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李定國被解除了獨當一面的權柄,此後幾日,他痛定思痛,總算把一些原本不願去想、看到也假裝沒看見的細節,給逐漸想清楚了。
比如,那天吉王府的軍議之前,他就發現張獻忠麾下跟馮雙禮、白文選平級的王尚禮并未出席。
當時他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兩天後才得知,原來早在那場軍議之前,張獻忠就已經定下了“不管後續如何,至少要先繼續往南打到衡州,翻過衡山,然後再考慮向東還是向西還是向南”。
換言之,關于決策的第一部分,張獻忠壓根兒就沒打算請教他的意見。可見在軍議開始之前,張獻忠對他的猜忌已經堆積到至少有五六分了。
而張獻忠爲什麽這麽急切要南下衡州,李定國一開始沒想明白,後來聽了白文選私下裏跟他聊,才算了然:
張獻忠如今最擔心的,正是如果逃出湖廣境内之後,還有沒有可能被人跨越省界追擊。而在這個問題上,沈樹人太年輕,在大明朝廷裏的資曆太淺,就算能力強,也沒資格徹底發揮出來,所以張獻忠現在最想确保的,就是弄死楊嗣昌。
所以,張獻忠現在的想法,跟去年殺襄王貴王之前一樣,依然是滿腦子琢磨着如何多殺幾個藩王,而且最好是殺了藩王之後,還能占住城池一段時間,别立刻讓沈樹人奪回去。
這樣才能充分證明楊嗣昌的策略從根子上就是錯的!根本保護不好地方!圍堵也堵不住!到時候崇祯就算不砍了楊嗣昌,也能把楊嗣昌吓死!
可以說,張獻忠在瘋狂追殺地方藩王這個問題上,已經有點魔怔了,形成路徑依賴了,越殺越爽,
又能搶劫到最多的錢财,還能陷害到跟自己作戰的官員,還能打擊朝廷威信、建立自己的兇名。
而他這次急于速攻衡州,也是因爲在衡州有一個遠比之前已經殺掉的榮王、吉王更重量級的藩王——桂王朱常瀛!
别看衡陽這地方,後世在湖南也算窮的,畢竟是衡山以南了,位于山區,水路交通不便,經濟也就不發達。論富庶程度不僅遠遠比不上長沙,連常德、嶽陽都比不上。
但是在崇祯一朝,就藩衡州的桂王,含金量卻很高,因爲桂王是先帝萬曆的親兒子,也就是崇祯的親叔叔,雖然封地窮、積攢的錢财不多,可跟當今皇帝的血緣關系近啊!殺他一個對朝廷威望和官員前途的打擊,不得抵得上其他遠支藩王殺好幾個!
崇祯的親爹光宗朱常洛就兩個兒子活到成年,分别是天啓和崇祯,所以世上并不存在崇祯的親兄弟藩王,對他來說最親近的就是幾個同出于祖父萬曆的叔叔們了。
而萬曆一共八個兒子,三個早夭,活到成年的一共也就五人。其中長子是崇祯他親爹,剩下四個藩王分别是福王、瑞王、惠王、桂王。
福王去年已經被李自成殺了,惠王是個異類,在荊州府就藩、卻皈依佛門,喜歡禮佛不問世事。
荊州府如今是湖廣巡撫方孔炤的駐地,所以張獻忠也沒打過殺惠王的念頭,除非他能先幹掉方孔炤,再說殺一個已經想皈依佛門的人也起不到震懾作用,人家都出家修行了,也就剝離了和家人的關系。
所以剩下全天下可殺的崇祯親叔叔,也就剩衡州的桂王,和重慶的瑞王朱常浩。
重慶還在四川巡撫邵捷春手裏,張獻忠現在還在絞盡腦汁想着如何繞路入川,隻好先放一放,最後眼前就能實現的最優解,就隻有桂王了。
所以早在幾天之前、他剛破長沙不久,得知沈樹人援軍已至、抄了他後路時,張獻忠内心就已經定下了南下衡州,先殺桂王的打算。
他怕夜長夢多,也怕拖久了之後桂王聽說長沙陷落、流賊還有繼續南下的想法,提前害怕跑路,所以也就沒多等,直接讓王尚禮帶領一支老營精銳、少量人馬先行,直奔衡州。
另外,他還利用了長沙城陷落太快,官軍沒怎麽抵抗、周邊地區也還沒反應過來這一優勢,直接把投降的長沙總兵尹先民的印信、一切公文信物全部收了,甚至還用了一隊尹先民手下的投降明軍士兵爲先導,幫着王尚禮去騙衡陽關的守軍——
衡州在衡山以南,而長沙府在衡山以北,所以中間有一些交通要道,是要翻越衡山中某些山谷的。
明末的時候,朝廷倒是沒在衡山山谷中直接修堅固的關卡,但至少也有衛所軍的營寨,常駐一個守備營。理論上是歸衡州等幾個州的總兵管的,不歸長沙總兵。
但是,當原本就是明軍的投降部隊、打着毫無破綻的長沙總兵旗号,宣稱是“長沙已經被包圍,被圍前尹總兵怕流賊繞城而下,威脅衡州等地,所以派我們來協防衡山關”。
衡山營守軍根本沒有提防,就把尹先民的兵放進了營寨,随後混在尹先民部裏的王尚禮麾下老營兵突然發難,控制住衡山衛,這一營明軍也就直接投了,根本連報信示警都沒來得及。
一切的一切,簡直跟當初在襄陽詐城如出一轍。隻能說當明軍一方有總兵級的将領直接投降、并交出信物、還帶着部隊一起偷,對地方上的影響實在是太惡劣了。
衡山衛說是有一個營,滿編該是四千人,王尚禮收編之後實際數了一下,特麽的居然當時隻有六百多人在駐防,大明的空饷率也是可怕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隻能說,南方地區幾百年沒打仗,哪怕鬧鞑子鬧流賊以來,湖廣與兩廣交界的地方,也從沒遭遇戰亂。這兒的武備松弛、将領吃空饷的膽子,已經大到了沒邊。
輕松拿下衡山衛的時候,王尚禮還不免在心中感慨:大明的督撫、總兵,要是都跟這些人一樣多好呢?爲什麽偏偏有沈樹人這種異類!
……
流賊軍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拿下衡山衛的同時,衡州城内,卻還沒有任何反應。
倒是有些富戶豪紳在讨論“聽說長沙被圍攻了,要不要收拾細軟往南跑”,可大多數人覺得,衡山險峻,張獻忠就算拿下長沙,以長沙之富庶,肯定也是要久駐一段時間,吃幹抹淨再說,怎麽可能一下子又看上了比長沙窮得多的衡州呢?
說句良心話,這番看法并不算錯,如果沒有沈樹人追着張獻忠,張獻忠肯定應該在長沙久駐的。而沈樹人有沒有追擊張獻忠,這種軍機大事,遠在數百裏外的普通州府老百姓怎麽可能知道?
這天,已經是六月二十,桂王府内,已經四十五歲的桂王朱常瀛,和他的三個兒子正在吃飯,也就聊起了這事兒。
朱常瀛一共生過五個兒子,但前兩個都早夭了,所以由第三子朱由楥爲王世子,今年二十二歲。除了朱由楥外,另兩個兒子分别是年僅十九歲的朱由榔、和十五歲的朱由榛。
朱常瀛這幾年本就久病纏身,所以幹什麽都病恹恹的提不起精力,聽四子朱由榔說起“是否要準備南逃”的話題時,他便有些不快。
而世子朱由楥身體也不太好,同樣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加上舍不得王府裏的萬貫家财,總覺得事情還不至于到這一步。
“不如再觀望一下吧?長沙隻是被圍城,但尹總兵也算威武悍将,定能久守。隻要長沙撐住了,方巡撫肯定會立刻求來援軍的。張獻忠猝然發難,不過是占了個官軍猝不及防的便宜罷了。
至不濟,咱就等長沙那邊的消息,要是确認長沙哪天快不行了,或者是打聽到流賊繞長沙南下了,衡山衛被突破,再走也來得及。衡山險要,豈是一下子說過就能過的?”
父兄都反對,覺得一動不如一靜,朱由榔也無話可說。
殊不知,曆史上他們這麽慢吞吞的行動,最後還能從衡州逃到廣東,全是因爲當時的湖廣巡撫劉熙祚被他勒令把湖南的兵力主力都盡量往衡州抽調、死守衡州。
但劉熙祚曆史上要崇祯十五年冬才上任、幹了一年後就被殺,如今湖廣巡撫還是方孔炤呢,因爲蝴蝶效應,湖廣的兵力此前也一直聚集在北部,在和四川、河南的交界處,南部極爲空虛。
這一切都改變了,唯獨桂王府衆人的慢性子沒變,悲劇也就注定了。
……
三天之後,王尚禮忽然就帶着張獻忠軍的先鋒部隊出現在了衡州,這次他們沒選擇詐門,而是直接四門圍定——張獻忠的目标很明确,拿不拿下衡州沒什麽影響,反正他馬上還會繼續逃跑。
對他來說,拿下衡州的唯一價值,就是殺了桂王全家,好結結實實逼死楊嗣昌,最好再讓方孔炤和沈樹人多獲一點罪名。其次才是搶了桂王府的巨額财富,把細軟帶走運進四川再招兵。
所以,如果詐城而不圍城的話,讓桂王一家有時間跑了,那可就不妙了。
王尚禮圍城後,城内立刻人心煌煌,總兵何一德試圖死守城池待援。
王尚禮在城外讓人呐喊罵陣、繼續宣揚張獻忠那套“守城戰鬥一日後再降,則屠城三成,戰鬥三日後降,屠盡全城”的理論。導緻何一德部軍心不穩,人心煌煌。
偏偏這時候,桂王朱常瀛知道城池被圍,極爲恐慌,找到總兵何一德,勒逼他從城南出城野戰,把流賊在城南剛剛形成的包圍圈突破,好掩護王府全家突圍。
何一德辯解說城内兵馬不足,流賊勢大,守城還有希望,如果野戰必然無幸。
但朱常瀛根本不在乎這些,他要的隻是撕開一個口子讓他逃命,至于撕開口子的過程中,守軍會不會死傷過重無法守城,他才不在乎呢,反正到時候他已經逃了,城裏人死光也跟他沒關系,
所以朱常瀛強令何一德“不顧守城,不惜一切代價野戰撕開口子突圍”。
何一德這人原本也沒什麽骨氣,在曆史上他就是跟尹先民一樣、先後投降了張獻忠。
此刻被催逼,也是敢怒不敢言,本着對大明最後一絲忠義,出城野戰。
然而他運氣很不好,剛剛跟王尚禮的流賊先頭部隊打得難解難分,很快張獻忠的中軍、後軍援軍也陸續趕到了,流賊主力其實都已放棄長沙南下。衡州這邊的守軍根本沒想到流賊會這麽孤注一擲,連長沙都沒打算久守,就把主力都拉來。
何一德跟隻有自己幾分之一兵力的王尚禮,勉強還能打個有來有回。
張獻忠援軍一到,何一德立刻就崩了,然後很光棍地選擇了陣前投降。
衡州總兵一投降,衡州城當然是輕易拿下。
朱常瀛和他全部三個兒子,這次一個都沒能逃脫張獻忠的追擊,全部跟其他湖廣地區藩王一樣被滅了。
整個湖廣,除了沈樹人駐紮的武昌府,方孔炤駐紮的荊州府,其他地方藩王被徹底洗了一個空。
而崇祯的那些親叔叔王,除了皈依佛門的之外,就隻剩重慶的朱常浩還活着,其他都被殺光了。
而張獻忠剛殺了崇祯的七叔,很快就會設法進入四川,崇祯的最後一個沒皈依佛門的親叔叔,能不能保住,怕也是在兩說之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