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禮出兵截擊沈樹人的後勤糧道,倒也不算一時頭腦發熱、或者是被張獻忠軍令催逼。
王尚禮這段時間也一直有派出斥候探查前方交戰軍情,對沈家軍的後勤節奏本就有所了解。
所謂内行打仗看後勤,沈家軍越是仰仗火器犀利,就越是依賴後勤通暢。打擊後勤才能最好的打擊沈樹人,這個道理王尚禮這種積年老将也是很清楚的。
而且,如今他獨領一軍在側,大多數都是在湖廣地區擴招的新附軍。部隊裏隻有極少數的陝西、河南老營作爲骨幹,基本上也都已經提拔爲各級軍官了。
這樣一支部隊,對張獻忠的忠誠度還是相對較低的。
士兵們隻是出于對官軍清算的恐懼,外加不想再種田交稅、嘗到了搶劫的甜頭,這才跟着幹。至于領袖是不是張獻忠,其實沒那麽重要。
就好比一個女人說“我隻想當縣長夫人,誰是縣長,我無所謂”。
王尚禮統領部隊一段時間,已經摸清楚了這一點,所以張獻忠派他分兵的時候,他才這麽爽快的答應了,無非是覺得機遇與風險并存。
要是戰後張獻忠能稍稍擊退沈樹人,甚至是兩敗俱傷,張獻忠注定要往西逃,想辦法經湘西的黔中道入川。
這樣一來,張獻忠也就沒能力再制約他了。如果沈樹人也損失過重、暫時後繼乏力,那王尚禮就可以赢得一個寶貴的窗口期,往東朝湘贛邊界後撤,上羅霄山自立門戶。
曆史上,張獻忠後來建立僞西政權時,模仿朱元璋時期設置五軍都督,王尚禮原本會官拜中軍都督,和馮雙禮、白文選、馬維興、張化龍并列。五都督在軍中的地位,僅次于封王的張獻忠四大義子。
但現在看來,一切早已被蝴蝶效應攪得面目全非。後續的路,隻能看王尚禮自己怎麽走了。
……
大約半天時間的行軍趕路,沒什麽好贅述的,王尚禮從衡東縣出發,走了一個下午加傍晚,就順利趕到了衡山衛附近。
随着部隊進入衡山險要,算算距離,大約再走十幾裏,就可以抵達湘江岸邊的河谷地帶,那裏就有沈樹人爲了水路轉運新設的碼頭和貨場堆棧、簡易營寨。王尚禮部一路走來,沿途并沒有遭到官軍攔截。
目前爲止的順利,讓他情緒更加高漲。
要是能劫到沈家軍的軍火,那他後續也不用看張獻忠的臉色了。
但凡報一個“與官軍激戰死傷甚衆,但成功摧毀了官軍的後勤軍火庫存”,然後退兵自立,都會非常有底氣,也算對得起八大王這些年來的栽培了。
“官軍沒有提防,全軍随我沖殺!”随着翻過最後一個丘陵小山頭,看到遠處低矮的湘江河谷兩側,官軍碼頭燈火通明,王尚禮果斷發出了總攻命令。
“将軍,會不會有詐?官軍提防怎得如此松懈?那衡山衛碼頭和堆場,正在衡山夾谷最險峻的位置,如若官軍在兩旁高坡之上設伏,我們沖進谷中,怕是會被四面截擊。”王尚禮身邊還有個别落第秀才檔次的謀士,雖然水平不怎麽高,倒也會說幾句中肯基礎的谏言。
王尚禮卻不以爲意:“沈樹人舍得下這麽大的本錢、用全軍的彈藥庫存來當誘餌?他在衡州城下和大王激戰,火藥都快用光了才停止攻勢,已經是顧頭不顧尾了,不許動搖軍心!”
全軍沒有再發出任何異議,直接一湧而上。這也并不算中了弱智光環,而是流賊出身的将領,智商本來就隻能往後看一兩步,看不了太遠。
這衡山衛周邊,入口前方的地勢并不狹窄。隻是到了營地、碼頭、貨棧一帶眼前,兩岸的衡山山勢才突然收窄,形成峽谷。
官軍真要設伏起效,那也要等王尚禮的部隊徹底沖進峽谷之内,到時候就算王尚禮中伏,也能先一把火燒了眼前的物資,再死戰突圍好了。
官軍一旦物資全毀,還不跟官渡之戰的烏巢守軍一般,軍心大潰?
有些時候,生死勝敗就在一線之間。
拿烏巢劫糧舉例,曹操燒了袁紹軍糧,固然可以鼓噪叫嚣是袁紹中了他的計。
可如果袁紹能反過來在烏巢設下一些伏兵、稍稍增強防守,就算糧食被燒,但能圍住來劫糧的曹操不讓其突圍,甚至擊殺曹操,那袁紹瞬間也能轉變爲讓對方中計的那一方。
漁網和魚餌的身份,是随時随地會根據實戰操作表現,随時轉換的。
“殺啊!燒了沈狗官的糧草彈藥!全滅官軍指日可待!”
王尚禮軍果決地發動了全面沖鋒,因爲夜間視野不太好,兩軍本就是接近到兩裏地之内,才開始鼓噪奔跑。
而守軍的火器隊,顯然也沒法提前太久做好充分準備、開火攔截。
很多都是對着黑暗中盲目開火,時機早了,浪費了彈藥,有些則是敵人已經出現在視野内,眼看就剩七八十步了,才打出第一槍,白白浪費了之前的開火距離。
湘江兩岸,可以看到系泊着一隊隊看似裝着不少物資的小船,似乎是因爲天色已晚,夜間山區逆流行船有危險,才留在這兒、等明天天亮後再逆流撐去衡州城下。
岸上原本也有一些苦役碼頭工人,在把貨棧堆場上的一包包物資、一桶桶火藥往這些小船上扛。結果流賊大軍掩殺而來之時,這些碼頭工人就紛紛掉頭鼠竄,看起來那麽驚恐,确實毫無戰鬥力。
王尚禮部殺到衡山衛的碼頭營寨門口,倒也被火槍攢射付出了至少千餘條人命的代價,以及更多的負傷。
但黑暗中雙方都不清楚各自的傷亡,士兵們也看不清全局,所以這些死傷對士氣的打擊并沒有那麽明顯。
鼓噪呐喊給了流賊士兵極大的鼓舞,他們堅信自己是“偷襲得手”的一方,而對方才是中計的那一方。
這種心理安定讓他們變得異常堅定,覺得自己站在了勝利者這邊,身邊偶有戰友被火铳擊斃,他們也隻覺得是偶然情況。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相信自己站在勝利者一方,就是能激起那麽猛烈的兇頑。
不過,随着掩殺深入,王尚禮部也出現了小小的混亂。畢竟黑夜進攻,地形還有點複雜,前面的路越走越窄。
人員擁堵之下,難免有一些士兵會被擠到東邊的衡山山坡上、或者是西邊的湘江江灘上。
那些被擠下湘江江灘的士兵,也不由自主想要去奪取官軍系留在碼頭上的小船。小船上看起來都已經裝了一大半的物資,能奪取的話,直接就能開走,絕對狠賺。
爲了搶奪物資、争先繳獲,流賊士兵越沖越亂。而對面的官軍押運士兵,人數雖少,卻可以輕松砍斷系船的纜繩,直接放着小船順流而下。
因爲湘江是自南向北流淌、由衡州流向湘潭、長沙,所以船隻往北而去速度飛快,都不用人劃船,陸軍絕對追不上。
船上的水手還能躲藏在麻袋、木桶掩體後面,以火铳還擊,近距離上很快就打得王尚禮部損失慘重,還還手不得。
這些押運水手,正是沈練和李愉的人馬,沈練的士兵負責撐船,李愉麾下的精銳鳥铳手負責射擊,效果很是驚人。
隻是因爲船的數量不多,船上的鳥铳手加起來最多幾百人,遠不可能對一兩萬的王尚禮軍主力造成決定性傷害,
隻能是一邊刮痧削弱對方士氣、一邊讓對方心頭火起誘敵深入。
王尚禮部果然越來越不理智、也越沖越深入,很快就殺進了官軍的碼頭貨棧。
最初前排的軍官還留了個心眼,看到前面一排排的木桶堆在那兒,就直接用重兵器劈砍、把木桶劈碎,看到裏面漏出來的果然是火藥。
又讓長槍兵捅爛幾個麻袋,裏面立刻有黃澄澄的糧食谷物流出來。甚至在把一些闆條箱子劈開後,還能看到更高級的食物補給,這下王尚禮部就徹底瘋狂,再無顧忌。
官軍這是真中計了!不然不可能拿那麽多值錢的物資擺在這兒挨燒挨劫的!
如果是用計,還不得用柴草冒充糧食,更不會吧珍貴的火藥桶擺在這兒!
王尚禮部一邊開始搶奪物資,一邊沖殺,局面愈發混亂,連湘江江面上的小船隊還在對着岸上連環放槍都顧不上了。而官軍陸上的守軍,也得以收起火器逐次後退,一直退到營地北側的寨牆防線。
混亂沖殺劫掠持續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終于有一些沖殺在前的将士發現了不對勁的情況。
後撤的官軍,居然不再跑了,撤退到北側寨牆後,重新組織起了堅定的防守。
而且似乎得到了生力軍的兵力補充,火铳手長槍手齊備,火铳手也都上了刺刀,依托木栅和壕溝夯土牆,嚴陣以待。
覺得不對勁後,前排流賊将士們出于心虛,個别腦子活絡的,又用長矛捅刺了幾個麻袋,也發現裏面不再是糧食,而真的變成了柴草。
其他火藥桶、鉛彈箱,裝的東西也都換了一批。那些心思最活絡的士兵,首先意識到了恐懼。
便在此時,前排堵口的官軍開始齊聲呐喊,火器連番輪射。
偏偏官軍選擇的這個堵口位置,是湘江河谷最狹窄的地方,東邊是衡山山坡,西邊就是湘江,山江相夾,隻有不過兩百步寬的戰場正面。
這樣擁堵的地形,以火槍隊堵口,流賊一方再是悍勇,沖殺幾次都未能奏效,隻是在陣前留下了層層疊疊的屍體。極個别沖到面前的,也都被刺刀陣和長槍捅成了刺猬。
“王尚禮,早早投降免死!武昌總兵左子雄率雄兵數萬在此!你已經中了我家撫台的計了!”
“我家撫台智冠天人,爾等蠢貨居然敢指望我軍作戰不護糧道!找死!衡州城下彈藥不足,那也都是裝的!”
官軍陣中,一個威武的将領站在高處,大聲呐喊,旁邊的罵陣手也跟着喊,讓王尚禮部士氣愈發低落。
一條條訊息如同毒蛇一樣往流賊将士耳朵裏鑽,哪怕想不聽都做不到。而一旦意識到自己是中計的那方,那口勇氣散了,一切就都完了。
與此同時,東側衡山山坡高處,無數官軍弓弩火槍伏兵,開始露頭搖旗呐喊、朝着坡底放箭開火、投擲火把火球縱火。營地内那些僞裝成糧食麻袋和火藥桶的柴草引火等物,也紛紛被點燃,一時間王尚禮部被中心開花,軍陣中到處是火。
而戰場後方負責騎兵部隊的參将朱文祯,不知何時也迂回到位了,悄悄從上遊湘江西岸渡到東岸,就在王尚禮部準備撤退時,從背後殺出,堵住湘江河谷的南口。
王尚禮全軍大亂,後軍還在搶劫、放火,前軍卻已經想後退潰逃,自相踐踏死者不可勝數。
被朱文祯堵住湘江東岸的平緩大路後,一部分賊兵看朱文祯人少,選擇了正面硬沖突圍,但零零散散不成陣勢。
朱文祯部有大量雙管後裝噴子和轉輪手槍,騎射沖鋒之下,很快把突圍者的士氣徹底打垮,剩下試圖突圍的賊兵,不是直接跳進湘江試圖遊泳逃跑,就是往東邊衡山陡坡上爬。
一些丢棄甲胄、兵器不及的賊兵,爬了沒多遠就因爲行動不便,從山坡陡峭處摔下來,直接摔成了肉泥。其他士兵看了這前車之鑒,連忙丢盔棄甲,輕裝爬山。
湘江岸邊的情況同樣混亂,一開始不少賊兵忘了卸甲直接跳江,結果鐵甲在身沒三秒鍾就直接沉底了。
後面的見了無腦同伴的死狀,才在跳江之前丢掉頭盔,铠甲來不及脫就用佩刀直接砍自己、把铠甲的綁帶直接割斷扯掉,這才跳江。
左子雄見王尚禮部已經大潰,也從防線裏沖了出來,帶着步兵主力銜尾追殺掩殺。王尚禮麾下的士兵,普遍打仗不滿兩年,這樣多重打擊之下,已然徹底崩潰。
無數士兵直接跪地投降,可即使投降,依然有可能被殺紅了眼的官軍裹挾着往前沖,根本站不住腳,想留在原地就隻有死路一條。唯一的活路,就是跟着官軍一起沖,掩殺己方還沒崩潰的後隊,繼續自相踐踏,直到全軍放棄抵抗。
血腥追殺持續了整整一夜,到天色微亮之時,左子雄和朱文祯順利會師,兩人相視一笑,都确信王尚禮的主力已經被殺滅。
湘江岸邊,原本用來系留小船的泊位、碼頭棧橋邊,攔截着層層疊疊的溺斃死屍,都被江水沖到棧橋邊挂住、堆積起來。
那棧橋原本都是往江裏打幾根木樁子、淩空撐起來的。此時此刻,都已經變成了類似錢塘江海塘一樣的防波堤、丁字壩,底部全部被屍體堆出了一道厚實的壩體。
另一側的衡山陡坡之上,也有無數不自量力的摸黑翻山逃跑者、摔死在林下深谷,形如肉餅。
除了極少數水性極佳、真能遊泳橫渡到湘江西岸的流賊士兵,以及爬山翻越衡山山坡的,其他應該全都被殲滅了,數千士兵無法逃脫,隻能是跪地投降。
左子雄和朱文祯唯一關心的,是王尚禮究竟到哪兒去了,最後找了半天,在棧橋邊的屍體防波堤裏,挖出一個铠甲很光鮮的屍體,頭臉已經被踩爛了,讓流賊軍官俘虜辨認甲胄,才确認是王尚禮。
“這有點麻煩了,被沖下河裏,又被亂兵踐踏而死,這算誰的戰果好呢?”
“還是留給撫台大人定奪分配他,他說算誰的,咱都服。”
左子雄和朱文祯商議了一番,最後還是覺得交給沈撫台分配功勞最好。
這邊大捷的消息,很快送到衡州城下。沈樹人得報也是大喜:張獻忠指望的“掎角之勢”,“分兵威脅沈家軍糧道”,這就徹底不存在了。
不但極大削弱了張獻忠一方的兵力,還能借此進一步瘋狂打擊張獻忠軍的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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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開車回杭州,今天就這一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