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屬下去使詐用計的當晚,沈樹人睡得很好,一覺到天亮。
但被壓了擔子的蔺養成,卻是一夜沒睡着。
雖然午夜之前,劉三刀就回來彙報了。還呈上了張獻忠通過李定國預付的價值三十萬兩白銀的黃金珠寶,說張獻忠約好了後日陣上交割尾款,請蔺養成部放行。
但蔺養成顯然不敢完全相信這些承諾,把珠寶黃金捂在手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張獻忠這會不會是麻痹我等,實際上他既然信了官軍彈藥後勤補給斷檔,會不會當夜就立刻突圍、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懷着這種擔心,蔺養成讓自己營中的哨兵加強警惕,而且增加了三倍的輪崗人數,随時緊盯,結果一直到天色大亮也沒有任何動靜。
無奈,天亮之後,他隻好頂着黑眼圈、帶着劉三刀,以及那價值三十萬兩銀子的财物,悄悄去到沈樹人中軍大帳回報。
私自直接把财物全部昧下,他是沒這個膽子的。别說劉三刀根本不是他的屬下,隻是假裝的,兩人都想在沈樹人這兒進步呢,怎麽可能一條心把錢黑了。
所以,還是坦白一點,讓沈撫台分配吧。相信沈撫台也會體恤下情的。
“……禀撫台,情況便是如此了,張獻忠後半夜一直沒有動靜,但他應該是相信我軍彈藥不足、補給困難了。末将實在無法揣測,張獻忠後續會如何行事。”
蔺養成劉三刀原原本本把事情說清楚,一旁正在用早膳的沈樹人,則是一點都不意外,随和地招呼兩人在大帳裏坐下,添兩副碗筷,一起邊吃早飯邊聊。
蔺養成等人受寵若驚,他們诏安以來還沒跟巡撫級别的平起平坐吃飯過。
沈樹人的早飯也毫不奢華,在軍中作戰的時候,他一般也就吃将士們一樣的食物,最多加一點罐頭類食品随時補充一下。今天早上,吃的就是瓷罐裝的蜂蜜煉乳,配上鹹魚醋飯團、腌菜、幾個雞蛋。
除了雞蛋要簡單水煮,其他食物都不用開火烹饪,最多在煮完雞蛋的熱水裏,隔水浸泡熱一下。
沈樹人這麽幹,一方面是以身作則,鼓舞士氣,防止軍中奢靡上下離心。
另一方面,也是少給後勤添麻煩。尤其最近幾天,他關照軍中能燒開火就少開火,營寨裏做飯的竈台,開火數量和時間都受到了嚴格限制,
以便有心人觀察的時候,能注意到“沈樹人營中,絕對沒有兩萬人馬”。
衆所周知,有經驗的武将,都是可以通過數敵軍營寨内的竈台數量,來估算敵軍人數的。所以孫膑增兵減竈之類的計策,才能發揮作用。
可是在兩軍固定駐紮的情況下,沈樹人的圍城營地不可能被張獻忠近距離數竈台,那就隻能數做飯的炊煙了。有多少股煙、每天燒多久,都是能數出來的。
而沈樹人利用罐頭食品不用燒飯、假裝人少,這個局已經堅持布了好幾天了。自從那天停止高密度火器攻城的同時,就已經把炊煙減少了,并非今天才臨時起意,所以做戲做全套,演技絕對逼真。
蔺養成和劉三刀一起吃着瓷壇裏的罐頭食品,沈樹人則理清了思路,好整以暇地放下攪拌蜂蜜煉乳的筷子,說道:
“換做是我,昨晚也不可能有動作,今天白天估計也不會動作——城西新設的那面圍城營地,裏面駐紮的是你的部隊,這個消息,張獻忠昨晚也是才知道吧?
以他的謹慎,怎麽可能不趁着白天再求證一下?他肯定會讓人在城頭遠遠觀察,持續盯着,一旦發現你們營中的人馬是軍械、甲胄與所說不符,張獻忠便會生出疑心。
另外,張獻忠此前派出的斥候、聯絡信使,也是從昨晚開始,才被掐斷、無法回城的吧?張獻忠肯定不甘心,會再觀望一天,想從他自己派出的斥候口中,确認衡山衛那邊的戰況,确認王尚禮是否真的摧毀了我軍的彈藥補給。
所以,今天白天你們最應該擔心的,是有沒有張獻忠部斥候想要滲透進重圍回城。隻要把張獻忠的情報源全部掐斷,自有他坐不住的時候。”
蔺養成等人原本還挺焦慮的,看撫台大人這麽氣定神閑,一下子也輕松了,信心也高漲了幾分。蔺養成壯着膽子問:
“敢問撫台大人,那您覺得……張獻忠最後是會朝我們所在的營突圍,還是另有别的處置?”
沈樹人搖搖頭:“這我就算不出來了,不過我軍做好準備,盡快高壘深溝,四面都設防,無論張獻忠從哪邊突圍,都盡量拖住、立刻各軍支援。
另外,他多疑非要多觀望一天,對我軍也有好處,我已經加急通知左總兵盡快回師,把拉去衡山衛的兵馬加快帶回來。至于朱參将的騎兵,今天白天就能到了,讓他們先睡一覺,遇戰随時能調動。我軍兵力隻會越來越充足,伱們沒什麽好擔心的。”
沈樹人說罷,最後瞥了一眼對方送來的黃金珠寶,大緻問了一下價值,然後吩咐:“既然是給你的,你就放心收下。我這人從來不差餓兵,用計用得好,有額外收益,用計者自然可以分潤好處。
這三十萬兩,你們倆留下十萬兩的珠寶,每人五萬。剩下十萬兩,給兩營中各級軍官作爲犒賞,也可由他們自己支配,添置裝備。最後十萬兩,分賜給普通士卒——
不過本官有言在先,給軍官犒賞也好,賜給士卒也好,都要以本官的名義,而且要臨戰再發,以免提前洩密。”
沈樹人也知道,已經到了别人手裏的銀子,如果再全部收回來,那絕對是會引起部隊怨恨的。
因爲這些錢存在的心理賬戶已經變化了,每個人都是有損失厭惡的,對于揣進兜裏再往外掏的錢,會非常肉疼,還不如一開始就沒得到。
所以,該發還是要發,該追認還是要追認,隻不過要讓他們領沈樹人的情,知道這些銀子是因爲沈樹人的命令才給的,而不是蔺養成或者張獻忠給的。
部隊要效忠,也要效忠他沈樹人,不能效忠下面的部将,
當然也不用效忠崇祯。
蔺養成得令後,也是大喜,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立刻一切照辦。
……
此後一個白天、一個黑夜,果然過得很安靜。
張獻忠也确實多疑,那晚那點珠寶投石問路後,第二天還要确認城西的官軍構成、以及官軍的總兵力。
雖然确認的方式未必盡如沈樹人預料,但總而言之最後就是實打實得出了“官軍确實兵力分散,後勤斷頓,眼下正是空虛之時”的結論。
至于王尚禮那邊遲遲沒有派信使回來、當面跟他彙報衡山衛的戰況,雖然讓張獻忠有過幾絲不安,但他最後也傾向于相信“肯定是王尚禮已經派了人,但斥候怕死,看到城西也有官軍營地圍城了,所以不敢滲透過來”。
畢竟,蔺養成隻是跟他秘密聯絡約定了“互不侵犯”,王尚禮那邊還是不知道的,這不奇怪。
所以最後,張獻忠還和白文選等将領,以及李定國商量了一下,拿出了出城決戰偷營的方案。
七月十六當天,也是衡山衛那邊戰鬥結束後第三天,淩晨時分,張獻忠終于提前鼓舞了部隊,半夜造飯,四更用飯,五更出擊。
爲了戰鬥順利,和确保突然性,他還玩了點小花招——張獻忠沒打算給蔺養成那三百萬或者五百萬兩買路錢,也不相信蔺養成肯無償爲他保密,
他這次出城,也不是奔着逃命的目的的,而是想跟沈樹人決戰,至少趁着沈樹人彈藥補給斷檔的機會,重創沈樹人的主力!
所以,張獻忠的真實目标,是攻打衡州圍城營地的西北角,确切地說,是北側營地的西段,想把那一部分的明軍率先擊破,如果明軍其餘各部來援,也可以打成添油戰術。
但是,正常攻打北側營地的話,應該是開衡州城的北門出兵,可張獻忠這次卻偏偏不,反而選擇了開西門。
他這麽做,也是擔心北門的明軍夜裏警戒更仔細,哪怕隔着幾裏地,這邊如果開城門、大軍漸漸湧出,會被明軍提前發現,從而做好準備。
畢竟城門就那麽點尺寸,每時每刻最多通過十排八排的士兵,幾萬人要出城,那肯定地走一刻鍾才能過完,就失去突然性了。
相比之下,西門外的蔺養成,既然做好了“收銀子放人”的打算,應該不至于提前一驚一乍,所以張獻忠就先讓主力出城、在西門外重新列好陣,然後再沿着西城牆往西北角掩殺過去,轉撲明軍北營。
當張獻忠選擇這條路線時,他内部的部将都還有些不理解的。比如李定國就勸他:“父王,我軍在城中還有四萬多人,将近五萬,相當多的士卒并不精銳,若是将來往西南方向、沿着湘江大路突圍,他們還能趕得上行軍速度。
若是往西北而行,雖然前往黔中道入蜀的距離更近,可是沿途要翻山越嶺的地形也更多,怕是會有更多部下掉隊。”
然而張獻忠并不理會這種勸谏,因爲他已經做好了湖廣新附軍掉隊的心理準備了。
在他看來,這些在湖廣新募的軍隊,能在攻打官軍北營的過程中,跟沈樹人的主力盡量同歸于盡、兌掉官軍更多人命戰鬥力,就已經回本了。
他們存在的價值,就是消耗官軍,讓官軍在後續想追他嫡系老營主力的時候更加乏力!
所以他完全無視了李定國的勸說,堅持這樣出兵。
七月十六,淩晨五更,張獻忠軍除了一萬左右留守城池的後備力量,其餘大約四萬人,統統都出了城,在蔺養成營地對面數裏之外,列陣整齊。
蔺養成當然也早就發現了,但是假裝沒發現,按兵不動,同時飛馬悄咪咪通報沈樹人,還是實時更新的那種。
張獻忠看蔺養成營地靜悄悄的,還以爲對方真中計了,在等着他派人去聯絡、送買路錢呢。于是張獻忠一聲冷笑,揮鞭指揮部隊轉向北上。
夏天的五更,天色已經微微有點亮了,雖然看不清遠處的東西,卻好歹不至于和眼前的袍澤自相踐踏,也不用打火把。張獻忠選擇的出戰時機很好,摸到官軍營地前面的時候,天色也剛好亮到适合作戰。
“殺!沖進官軍大營!殺沈狗官!”
“官軍火藥鉛彈已經不夠了!他們的補給被王将軍的人馬燒了!殺狗官正在此時!機不可失!”
張獻忠軍以一萬五千人的湖廣新附軍爲先鋒炮灰,兩萬五千人的陝、豫老營爲中軍主力,烏泱泱地朝着沈家軍的營地殺去。
沈樹人雖然在一刻鍾之前就從蔺養成處飛馬得知張獻忠出城了,可一開始也不知道張獻忠的具體主攻方向,
哪怕有實時更新,至少也要小半個時辰之後,才能讓衡州城其他方向的友軍增援過來,所以最初這小半個時辰,隻能讓北營的部隊自行防守。
沈樹人留在城北營寨内的守軍,一共也就是四千多人,在這最初的小半個時辰裏,還真得面對張獻忠十倍的兵力優勢!
雖然張獻忠的四萬人,也不可能一下子全投進來,也會有一個先後、有戰略預備隊。
但不管怎麽說,血腥的厮殺很快就在整條戰線上蔓延開來。
沈家軍在北營西段首當其沖的那個營,守備是盧大頭,麾下兩千多人,隻有五百火器手。
面對蜂擁的張獻忠部,盧大頭臉色鐵青、但依然鎮定地押陣,逼着火器手們人人上刺刀,到尖樁木栅鹿角背後,輪番放排槍,一旦被左右兩翼圍上來,就準備死守寨門拼刺刀!
随着第一陣火槍的聲音密集響起,瘋狂掩殺的張獻忠部士氣稍稍爲之一窒——主要是張獻忠軍的将士們,在出城之前,都被告知了這幾天是官軍彈藥短缺的窗口期。
結果明明說好官軍沒子彈的,事到臨頭又挨了排槍,自然會導緻人心怨恨,小小混亂一下。
不過盧大頭的營火槍數量終究太少,也就讓張獻忠軍稍微慌亂了幾分鍾,又重新凝聚起了攻勢,隻是氣勢沒一開始那麽嚣張了。
“不要怕!這點彈藥肯定是官軍私藏留下來應急的,很快就打光了!繼續殺!放箭!”
随着一陣陣箭如雨下,一些伏在尖樁栅欄背後裝彈的火槍手,也不由被彈道高抛的箭雨從天而降射傷,一時間明軍寨牆内側哀嚎連連。
盧大頭抽出佩刀,厲聲大喝勒令傷兵不許慘叫,一邊催督身邊的長槍兵撿起負傷袍澤的刺刀火槍,繼續射擊,哪怕平時沒訓練過槍法也無所謂,這種時候火力密度是最重要的。
甚至他自己也以身作則,沖上去扛過了一個被射殺的斑鸠铳手的斑鸠铳,以及那把作爲槍架的長柄戰斧。士兵們看守備大人以身作則,一時也重新鼓舞起了同仇敵忾之心。
“殺!殺張賊!爲湖廣的父老鄉親們報仇!沈撫台的主力很快就會來救援我們的!朱參将的騎兵馬上就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