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沈狗賊的兵馬麽,看上去最多也就兩萬多人,居然敢如此深入,直逼我衡州城下。這厮的膽子倒是不小,比其他爛狗官有骨氣點兒。”
衡州城頭,張獻忠以手搭眉,看着從遠處逐漸壓迫而來的官軍陣列,心情又激動又嗜血,還帶着幾分如釋重負的藐視。
這就是跟他糾纏禍害了整整兩年多的沈樹人。
要不是沈樹人這個攪屎棍,當初崇祯十二年夏、他在襄陽、鄖陽一帶降而複反後,應該就能很輕松向東跟革左五營合流、徹底縱橫湖廣。
但對面這個三年前據說還僅僅是一個剛捐監生的秀才,竟然隻用了一年時間,就從監生做到了黃州同知、通判,擁有了獨力與革左五營中某一營酋首掰腕子的實力,還将對方滅了。
後來兩年,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把張獻忠逼到了川東山區,還将其原本試圖裹挾的羽翼一一剪除!還把他一個義子弄到京城,被崇祯判了淩遲處死、數次讓張獻忠的嫡系部隊小規模損兵折将!
可惜,這麽一個跟他有深仇大恨的存在,張獻忠此前卻一直沒有機會親眼看看對方長什麽樣。
而今天,在機緣巧合、重重謀略、流言擠兌之下,張獻忠終于不再跑了,有機會跟沈樹人面對面毫無花哨地打一場硬仗!
他當然想趁這個機會,把這個狗皮膏藥一樣甩不掉的狗官、徹底認認清楚!
隻恨他作爲流賊,偵察裝備一直不太好,軍中至今也沒有哪怕一架望遠鏡,否則他一定要把望遠鏡怼臉上看個痛快!
不過,張獻忠雖然暫時找不到沈樹人本人,好歹可以先大緻看清沈家軍的規模、軍容裝備。僅僅這一點,就已經讓他心情大定,才有了剛才這番感慨。
對面的部隊,居然隻有兩萬多人!
沈樹人出兵的時候,跟李定國決戰時,總兵力是三萬人。後來曆次戰鬥打下來,有傷亡損失,還有給水師的分兵,到長沙時就隻剩兩萬了。
這次南下前,長沙重鎮也要留兵五千,畢竟那兒剛剛被慘烈屠城,逃散的亂兵也非常多,至今還非常混亂,不留人沈樹人的後路就會被嚴重威脅。
而且湖廣巡撫方孔炤都親自到長沙幫忙處理後方内政、恢複秩序,如果兵力不留足,堂堂一省巡撫萬一被敵人襲擊,麻煩就大了。
再往後,湘潭縣、衡山衛等等樞紐節點,也不能完全不防禦,所以沈樹人最初帶來的部隊,其實隻有一萬人能到衡州城下——
這也是官軍跟流賊打時的一個劣勢,官軍畢竟要四處封堵,不能把全部兵力抽調到一處,否則别的地方又漏了。流賊卻不需要根據地,随時随地搶了就跑,所有值錢的都帶在身上随軍,要論集中兵力,流賊肯定有優勢。
好在,此次湖南之戰已經前後持續了将近一個月,所以沈樹人的後軍也在源源不斷趕來。
襄陽知府史惇、黃州知府張煌言、九江知府鄭成功,各自都抽出五千援兵,在開戰後十天半個月内陸續集結到嶽州、随後又南下,陸續彙聚到沈樹人手上。
這才讓沈樹人最後趕到衡州城下的總兵力,達到了兩萬三四千人的規模。而戰前沈樹人号稱“擁兵八萬”,至此已有五萬多投注到了湖南戰場上,
其他部隊實在是不方便再抽調了,畢竟皖撫的轄區北側,還要扛住李自成,位于大别山以北、劉國能治下的信陽府,也是沈樹人的轄區,那兒需要相當一部分兵力填防線,其他各地也要确保治安兵力。
相比之下,張獻忠在開戰前有五六萬老營,還有差不多數量的新附軍,其中兩萬多老營留在劉文秀、孫可望那兒。
張獻忠本人和李定國帶出來的老營不滿四萬,新附軍也差不多,後來打進常德、長沙還數次拉丁擴軍。
不過,李定國再巴陵、湘陰等地的曆次戰役中,一共丢掉了五千左右老營,還包括兩千騎兵。加上張獻忠曆次攻城的損耗,一共有七八千。
如今湘南戰場上,剩下的老營兵總人數,減少到了大約三萬兩千人。
開戰時帶出來的四萬新附軍,有一萬多被堵在常德沒法過來,跟劉文秀折返了,還有兩萬人在巴陵戰役中被李定國損失、抛棄掉了。
再加上長沙光複戰被沈樹人殲滅的部隊,流賊新附軍總損失人數,幾乎已經跟張獻忠帶出來時的規模一樣多了。所以現在還能剩下這幾萬人,全靠張獻忠中途一直有撒錢拉新。
如今新附軍規模,依然在四五萬人左右,但質量進一步降低。有兩年以上從賊經驗的人數,銳減到了一半以下。
剩下的人裏,至少有兩萬多是剛剛拉來、當賊還不滿一個月的百姓。還有四五千是跟随總兵尹先民、何一德一起投降的前官軍、地方鄉勇。
所以,此時此刻,衡州周邊戰場,局勢就是官軍兩萬四千人,要負責進攻。張獻忠軍大約七萬五千人,負責防守。
這七萬五千人,有三萬二陝西河南老兵,也是張獻忠最值錢的家底。一萬五千人左右的襄陽、鄖陽兵,從賊兩到三年,兩萬三千才從賊一個月的農民,五千投降明軍,加起來剛剛好。
兵力分布方面,這七萬五千人,有五萬人就在衡州城内,張獻忠本人直接統領。還有兩萬五千人在王尚禮帶領下,埋伏在東邊側翼的其他縣城、衡山隘口營寨,以備切斷沈樹人糧道。
張獻忠一開始擔心自己的部隊素質不夠高、戰意不夠頑強。
但最後發現官軍能追到衡州城下的部隊規模,隻有他總兵力的三分之一,他一直緊張的心情終于又落了地,覺得優勢在我。
哪怕不算新附軍,隻靠陝豫老營跟官軍死磕,都是自己一方人多!沈樹人怎麽敢的!
……
張獻忠在城頭觀望敵情、推演着後續戰局的同時,沈樹人也一樣在軍陣之中,偷偷觀察自己的敵人。
他甚至還提前安排了軍中帶來的全部六百名斑鸠铳手,讓他們全部裝彈戒備,埋伏在前兩排的長槍手、刀盾手背後,就想等個機會,萬一張獻忠本人能露臉,直接覆蓋火力莽一波過去!
這個時代的滑膛槍當然毫無精度可言,尤其是追求殺傷射程的獨頭彈,但是數量多了之後,覆蓋狙殺的效果還是非常迅猛的。
斑鸠铳目标遠不如火炮那麽大,但動辄二到三兩的火藥裝藥量、二兩多重的鉛彈,都達到了鳥铳的五倍以上。這火力足以讓它們在三四百步外都輕松擊斃任何重甲目标。
隻不過沈樹人也做過實驗,二百步的距離上,斑鸠铳的獨頭彈命中率就已經低到一成以下。一百發隻有七八發能蒙中預先瞄準的目标,到了三百步,進一步銳減到一百發隻有兩三發能命中,四百步的話,百中其一都未必能保證了。
沈樹人自己的旗陣,當然要離開城牆一裏路以上,而且狡猾的沈樹人也不會親自策馬站在旗陣之下。而他前面兩百步縱深,都是官軍的陣列,斑鸠铳手離開城牆,差不多就是三百步遠。
這個距離可以超過流賊全部弓弩和火铳的有效射程,除非張獻忠動用他軍中僅有的一些佛朗機,否則是威脅不到明軍的。就算有佛朗機,數量也不會多,明軍再逐次後退也來得及。
可惜沈樹人觀察了半晌守軍軍容,也沒看到張獻忠,于是他該觀察的也觀察夠了,就找來一群罵陣手,讓他們對城頭喊話,打擊張獻忠部士氣,順便靜觀其變。
不一會兒,五十個大嗓門就拿着木質喇叭和盾牌,突前到距離城門大約二百步,以便喊話能被城上守軍聽見。
後面的明軍也嚴陣以待,以備萬一張獻忠軍聽不得辱罵、開城門派騎兵沖殺出來,就可以立刻火力支援掩護罵陣手撤退,再趁機反攻奪門——當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久戰多年的流賊哪會那麽沉不住氣,受辱根本就不叫個事兒。
“張獻忠聽着!你已經中了我家撫台的計了!之前你軍中說你會抛棄新附軍、隻帶老營和諸王金銀财帛逃命的流言,就是我家撫台散播的!
伱今日乖乖留在衡州城裏,不敢再輕舉妄動、等着咱來殺你,就是你已經中計的明證!
我家撫台此刻也不怕把一切說出來、會讓你手下那些新附的烏合之衆恢複士氣,因爲我家撫台根本就看不起他們的戰鬥力!那些魚腩之輩,也就是給我大明天兵練練槍法的靶子!
我沈家軍敢來這兒,就是有萬全把握,把你們統統殺進!隻要不降,雞犬不留!之前攻長沙,劉進忠沒有投降,就是跟我們死戰,上萬人馬,也就數日而滅!
劉進忠冥頑不靈,臨走還敢放火燒城,所以他嫡系兩千人,全部在長沙城内被斬首示衆!你們此番要是敢在失守前放火燒衡州,也是一樣的下場!”
城頭的守軍,原本聽沈樹人自曝了一部分流言計策,還是有些同仇敵忾的,因爲他們意識到,大王并沒有抛棄他們,之前那些流言都是假的!是官軍做的局!
但後面幾番話,以及随後無須贅述的那部分辱罵,卻讓新附軍将士們士氣又低落了幾分,而且遠比一開始還低落。
原來官軍一直看不起他們!官軍擔心的隻是追不上、沒仗打,從沒擔心過“追上了卻打不過”。
而官軍主動宣傳長沙光複戰的始末,更是讓人情緒悚動。雖然張獻忠軍此前拿下長沙也很快,可那畢竟是靠尹先民的投降,沈樹人卻是紮紮實實團滅了守軍,說到做到。
張獻忠一看不對勁,己方士氣似乎被打擊到了,也連忙指揮人對罵,不過他們沒什麽文化,除了問候祖宗十八代和簡單的咒罵外,就隻能說說“老子殺了這麽多藩王,你們湖廣官場上人人不得好死!到時候就算不死在戰場上,也會被崇祯狗皇帝殺了!”
可惜,張獻忠的保密意識顯然不如沈樹人,城頭會罵的罵陣手往來奔走通傳,很快就在望遠鏡裏暴露了指揮中樞的所在位置。
沈樹人觀察到城樓左側的那個樓梯和門洞,在對罵時有人影進進出出,就知道張獻忠肯定是在那一帶指揮和觀察了。
雖然沒法直接看到張獻忠,沈樹人也隻能賭一把:“所有斑鸠铳手準備,對着城樓左門洞附近的樓梯和三排窗口,覆蓋射擊三輪。”
沈家軍的六百名斑鸠铳手立刻上前到第一排,把長柄月刃斧插在地上作爲槍架,把槍管擱在上面,然後瞄準射擊,從舉槍開始算起,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插斧頭的時間不算在内),
所以城頭之人也根本沒反應過來、這群将近三百步外的官軍到底在幹什麽。
六百聲槍響,在兩三秒内密集炸響,六百枚二兩重的鉛彈朝着城頭飛射而去,總重量達到了一百二十斤鉛彈,威勢瞬間就讓張獻忠軍士氣爲之一窒。
他們跟官軍厮殺了十四年,還從未見過如此整齊劃一而又迅猛淩厲的集中火力。
衡州北門城樓東側甬道附近的十幾個垛堞射孔後面的張獻忠軍弓箭手、火铳手,瞬間被全部收割。
其實官軍瞄準的根本就不是他們,但誰讓滑膛槍不準呢,覆蓋射擊之下,這些冤死鬼也隻能怪自己站得離大王太近了。
相比于垛堞後面的士兵,那些躲在城樓裏面的人要幸運得多。畢竟九成朝着城樓射擊的彈丸,都會打在石牆或木柱上,隻有一兩成能從射擊口、窗戶、門洞裏射進去。
但饒是如此,依然有七八個城樓内的人員被直接射中,更多的則是被飛濺的碎石、碎木紮傷。
那些直接中彈的當然是立刻斃命,沒有穿重甲的,身上直接一個碗口大的透明窟窿。
穿了鐵甲的,至少也是把鐵甲徹底砸憋穿洞、彈丸勢頭稍減,深深嵌入身體,隻是不至于從背後穿出再殺傷後面的人罷了。
“沈狗官的火器這麽多這麽犀利!”成樓内衆人知覺腦袋嗡地一下,不可遏制地産生一股顫栗。
很快,更大的混亂襲來,一群人七手八腳七嘴八舌地救護嘶吼:“大王受傷了!快給大王療傷!”
混亂中,倒是張獻忠硬氣,厲聲嘶吼,甚至還拔出佩刀來砍死了一個大喊大叫得最驚恐的侍衛:“不要亂!我沒事!沒事……亂喊者以動搖軍心論處!”
張獻忠悍勇地掙紮起身,隻見他滿臉是血,看似恐怖,但實際上剛才他隻是在射擊窗旁邊探頭觀察敵情,并沒有直接被彈丸射到。
當時好幾枚二兩重的鉛彈砸在他那個窗口的石壁和窗框上,彈丸崩碎後的碎鉛動能已經銳減,混合着碎石木屑糊了張獻忠半邊臉,把他打得滿臉麻子,還削掉了一隻耳朵,好在其餘碎屑都入肉不深。
誰讓他想搜索看一眼沈樹人長什麽樣子呢,這就是代價。任何想親眼目睹沈樹人長相的敵方領袖,都少不了這樣一番鬼門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