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一邊吩咐護具改良的事兒,一邊脫掉鹿皮手套,擦了擦自己手上的黑灰,随後又好整以暇地補充教訓:
“還有,這些士卒之前的基礎訓練太不全面了,就算不瞄準、随便估算一下打,也不至于歪那麽遠。以後要加練憑感覺腰射!
咱軍中的火槍手,最多的已經入伍三年了,三年下來、好幾場大規模的實戰,還沒找到感覺麽?”
左子雄和盧大頭等軍官,對這個批評當然隻能全盤接受,但也委婉地表示、他們也有難處:
大量實彈訓練太費錢了,不遇到實戰,誰能這樣浪費彈藥去找槍感?能把如今的瞄準射擊練好就很不錯了。
沈樹人想了想,歎了口氣。他也知道這是事實,他不可能讓部隊把大批銀子和物資浪費在打靶上,甯可大浪淘沙實戰中磨砺手藝,那樣好歹打出去的彈藥都是能殺到敵的。
于是他補充說:“那就從現在開始吧,先在軍中挑選擅長騎射,有馬術基礎的士兵,然後每人打三到五槍,優中選優、挑出其中槍感最好、腰射天賦最好的。
以後單獨成軍,組織一支可以在沖鋒中腰射開槍的部隊。好在我軍如今短管後裝槍數量也不多,隻練幾百精兵的話,花不了多少彈藥——
還有,高強度訓練的時候别用蠟殼彈!記得用紙殼彈或者散裝彈藥,反正訓練不怕裝填慢,用便宜彈就好了。
讓宋應星那邊再做一批樣子、長短跟雙管後裝槍一樣的前裝槍,尾部不會漏氣那種,專門用于訓練。這樣沒有蠟殼彈,也不怕槍尾漏氣冒火太嚴重燒傷人。”
左子雄和盧大頭等人聽了之後,也是欽佩不已,立刻意識到撫台大人的規劃就是井井有條——訓練成本高,也是可以想辦法的嘛!專門造一些低成本的訓練彈、再專門配合訓練用的槍,不就可以練習射擊精準度了。
沈樹人吩咐完之後,就讓各部繼續演練。
短管後裝噴子演練好,就繼續讓轉輪手槍隊上前演示。
又是一陣火藥轟鳴,兩百名手槍手各自陸續打完六發子彈。沈樹人在旁邊仔細觀察,手槍兵都可以确保單手舉平手槍、大緻瞄準後射擊。
二三十步内的精度和命中率還是非常可觀的,至少大方向不會有明顯誤差,再配合上這些手槍也是噴子,也有好幾發彈珠,覆蓋火力非常兇猛。
所以沈樹人也沒有對手槍演練發表什麽批評,也不需要再專門精選士兵組建手槍騎兵隊,他今天主要的意見都集中在後裝雙管噴子上。
看完後,沈樹人拍闆道:“行了,手槍騎兵就用這些士兵了,先組建二百騎,好好加強一下馬術。至于雙管槍騎兵,還是要優中選優,各營可以自薦精銳,覺得自己槍法好的,都可以試,每人試兩發子彈,不許瞄準,就用腰射,成績最好的編練出來。”
左子雄立刻開始執行,吩咐下去各營毛遂自薦,把自覺槍法最好的士兵挑出來——
當然,也不能白試,如果挑出來的士兵,最後連平均水平都達不到,基本命中率都無法保證,那就得扣幾天的軍饷、外加體罰。
同理,表現好的,可以直接編入新的部隊,軍饷也會增加,夥食标準也會提高。
否則人人都過于自信,這得選到猴年馬月去,短時間内也沒那麽多蠟殼彈可供浪費,得等将來廉價的訓練彈、訓練槍都到位後,才能低成本敞開選拔。
一聽這個命令後,各營果然都非常振奮,一些覺得自己槍法好的士兵,乃至把總、隊率級别的火槍隊基層軍官,全部自告奮勇來試兩槍。
左子雄把這些人編成兩百人一隊,對着前面各自的靶子開火,然後數靶垛上的彈孔,比武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還真就選出了一些腰射槍感不錯的精銳,讓沈樹人也挺滿意。
看來用新武器的部隊,很快也可以正式形成戰鬥力了。
不過,看着看着,他忽然發現了一些異常。
随着演練過半,雙管火槍兵也已經挑選出大約三四百人選了,随着又一隊火槍手上場、開火、統計結果,數據明顯拉高了一截,讓沈樹人都有些意外。
“這是誰的部下?哪一營的?腰射槍感很不錯嘛,要好好總結操練方法!把負責軍官給我找來!”沈樹人很重視總結經驗教訓,一看到有值得挖掘、推廣的,就立刻刨根問底。
不一會兒,還真有一個形貌略微怪異的二十多歲軍官被擁了上來,對着沈樹人行禮。
“你是……遼東當地人?”沈樹人上下大量一番,不太敢确定。
對方自報家門:“末将李愉,原暫充朝鮮鳥铳手營都監,一個半月前,在筆架山海戰中帶隊棄暗投明。家父爲朝鮮兵曹判書李時白。”
沈樹人聽說他就是那個朝鮮降将,也禮貌的點點頭。沈樹人對朝鮮高層現狀也有所耳聞,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現在急于挖掘鳥铳手的訓練方法。
于是他也毫不客氣地直接問:“那你倒是說說,你營中這些鳥铳手,爲何不瞄準腰射那麽準?本官看了統計,平均每槍的靶垛上,都能多一到兩枚彈珠。伱們是怎麽操練的?”
李愉也有些尴尬,他來大明個把月,對于大明的實力還是挺崇拜的。
明末的朝鮮人可沒有後世的韓國人那麽狂妄,他們還覺得大明是天朝上國,什麽都牛逼。
所以李愉很謙虛地解釋:“我朝鮮軍中,對鳥铳手确實重視,不過操練上似乎也沒什麽秘法……可能是我們對兵源的篩選比較苛刻,都能精選獵戶從軍任鳥铳手,而這些獵戶常年使用弓箭、鳥铳,射術也就精良。”
沈樹人聽了前半句,還不覺得什麽,他在黃州的時候,也盡量挑選獵戶募兵擔任遠程兵種,獵戶有弓箭基礎,改用火槍也會比農民和礦工兵精準一點。
但李愉的後半句話,讓他發現了一個盲點:“你是說,在朝鮮,普通獵戶在沒有從軍之前,也能接觸鳥铳?還有很久的日常使用操練?是用來打獵麽?”
李愉一愣:“獵戶用鳥铳,自然是打獵了……末将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沈樹人:“我是說,你們朝鮮國主,不禁止民間持有鳥铳?”
李愉這才知道對方的關注重點,連忙解釋:
“我朝鮮原先民間鳥铳也少,但自萬曆時倭亂以後,四十餘年來,我國兩次抗倭、兩次抗鞑,官軍皆不堪戰,屢屢需要淪陷區的義軍殺倭殺鞑,于是民間鳥铳泛濫。我國大王見義軍能驅除鞑虜,也就樂見其成,沒有再嚴加管束。”
沈樹人:“朝鮮國主便不怕民間鳥铳過多、有人篡逆作亂?”
李愉懵逼了一會兒:“……我三韓之地,自古沒有民間造反成功的,自漢土南北朝以來,我三韓之地,一共隻有三個主要朝代、一些零星割據,前朝不是被外敵攻滅,便是被藩鎮撥亂反正,從無庶民造反成功——
何況,我朝鮮此前不過是大明藩屬,如若真有篡逆,自然會有大明幫着平叛,我們隻需以對付外敵爲先。對付倭寇、鞑子都唯恐不力,提防庶民有什麽用?
就算要提防内部,其實也都是提防宗室旁支……而宗室旁支是否‘清君側’、能不能成功,與民間庶民有沒有武器,毫無關系。”
李愉這番話,不僅聽得沈樹人打開了新的視角。旁邊一群不怎麽懂曆史的老粗武将,就更是刷新了認知。
如果說曰本的曆史,相當于0.2倍速的華夏史,那朝鮮半島的曆史,怎麽着也是一個0.5倍速的華夏史。
中原漢朝以前那些箕子朝鮮、衛滿朝鮮且不去說,漢朝的時候中原統一了朝鮮,漢亡于魏晉之後,朝鮮半島才重新全面建國,從此也就高句麗、高麗、朝鮮三個朝代。
高句麗等于中原整個南北朝時期加隋和唐前期,高麗等于唐末五代十國加宋元,朝鮮則對應明清兩朝。
一共三個朝代,兩次改朝換代,平均中原兩個長期大統一王朝的時間、對應半島上隻換一次,這就導緻他們壓根兒不用擔心農民起義。
那邊沒有陳勝吳廣張角黃巢李自成,農民活不下去最多抗抗稅自行割據一下,最後還是上面換個人後來诏安。
倒是大明這兩百多年裏,朝鮮人對于李家王族内部的篡逆政變提防得很,老是宗室互相亂殺,因爲那才是統治最大的威脅。李舜臣當年就是因爲姓李,是王族旁系遠親,擊退了倭寇後大受猜忌、被罷免了好幾年。
“唉,看來這是各有國情了,這招還真沒法學。總不能讓大明這邊也解開鳥铳禁令,允許民間用鳥铳打獵吧……這大明不禁弓箭,但鐵甲、弩和火器卻是不能開口子的……”
沈樹人思之再三,覺得還是不能随便模仿。
這可是華夏大地,要是在禁止槍方面松口,麻煩就大了,以後還怎麽收得回來。
而且如今崇祯還沒死呢,還有一年半多陽壽呢,就算崇祯對地方的控制力下降了,可如果沈樹人敢在湖廣放開火器禁令,絕對會被天下人彈劾到萬劫不複的。說不定其他地方軍閥也會覺得他是反賊,直接對他讨伐。
這個問題對于流賊基礎強大的中原,還是不能嘗試。
不過,思想肯定要解放,不能因爲朝鮮是東夷之國,就覺得一丁點借鑒的地方都沒有。哪怕别的方面都遠不如大明,這一點上有可以借鑒的,就要師夷長技以制夷。
最後沈樹人隻好去蕪存菁、選擇性吸收,吩咐左子雄:“以後生産訓練彈的時候,可以生産鐵彈,不許用鉛彈,然後組織火槍隊用鐵砂彈越野、射獵。
鉛彈易碎,殘留也有毒,打的獵物得割掉很多肉,處理不幹淨容易危害身體。鐵砂射殺獵物就無所謂了,把鐵砂取幹淨就好。
一味靠花銀子白白訓練,沒那麽多槍彈浪費,還是要寓教于用,一邊打獵一邊找槍感——當然,隻針對需要大強度腰射訓練的部隊。對于瞄準射擊的老式鳥铳手,可以不用越野打獵訓練。”
左子雄盧大頭等人琢磨了一下,無不心悅誠服,覺得撫台大人想得周到。
當天的火槍隊演練很快也就結束了,後續都是重複的比武篩選,很快選出了一千二百名适合用雙管後裝槍的士兵,以後保持輪番操練。
經過重新選拔後,這一千二百人裏,居然有不少是遼東撤下來的老兵,而原本的黃州軍比例則進一步下降了——其實也正常,因爲沈樹人是準備把這支部隊作爲騎射部隊使用的,要沖鋒前開火,馬術也很重要。
遼東大浪淘沙活下來的老兵,很多都是騎兵部隊出身,甚至有少數是關甯鐵騎出身,騎術基礎自然好,如果槍法原本也有基礎,很容易入選。
因爲戰争這個月内可能還打不起來,按照一個月的餘量算,到開戰時可能沈家軍還能再有六百根這種新式後裝槍。新裝備昂貴置辦不易,所以隻能人等裝備,不能裝備等人。
……
完成對軍隊的操練、檢閱之後,整整半天也過去了,原本在旁一直靜靜跟随沒有幹涉的鄭成功,也恰到好處過來提醒,勸沈樹人要不要安排午膳、休息後下午再看别的。
沈樹人也非常親民,與士卒同甘苦,表示就在軍營裏吃,順便趁着午飯的時間,去探望一下遼東撤回來的傷員。
如今這些部隊也才靠岸休整了半個月,就算加海上和長江上漂泊航行的二十多天,距離傷病們在筆架山戰役受傷的時間,也才過去四十天。
海上那段時間,康複效率還比較低,一直颠簸,營養也跟不上,很多人傷勢甚至加重了。到了靠岸住下、醫療條件升級、營養也跟上後,才快速恢複。
傷筋動骨一百天,對于有筋斷骨折和髒器内傷的重傷員來說,四十天最多也就恢複了三分之一呢,很多人都還不能下床。也就那些皮肉傷的輕傷員恢複好了。
今天在校場檢閱時,也隻有那些剛恢複的輕傷員,和正常士兵一起參加,重傷員全部還在卧床。
沈樹人作爲後世之人,思想肯定比明朝人平等得多,也人道注意得多。後世随便一個國家的總統,到了打仗的時候還要做做樣子探望傷員呢。
所以沈樹人對傷兵的關心程度,當然也是其他明朝文官武将不能比的。
這都不用僞裝,隻要拿出後世電視上首長視察的經驗,直接就能碾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