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塔山城,鄭成功能得到的前線軍情,一下子比前幾天從吳三桂那兒了解到的,又詳細了一大截。
畢竟李輔明已經在這打打停停堅守半年了,雖然一直被圍,可敵人是誰、有多少兵馬,還是能摸清楚的。
眼下要精誠合作,李輔明也就把他知道的全部和盤托出:
“……如今這塔山周邊的敵情,便是這般情形了。聽說老奴自去年臘月,就已經病重回去了。
如今留在松、杏、塔、錦之間圍城、隔斷的,主要是駐紮在前沿的僞郡王、鑲白旗主阿濟格。以及在後方圍困錦州的僞親王、正藍旗主濟爾哈朗。
鞑子的部署,是以阿濟格統籌遮斷我三城之間的聯絡、圍困松山,并以濟爾哈朗爲後援。阿濟格本人如今駐紮在松山、杏山之間的馬場鎮、跨小淩河紮營,還在小淩河上臨時修了橋。
如此,無論松山、杏山哪邊有人想突圍、聯絡,他都能分兵阻擊,不用再臨時張羅渡河集結兵力。
阿濟格麾下,還分出鑲白旗兩個甲喇,分别掐在松山與我塔山之間的窯鄉、以及杏山與塔山之間的北屯,這都是我塔山與另外兩城聯絡必經的要道。
唉,真是天不佑我大明,說句良心話,鞑子如今留下的兵力,比半年前大戰時,已經少了至少一大半——當時是八旗盡出,與我們血戰,現在隻留兩旗圍城。要是老奴早幾個月發病,病在決戰之前,說不定洪督師就賭赢了!”
李輔明說着說着,又情緒化起來,想起惋惜之處,不免痛拍自己的大腿,拍得甲葉亂響。
他最後的感慨,在前線明軍中已是人所共知,鄭成功等人卻不知道,不由好奇追問。
李輔明也就多說了兩句,告訴他們僞汗黃台吉其實去年初冬決戰的時候,就已經身染重病了,具體什麽病至今沒打探到,反正是打完就回去養病了。
後來聽說,冬天的時候,老奴的僞宸妃病死(海蘭珠,布木布泰的姐姐),老奴又是大病一場。
鄭成功聽完後,難免也跟着稍微惋惜了一會兒。
畢竟按照曆史,黃台吉也就還剩一年多好活,無非這兒沒有穿越者,所以沒人知道這點。要是沈樹人在此,就絕不會感到意外了。
野史上很多都說黃台吉最後重病期間有被多爾衮謀害之類,但這些顯然都不可信,黃台吉死前最後一年多,健康狀況就已經很差了。
多糾結敵酋的健康狀況也沒用,鄭成功很快就恢複向前看的心态,略一合計,說道:
“既如此,這松錦戰場如今一共也就鞑子兩個旗的人馬。我聽說鞑子一旗五甲喇,一甲喇五牛錄,每牛錄三百戶、戰時每戶各出一丁。
所以一甲喇是一千五百騎,一旗是七千五百騎,兩旗滿編也就是一萬五千人馬,之前曆戰數場肯定也多有折損,估計就是勉強萬人。咱三城官軍,好歹還有數萬吧?怎麽就被圍得一點都動彈不得?”
李輔明聞言,不由冷笑,覺得鄭成功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說得輕巧!兩旗不少了,去年決戰時,雖是八旗盡出,可我軍也有八總兵十三萬衆!
當日決戰後,我軍被殲滅就有五六萬之多,在筆架山被踐踏蹈海而死亦不計其數!三城兵馬剩下的,最多不過五萬。
這又消耗了半年,我們和杏山人少還好,軍糧消耗慢,主力都在松山,怕不是早就已經開始吃死人了。這樣疲憊之師,便是面對兩旗也絕無可能迎戰。何況,這隻是說滿洲真鞑來了兩旗,阿濟格還有蒙軍旗和漢軍旗呢。”
李輔明也是怕漲敵人志氣,好歹沒說出“女真滿萬不可敵”這種話,但言語之中的神态語氣已經非常明顯。
鄭成功也知道自己不了解情況,年輕識淺,立刻表示虛心受教。
李輔明見他不過十八歲一少年,血氣方剛,能來救援就夠急公好義了,便沒多糾纏。
兩人重新精誠合作,謀劃起具體突圍方式。
一番合計後,鄭成功建議:“如今看來,松山的洪督師是絕不可能救了。您這兒不過七八千人,隻要我們海上的艦隊藏得夠好,不被鞑子提前發現。
此去筆架山不過二十五裏,趁着敵軍巡邏的空檔,步兵行軍也有可能趕到筆架山,那兒有深水泊位,大船可以直接靠岸,上船很快,就算被鞑子追上,也能反身死戰,爲友軍登船争取時間。所以,救出貴部應該是沒問題的。
但按您所言,杏山曹變蛟曹軍門那兒,至少還有一萬多友軍,他們離海也不遠,到筆架山碼頭大約是四十五裏,若是能約定時間,一齊趕到筆架山,咱此番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不如,咱就約定在後天黎明,在筆架山接應,你們可以自行算好時間,半夜出城,争取避過鞑子斥候耳目,或者幹脆确保截殺掉一隊鞑子斥候。
如果可以,最好再擺出一副要以少量騎兵、陸路往西南逃跑的樣子,迷惑鞑子的注意力,如此,則夜間更有把握走脫。
杏山哪邊,我明日再派小舢闆去北灣登陸,設法通知,無論是否通知得到杏山守軍,我們都會後天黎明到筆架山接應。”
鄭成功想得很明白,如果直接讓李輔明走陸路、去六十裏外的杏山通知曹變蛟,那就一定會被清軍截住。
所以,隻能是迂回,先偷空子摸黑回到海上,然後再派幾艘船往東北方迂回六十裏、再找個淺灘上岸。
鞑子對各城之間的交通要道看守是很嚴密的,卻不會提防漫長的海岸線淺灘。加上明軍有望遠鏡,總能找到空檔。
然而,鄭成功這個計劃,仍然被李輔明找到了兩處破綻。他思忖再三,搖頭不看好道:“此法還有兩個漏洞。其一,鄭提舉你通知我軍和通知杏山曹軍門,至少相差了一天多。
可今晨你們摸黑進城之前,半路上截殺過一小隊鞑子斥候,如今鞑子說不定已經發現他們有一隊斥候沒有回營,難道不會警覺麽?再拖下去,必然打草驚蛇夜長夢多。
所以,非要通知杏山曹軍門一起發動的話,今日我們這邊還得做點戲,至少要分出百十騎,假裝突圍想從陸路逃回山海關、還得跟敵軍小隊斥候交戰一番,暴露行蹤,這樣才能掩飾伱們來過。
否則,說不定明日開始這塔山周邊的圍困,就會加強很多,到時候還想偷偷出城,簡直癡人說夢。”
鄭成功一想,确實也是這個道理,要想不提前驚動鞑子,實在是太難了。
李輔明見對方也認可,臉色一冷,轉頭吩咐手下的守備李同泰:“城中還有多少戰馬?”
李同泰心中一寒,有種不好的預感,但還是說道:“不過兩百匹,許多傷病馬匹都被殺了吃肉了,咱都五個月沒運進軍糧了,全靠存糧撐到今日。”
李輔明一咬牙,森然道:“今晚黃昏時分,你帶一百騎突圍,所有馬都帶走,争取一人雙馬,再把城中僅存的肉脯都帶上。
你盡量選軍中勇士、武藝高強的軍官,這樣遇到鞑子斥候,也能一戰。你出城時就是黃昏了,天黑後應該能擺脫。
随後就盡量往南逃跑,命好就自己跑回山海關吧,若是半路不幸被截殺,其他袍澤弟兄也會記住你們的,你們就算是爲主力引開敵軍注意,拖延了時間。
我會給你一件我個人的信物,山海關吳三桂應該認得。你隻要活着到了那兒,就不會被當成逃兵。”
李輔明沒敢寫密信跟吳三桂說明情況,怕的就是萬一李同泰半路被鞑子騎兵截殺會洩密。
隻帶信物的話,由李同泰口頭轉述情況,就不存在風險,反正鞑子看到信物也看不懂,信物本身沒有機密信息可供解讀。就算李同泰受傷被俘,他也犯不着主動供出鞑子都預測不到的機密軍情。
李同泰聽完總兵的吩咐,知道這事兒做成了是大功一件,而且自己也确實有可能依靠塔山軍僅有的戰馬偷偷溜掉、比袍澤更快回到安全之地。這也容不得他拒絕,一咬牙就答應了。
李輔明确認好這邊不會出岔子後,這才回頭跟鄭成功指出他計劃的另一處瑕疵:“你想後天黎明在筆架山接應,這個想法很好,但未免對敵情太不了解了。
筆架山乃是此地以東一處漲潮時會與陸地隔離、退潮時與陸地連爲一體的半島,素來爲塔、杏官軍的補給碼頭。僅僅半年之前、松錦大戰開打前,那兒還曾築有臨時糧倉,堆積後方海路運來的存糧。
當時決戰失敗後,阿濟格便帶人燒、奪了筆架山的存糧。那兒既然設施齊備,不可能沒有守軍。如今,似乎還有一個甲喇的編制,駐紮在彼。
考慮到鞑子此前數戰也多有損耗,一個甲喇不可能是滿編一千五百騎,但就算是一千騎,外加偶爾有一兩個牛錄被派出去巡哨,筆架山碼頭駐紮三個不滿編的牛錄,也不是你們區區些許水手可以倉促擊敗的。
而且你們還不能提前動手,提前動手就會打草驚蛇。隻能是距離後天黎明約好的接應時機不久、最多半個時辰,甚至一刻鍾,才可以猝然發難。
而我軍和杏山曹軍門的退兵,如果要跟你們裏應外合夾擊筆架山守軍,也是難如登天。鞑子本就骁勇,還有依托碼頭營寨,我軍要趕夜路急行軍奔馳二十五裏,曹軍門要摸黑急行軍奔馳四十餘裏,趕到筆架山哪有餘力立刻投入激戰攻營?”
李輔明不知道鄭成功軍力,當然也就沒敢期待對方能在接應前、才搶灘登陸殲滅守衛碼頭的清軍。
鄭成功聽到這個數字,心中也是微微膽寒。但他畢竟才十八歲,也不覺得自己命值錢,反正他還沒怎麽建功立業過,所以很快就調整過來了。
他這幾年一直以沈大哥爲榜樣,沈大哥都建功立業天下知名了,自己不冒點險爲國盡忠,怎麽可能名揚天下!
“放心!我軍這次其實也有戰兵五千!海船上還有紅夷大炮,搶灘攻打一座碼頭,鞑子的騎射之利未必發揮得出來!就這麽說定了,雷打不動!
我軍後天黎明寅時正拿下筆架山碼頭!不論你們和曹軍門來與不來,我們堅守筆架山碼頭一個半時辰!辰時初刻出海撤退!過期不候!一個半時辰,有多少人能突圍到筆架山、逃上船,各安天命!”
鄭成功也絕對不敢多留,否則鞑子的騎兵主力部隊就有可能趕到了。騎兵走夜路急行軍,一個時辰五十裏也是可以做到的。
鄭成功剛才已經看過李輔明指點的地圖了,阿濟格本人駐紮的小淩河畔馬場鎮,距離筆架山也就五六十裏。
明軍的撤退部隊遇到甲喇級别的鞑子騎兵,還有可能阻擊拖延,遇到旗級别的大軍,定然是兇多吉少了。
李輔明聽完,也是默然不語。他知道鄭成功今晚偷溜之後,不會再派人跟他聯絡廢話了,所以,就算後續有變,他也隻能選擇去或者不去,不可能再有機會重新另約時間。
如果鄭成功沒做到,明晚後半夜他卻帶着塔山守軍主力突圍、後天淩晨趕到筆架山卻沒發現接應部隊,那塔山守軍就等于是放棄堅城,被阿濟格在野外誘殲了。
有那麽一瞬間,李輔明甚至此時此刻都還在懷疑“鄭成功是不是鞑子派來騙我們放棄地利的奸細”。
但理智告訴他,有那麽多證據,而且戰局都拖延了那麽久,一切都應該是真的。如果要使詐,鞑子早該使詐了。
事到如今,鞑子就算什麽都不做,再圍困兩個月,一樣能拿下塔山——以城内的存糧情況,再過一個月就要人吃人了,再過兩個月,怕是人吃人都吃光了。
“罷了,就當沖到筆架山野戰一場!能多殺幾個鞑子也夠本了!要是真在塔山城裏等餓死,說不定最後殺的鞑子人數比後天轟轟烈烈一把還少呢!”
李輔明和鄭成功商議到傍晚,随着天色已黑,李輔明讓李同泰帶着百餘騎,率先出城往山海關方向走陸路突圍,以提前爲疑兵。
李同泰走後,又熬到深夜時分,李輔明才親自護送鄭成功等人出城。
臨了時分,李輔明心中還有一絲忐忑,追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此番來援,行事必然機密吧?鞑子細作甚多,朝中又多有奸佞易被收買,此事若是被鞑子提前探查到了軍情,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鄭成功卻很有自信,還很驕傲于對方終于問到了這個擔心,他得意說道:“當然,這北京的衮衮諸公有多不靠譜,沈大哥早就料到了。
所以,咱這番行事,從頭到尾都是沈大哥自掏腰包、自己貼錢來急公好義的,朝中壓根兒不知道細節。我們拿的隻是漕運軍糧的工錢、卻适逢其會多做了這麽多事!
連朝中大臣都不知道的事情,鞑子去哪兒收買刺探軍情!”
鄭成功此番樸素的道理,立刻讓李輔明深以爲然,最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同時對沈樹人和鄭成功的仗義,有了更高一層的認識。
鄭成功此刻的做派,就像是一戰時德國海軍的希佩爾上将——當時德軍的恩尼格碼早就被英軍破譯了,包括日德蘭海戰在内,一切德軍精心設計謀劃的戰役,其實都是被英國人将計就計了的。
但希佩爾将軍經常會随機應變、下克上獨走,帶着戰巡分隊在外面巡航時,保持着無線電靜默臨時起意就幹一票。結果這種連德軍參謀部都不知道的計劃,往往能有奇效,反而斬獲一些英軍戰果。
畢竟連自己總參謀部都不知情的事情,英國佬破譯恩尼格碼也不可能得到。
明末北京那些兵部機要官員,身邊被鞑子收買的内奸都不知道有多少。這種刺探程度,可以說比英國人破譯恩尼格碼也不遑多讓。
可惜連崇祯和周延儒和陳新甲,都不知道鄭成功具體要做什麽、怎麽做。鞑子的刺探,反而隻會導緻他們的麻痹大意、燈下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