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祯的加入,讓雙方的戰損比,從原本的一比二一比三,進一步擴大到一比五以上,流賊士兵的生命,在飛速被收割。
而且打得越久,官軍其他方向的援軍趕來得就越多。張獻忠軍把最後的預備隊也都投上去,依然沒有扭轉局勢,隻能看着己方慢性失血,士氣也漸漸傾頹。
畢竟張獻忠軍的前方将領們,都已經知道己方沒有預備隊了,所有人都填上來了。
士兵們倒是還蒙在鼓裏,暫時靠“我方人更多”這條信念撐着,哪怕看到左右的戰友不斷倒斃,也不至于立刻抱頭鼠竄。如果沒有這種信息不對稱,恐怕隻會崩得更快。
朱文祯帶着騎兵浴血奮戰,往複沖殺,厮殺又持續了不過半炷香,明軍的騎兵在最初的沖擊力和銳氣漸漸消耗之後,傷亡也開始增加。
但這時,城東圍城營地的金聲桓,也已經帶着明軍主力來了,甚至有沈樹人親自坐鎮。
張獻忠雖然也把最後一個預備隊也投入了進去,整個戰場打成了一鍋粥,可局勢依然向着對他越來越不利的方向發展。
而壓垮張獻忠的最後兩根稻草,是在整場戰鬥持續了大約兩個時辰後、巳時過半時(上午10點),終于出現的。
首先,是左子雄帶着從衡山衛戰場上撤退回來的疲憊之師,大約七八千人,投入到了戰鬥中。
其次,是城西的蔺養成、劉三刀部,也幾乎同一時間趕到了戰場。
蔺養成還毫不猶豫地打起了自己的旗号,并且讓人一邊沖殺一邊罵陣、擾亂張獻忠士氣。
“張獻忠狗賊!你中了我家撫台的計了!你個出爾反爾吃裏扒外的!當年要不是你裹挾着咱複反,咱革左五營其他四營的弟兄也不會死傷這麽慘!都是伱害得咱想忠于朝廷都不可得!幸好沈撫台不計前嫌!
你以爲老子真稀罕你那幾個臭錢!不過你言而無信,哪怕是這幾個臭錢都不想給!今日活該你受死!跟着張獻忠的雜種遲早都被他出賣了!”
蔺養成其實也早就想投入戰鬥,證明自己了。
不過此前是沈樹人交代他稍安勿躁,不到探查到張獻忠投入了最後的戰略預備隊時,蔺養成就不能輕舉妄動。
沈樹人這麽做,當然不是想給蔺養成保存實力,而是怕張獻忠提前發現自己中計、不敢再跟賭注,那麽最後輸掉的也就不夠多。
一定要張獻忠推了籌碼、全部押上,蔺養成再出現,那張獻忠想收手都收不了了。
不得不說,蔺養成的突然出現,而且這樣一邊沖殺一邊狂罵揭老底,對張獻忠麾下陝西、河南老營的士氣打擊,也非常的大。
因爲他們很多人都是知道革左五營原本是戰友的,張獻忠一貫以來鼓舞士氣的說辭裏,也都說“沈家軍雖然武器精良,但人心不齊,被他收服的人馬不會爲他賣命,真正靠得住的嫡系部隊也就那麽點”。
而蔺養成的現身說法,等于是當面打了張獻忠謊言的臉。
誰說沈樹人不得人心?連投降的農民軍都鐵了心給沈樹人賣命,這還叫不得人心?相比之下,張獻忠的部下不該好好懷疑一下人生?
張獻忠不由氣急敗壞,正所謂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惡,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惡,他連忙下令馮雙禮把身邊的親兵甚至旗陣都派過去,瘋狂堵截蔺養成這一路,兩軍很快瘋狂厮殺到了一起。
蔺養成也是憋了好久沒有表現機會,今天就指着痛擊張獻忠納投名狀呢,所以也不敢保留實力。
他這三個營裏,其實本來就被摻了沙子、打散重編了,隻有大約三分之二的老兵,是他從大别山區帶出來的多年老營,還有三分之一是劉三刀的兵,以及當時黃州本地的新募軍。
但不管怎麽說,革左五營老兵的比例還是可以的,戰鬥力也就比較骁勇,至少不比張獻忠的河南老營弱,最多隻是不如張獻忠的陝西老營。
戰前蔺養成已經反複宣傳過了,隻要這場好好打,以後就能徹底享受嫡系官軍的待遇,過久了窮日子的士兵也很期待,人人戰意高昂。
很快,一場雙方都是陝西人的互屠血腥殺戮,就這樣在戰陣的西南角爆發了。蔺養成不計代價從西往東,猛攻張獻忠軍陣左翼,一時間殘肢斷臂亂飛,血流漂杵。
雙方都沒有多少火器,就是純純的刀刀見血,槍槍入肉,死磕肉搏。
但張獻忠軍各個方向早已全面吃緊,最後馮雙禮帶來跟蔺養成死拼的人數本就不多,還都是張獻忠的親衛,死一個都很心疼。
血戰僅僅持續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稍稍冷靜下來後的張獻忠,就已經意識到不能這麽拼下去,要是自己的旗陣親衛都死光了,還有誰來保護自己突圍?
自己之所以和沈樹人在衡州決戰一場,本意無非是舍不得湖廣新附軍這種帶不走的累贅、直接人心瓦解崩潰,便宜了沈樹人,所以想把炮灰和敵人互相消耗一番。
但是仗打到這一步,他的陝、豫老營都搭進去不少了,他至此都沒想明白,在主力決戰的戰場上,自己明明應該擁有兩倍以上的兵力優勢,而且還占了先機、沈樹人那邊才是打成添油戰術的一方,可爲什麽最後會變成這種局面?
左翼被蔺養成打得士氣狂洩、思想混亂的同時,右翼那邊左子雄的投入,也給了張獻忠軍滅頂之災。
朱文祯的騎兵營在最後一次沖殺後,因爲體力不支、彈藥将盡,終于選擇了迂回拉開。
白文選的步兵主力也追之不及,隻是随便放了一陣箭矢送行,随後就想讓流賊一方的騎兵追擊、别讓明軍騎兵有喘息恢複體力的機會。
但朱文祯的拉開,其實正是在爲左子雄的部隊讓出火铳排槍的空間——如果己方騎兵一直在敵陣中往複切割,明軍火槍隊怕誤傷自己人,還不好随便亂開槍。
而左子雄的直屬部隊、這支剛剛從衡山衛撤回來的人馬,又恰恰是明軍中火器裝備率最高的,幾乎有将近一半的火槍兵了,作爲最後壓陣壓垮敵人的總攻力量,實在是再合适不過。
随着數以千計的排槍以疊陣法依次響起、逐步推進,白文選倉促派出去追擊朱文祯的流賊騎兵,很快就有一大片倒在了兩軍之間的空地上,剩下僥幸苟活的流賊騎兵也慌忙瘋狂四散。
不一會兒,随着兩軍大陣接近到一百五十步以内,流賊前排的弓弩手和長槍手也開始紛紛中彈慘叫倒下,火力密度之猛,爲流賊一方前所未見。
左子雄的部隊一邊瘋狂殺戮,一邊也是高喊各種打擊敵軍士氣的口号:
“張獻忠狗賊中計了!王尚禮的兵馬已經在衡山衛被全殲!王尚禮首級在此!”
亂軍之中,王尚禮的人頭哪怕挑在槍杆上,遠處也是不容易看清的,所以左子雄跟在衡東縣時一樣故技重施,把王尚禮的人頭、頭盔、铠甲分好幾處挑着,能展示多少就展示多少。
對面的張獻忠軍士卒雖然看不分明,可這種事情無論是否确信,多多少少都能打擊到士氣,何況官軍表現出來的規模,确實比戰前情報顯示的多,援軍幾乎源源不絕,那也隻有“官軍在衡山衛後方戰場的援軍已經趕回來了,而我軍在衡山衛劫糧的部隊肯定是兇多吉少”這種解釋。
戰争說到底,最後打的還是人心向背,人心散了,士氣垮了,一切就全完了。
“别管兩翼之敵了!讓馮雙禮回來!全軍向前突圍!沖垮正面之敵!”張獻忠終于被越來越傾頹的局面吓出了一身冷汗,也終于下定決心,不再貪多務得。
他麾下的老營弟兄雖然也死傷了幾成,可畢竟主力還在,突圍還是有可能的。
他軍中的騎兵總數,也依然比朱文祯部更多。而且朱文祯剛才已經反複沖殺、體力消耗極大,傷亡也不少,肯定不可能繼續追擊的。
張獻忠很清楚,至不濟,他還能确保帶着麾下全部的騎兵老營撤退。
馮雙禮很快在張獻忠的要求下,把大部分旗陣人馬撤了回來,也不跟蔺養成糾纏了,而幾乎是同一時刻,張獻忠軍的左翼,就被蔺養成沖得幾乎崩潰。
張獻忠不及多想,帶着馮雙禮和白文選就正面往前沖,盧大頭和江守德的營地,本來就被沖得破破爛爛了,想要奪路而逃還是做得到的,無非就是多付出一點人命,多被側射火力收割幾波。
張獻忠還非常歹毒地選擇了悄悄沖,沒讓自己的大旗跟着自己沖,反而吩咐掌旗的親衛後退,撤回城中。
所以戰場上大部分友軍都還不知道大王要跑,甚至連對面的明軍,看到張獻忠的旗幟在後退回城,也以爲張獻忠是自知野戰不敵,要撤退籠城死守。
如此一來,明軍雖然士氣瘋狂高漲、殺敵愈發積極,卻也混亂中顧不得追殺張獻忠本人。明軍的一切戰鬥行動,都還圍繞在“盡量不放目前已經黏住的敵人撤回城中,爲後續攻城掃清障礙、減少抵抗,在野戰中就盡量多殲滅敵人”上。
張獻忠這一手,等于是把所有的湖廣新附軍徹底賣了,以他們的混亂崩潰爲代價,亂中突圍逃命。
好在張獻忠這人逃命功夫很好,十四年流竄下來了,随時随地都留了後手,這次出城野戰,他也依然沒忘了在中軍親衛騎兵當中,分出數百人把此前掠奪到的所有黃金珠寶帶在身邊,這樣突圍的時候随時可以帶着走。
可惜白銀就已經過於沉重,沒法全部帶着,銅錢和綢緞就更是一點都沒帶,全都留在衡州城裏呢。
畢竟張獻忠今天出城之前,想的還是趁機重創甚至消滅官軍一部,不可能真的完全按照要突圍逃亡來準備的。丢下相當一部分财物,也是在所難免的了。
“不好,張獻忠這是要跑!”遠處的沈樹人,一直在用望遠鏡遙遙觀察戰場形勢,一開始他也不可能看出破綻,
但随着盧大頭和江守德的營地被徹底鑿穿、數以千計的流賊騎兵直接頭也不回地穿過營地繼續向着西北方的丘陵地帶狂奔、一點都不像是迂回繞後、回頭再戰的樣子,明軍高層也終于意識到張獻忠是真的棄軍逃亡了。
“快讓朱文祯追!”沈樹人這時候也顧不得朱文祯部的疲憊了,哪怕今天已經沖殺許久,幾乎人人都有傷損,也依然希望他們勉力再擴大戰果。
與此同時,在正面戰場上,明軍也很快貫徹了下去,開始高呼“張獻忠已敗!投降免死!”的口号。
這種口号,還在亂戰的張獻忠軍士兵當然不可能直接信,大多數人慌亂中回頭,隻是看到大王的旗号已經回城了,最多也就是慌亂以爲己方敗了、大王先退了,并沒有往“大王已經抛棄了他們”上想。
但這種程度的士氣崩潰,打擊也已經夠緻命了。殘存的湖廣新附軍幾乎在一盞茶之内,全軍崩潰,還剩下的七八千活口,都跟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蹿。
右軍都督張化龍無法約束部隊,被頗有韌性的江守德反攻推進,在亂軍中墜馬,慘遭踐踏,最後死于江守德部之手。
左軍都督馬維興帶着的河南老營,也是第二個崩潰的,一萬五千人的部隊,此前已經死傷數千,現在也是徹底崩盤,馬維興同樣被左子雄部擊殺于亂軍之中。
至于最後沒跑掉的那一小部分陝西老營,也被蔺養成和劉三刀勢如瘋虎地瘋狂猛攻擊潰,隻是馮雙禮已經被張獻忠提前叫回去突圍了,所以倒是沒撈到什麽高級别的斬将功勞。
經過衡州周邊連番血戰,原本後世西軍政權的五軍都督,已經有王尚禮、馬維興、張化龍三都督先後授首,隻剩馮雙禮白文選兩人還活着跟随。
朱文祯那邊,終究是無法追到張獻忠本人,畢竟他下的本錢太大了,能讓幾萬人各自爲戰,隻爲了主力嫡系騎兵的逃跑。
朱文祯隻是追到了一些散兵遊勇,尤其是一些因爲貪婪、扛着過于沉重的财物而逃跑速度慢的流賊士兵。
有好幾個被追上的流賊騎兵軍官,都是原本可以跑掉的,但跑着跑着居然把馬匹都累死了,至少也是累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沒了馬之後,就被朱文祯追上了。
不過這些軍官倒也光棍,看到朱文祯的騎兵上來,直接就跪地求饒,獻出馬背上的财物以求免死。
而朱文祯事先也得了沈樹人吩咐,對于這種人要優待俘虜,以免那些扛着黃金的軍官因爲怕死而躲藏在叢林裏不敢露臉,所以對于凡是可以獻出整袋黃金的流賊騎兵軍官,朱文祯都可以免死,還讓士兵大肆呼喊這樣的招降口号。
好幾個被俘的流賊軍官,最後随身的麻袋打開一看,都是裝着至少相當于好幾個籃球體積的黃金——
而衆所周知,一個實心籃球大小體積的黃金,就有一千五百兩以上,相當于一百斤。扛着好幾個籃球體積的黃金,可不得有幾百斤。這麽貪婪,難怪奔馳中把戰馬都壓死了。
随便抓獲這麽一個騎兵軍官,至少都是三五千兩黃金的繳獲,抵得上白銀五萬兩,實在是太劃算了。
張獻忠的五萬大軍,最後隻帶了絕大多數騎兵部隊,突圍出去,步兵隻有少量逃散的散兵遊勇,加起來也不過七八千人。
剩下四萬兩千人,不是在戰場上損失掉了,就是被趕回群龍無首的衡州城裏,遲早也是沈樹人的菜。
湖廣境内的張獻忠軍隊,算是徹底被掃除了主力,隻剩零星小股流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