還試圖挖掘地道至城牆下、埋設火藥炸城。
但也因開封城牆極爲厚實,最多時一次填埋了火藥兩萬餘斤,也沒法徹底炸斷城牆,隻是塌陷了城牆外層,讓牆體厚度變薄了大約一半。
官軍在陳總兵指揮下,依然死守殘存變薄的城牆、并慢慢填補。闖軍試圖趁機蟻附沖上缺口,被官軍左右攢射,殺傷甚衆,始終未能得手。
聽說僅僅爲了沖這一個缺口,就直接戰死了數千人,傷者無算,最後幾乎是踐屍攻城,屍堆都與城牆缺口高度齊平了。”
沈樹人聽到這兒時,一度産生了樂觀的情緒,差點都忘了方以智是來向他報告噩耗的。
他抿了一口鄭家從印度人那兒買來的咖啡提提神,這才想起事情後面肯定有轉折,連忙追問:“如此看來,我所料絲毫不差,闖賊确實沒有強攻開封之能,那後來怎麽形勢又有變故了呢?”
方以智也是不由歎了口氣,看得出來他内心也是非常惋惜:
“确實,一直到七月初,其實形勢對于官軍來說可謂是一片大好。但是後來,因爲湘南戰場,張獻忠多次得手的消息,在六月底時就傳到了京城。
陛下聽說那麽多城池陷落、藩王被殺,極爲震怒,又給楊閣老施壓了,勒令楊閣老盡快将闖賊張逆各個擊破,不可再一味持重采取守勢。
而且陛下還再次重申,在湘南發生的連陷數王的慘狀,絕對不能在河南戰場重現,藩王被殺太多,對大明威嚴、朝廷體面打擊太大了。”
沈樹人心中咯噔一下,打斷道:“楊閣老這就答應了?”
方以智一撇嘴:“當然沒這麽簡單了!楊閣老也是用兵多年了,輕重緩急還是知道的,何況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抗命會導緻他被陛下處死,隻要抗命是對的,是利于天下戰局的,楊閣老也會抗命的。
再說,就算楊閣老一時沖動敢直接出擊,以左良玉的明哲保身,他如果覺得絕無勝算,怎麽可能胡亂出兵?”
沈樹人一想也對,這倒不是說楊嗣昌多麽舍己爲人,而是他的壽命、健康狀況已經到了這一步了,一個本來就絕望将死之人,哪裏還用恐懼皇帝的亂命?
至于左良玉,崇祯要是敢直接讓左良玉去送死,那左良玉鐵定抗命啊。
所以,楊嗣昌、左良玉如果最終真的聽命出戰了,肯定是還有别的誘因,讓他們覺得确實可以一戰。
想到這兒,沈樹人也不等方以智慢慢說了,而是主動舉一反三:“所以,肯定是又出了什麽非出戰不可的理由,還讓他們覺得确實不用等我會合,就能有一戰之力?”
方以智心中一凜,也對沈樹人投來一個佩服的眼神,沈年兄的智商遠見,果然見微知著。
方以智心悅誠服地說:“誰說不是呢,陛下一開始給楊閣老的旨意,楊閣老也是按下不動,隻想催促沈兄您在湘南盡快收拾掉張獻忠,然後抽兵北上。等朝廷兵力集結,再與李自成決戰。
但是,陛下六月下旬下的旨意,因爲朝中也不注意保密,不過十餘日,到七月初時,已經鬧得連闖賊都知道了。
李自成聽說‘再陷藩王,就會嚴懲楊閣老’,加上聽說張獻忠在湘南連殺數王得手,這兩個消息促使之下,讓久頓堅城之下、威信盡失的李自成,決定改變一下戰略,找點别的小目标先提振一下士氣威望。
于是,七月初八這天,在開封城下已經遷延三個月的李自成,分出數萬老營嫡系,以劉宗敏、李過爲将,忽然北渡黃河,進入了與開封府隔河相望的衛輝府、河北大名府。
李自成的目标,便是學張獻忠的樣,多殺幾個重量級的藩王,加速逼死楊閣老。而衛輝府是陛下堂叔潞王就藩的所在,算是當今天下,福王、桂王被弑後,除了重慶的瑞王之外,與陛下血緣最近的藩王了。
更何況,攻打衛輝府還有一層好處,那就是去年李自成殺福王之時,福王府衆人其實都已提前突圍離開了洛陽,隻是福王本人體胖沉重,過于顯眼,哪怕換了衣服也被百姓認出抓回,
可當時福王的世子朱由崧因爲形貌不彰,成功逃脫,就過了黃河,去衛輝府的潞王府,投靠堂叔。陛下後來也下過旨意,讓他這位堂兄承襲了福王爵位。
所以此番李自成如果攻破衛輝府,并且圍城順利的話,就可以把潞王和新福王叔侄一并殺絕!這就等于殺了陛下一個堂兄、一個堂叔,對朝廷體面打擊極大,遠非殺其他藩王可比。”
沈樹人聽到這兒,已經基本上能猜到楊嗣昌後來爲什麽不得不出戰了,他連忙略帶緊張地确認:
“所以……最終楊閣老被逼出戰,還是因爲需要分兵救援藩王?不能讓李自成挑軟柿子捏,陷衛輝等地不成?那福王潞王死了麽?”
沈樹人原本一直不太在乎藩王的死活,但對于小福王和潞王這些人,他還是得關注一下的,至少要比對其他藩王的關注高一個數量級,因爲這畢竟會涉及到對将來中樞曆史的改變——
曆史上,崇祯上吊自盡之後,南京朝廷可就擁立了他堂兄小福王朱由崧繼位,就是弘光帝。而福王在被立之前,因爲東林黨當年和福王一系那麽深的仇恨,南京不少人還動過“擁潞”的念頭,
最後還是東林的頭号人物史可法,還有點血緣親疏遠近的操守,知道潞王和崇祯的血緣關系,畢竟比福王還遠一輩,要越過福王立潞王實在說不過去,才弄了個折衷方案“立桂”,想去兩廣迎回小桂王朱由榔。
因爲桂王和福王都是崇祯的堂兄弟,而潞王畢竟是崇祯的堂叔了,桂王福王跟崇祯的血緣關系親近程度完全相等,挑桂王來立不會導緻正統性危機。
隻是史可法的這番操作,終究遠水不解近渴,國不可一日無君,那種危急關頭他還想等幾個月、從兩廣千裏之外運人到南京,當然不如馬士英阮大铖直接策動江北四鎮以武力擁立來得快了。
這些雖是後話,但隻要潞王、小福王等任何一個藩王因爲曆史的蝴蝶效應提前死了,那沈樹人後續的布局,也都得跟着改,這是國本大事,所以必須嚴重關切。
方以智當然不明白沈年兄忽然這麽緊張的真實原因,隻聽他還是那麽語氣不緊不慢地長歎道:
“雖不中,亦不遠矣。潞王和小福王倒是沒死,并不是衛輝府防守嚴密,能擋住劉宗敏和李過的大軍強攻。而是劉宗敏等一路掩殺過去,還試圖提前包抄,但終究行事不秘。
在攻打衛輝府的途中,他們先要途經懷慶府,結果就在懷慶府大肆燒殺擄掠,殺盡富戶、豪紳、官員,還殺了在懷慶就藩的鄭王朱翊铎一家。
同時,爲了防止潞王、福王北逃去京城,他們提前包抄了北側衛輝府去河北的彰德府,殺了在彰德府的官員巨富和趙王朱常。
結果,破懷慶、彰德,殺鄭王、趙王期間,卻給了潞王、福王反應時間,他們得知北去彰德府、大名府至北京的路已經被闖賊騎兵包抄截斷,于是提前趁着流賊兵馬還沒到,就棄城出逃,隻留下守軍守城。
潞王與福王叔侄走陸路由衛輝縣抵達延津縣,由延津入黃河,走水路坐船遁逃,由開封以東進入歸德府,試圖繼續南逃。
藩王逃走之後,衛輝府倒是沒什麽守備能力,在劉宗敏重兵不計代價猛攻之下,還是輕易告破。城破後劉宗敏得知潞王福王都提前棄城逃跑了,聽說氣得又屠了衛輝全城。”
沈樹人聽到這兒,稍微自己在腦中捋了一下因果。
如此看來,福王和潞王走脫,倒是不算開挂,因爲原本曆史上,這倆慫人也是趁着流賊軍隊還沒進入衛輝府地界,就提前逃跑了。大明的藩王,隻要舍得自己的财富、莊園,肯帶着細軟跑,其實是能跑掉的。
就比如剛才方以智提到的鄭王、趙王,其實也就首當其沖的鄭王、是猝不及防被殺了全家。而迂回途中殺死的趙王,卻有世子逃了出來,将來理論上還能再繼承趙王爵位。
除非是提前團團圍住、把周邊幾個府都圍了,就是奔着刻意滅門去的,或者是突然偷襲。否則隻要不是頂級守财奴,命還是能逃掉的。
不過,想到福王、潞王如曆史一樣逃掉了,沈樹人又冒出一個更大的不解:“既然福王、潞王逃了,楊閣老和左良玉,怎麽又非找李自成決戰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