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對手下文官說的“夫濟大事必以人爲本”,并不存在作秀的成分。
因爲他知道,這些文绉绉的話隻有文人聽得懂,而礦工和苦力根本就理解不了。
這些人隻能在實實在在得到好處之後,才會對統治者的仁政真正認同,而這就需要時間的檢驗。
好在沈樹人倡導的那些安全生産措施,效果已經挺立竿見影了。
原本大冶鐵山每年不得出個百八十次死人事故?考慮到整座鐵山有幾千人在挖礦勞作,兩三天死一個人并不誇張,平攤下來也就是每人每天有萬分之幾的概率出事故死去。
沈樹人要求的整改,實施了僅僅一周後,至少做到了這一周内沒死人,礦工們也都看在眼裏,漸漸注意到了這點,也就終于意識到了安全生産的好處。
而且,沈樹人說的其他諾言,也都在一一兌現。
比如他說“改了坡道和車載運礦後,坡道和車子的技術,也是可以與時俱進,繼續改良的”,這一點就實打實做到了。
按原本最初的計劃,第一周隻需要稍微平整一下坡面,把礦坑壁修整一下,試點一下效果。實踐過程中,發現這樣膠柱鼓瑟對效率提升幫助不夠大,大家也就群策群力、在實踐中慢慢調整。
最後,沈樹人撥了幾千斤鐵,在礦坑底部的平整區域、先試點鋪設了兩圈鐵軌,上面架上用足夠圓的鑄鐵車輪打造的推車,也就有了“鐵軌手推礦車”的雛形。
在西方曆史上,鐵軌配合車輛,最初也是用于礦坑運礦石的,後來有了蒸汽機,才發展出火車。
所以火車的車廂,就是從礦坑軌道推車演變來的,區别隻是動力來源不同。
對沈樹人而言,想到礦用軌道推車的點子并不難,畢竟前世看了那麽多西部片、動漫。
他一開始出這個主意時,被包括宋明德在内的幕僚、協理反對,主要是大家覺得這種沉重的推車、在滑軌上上坡很困難,一旦推車的人力氣不濟、容易倒退滑下來,反而出大事故。
但沈樹人堅持他的思路、鼓勵大家一起想辦法優化,才折衷出了最後這個方案——即“隻在坑底平地上鋪鐵軌,不追求用軌道礦車爬坡”。
因爲原本礦工都是挑擔子攀登礦坑壁台階運礦石的,所以在坑底平地上走路那段也很費力。現在至少可以把平地上負重挑擔的勞力解放出來,人畜力隻需要專注解決“爬坡/提升”的問題。
而鐵軌車隻要軌道沒落差,就不用擔心重力滑落,可以充分發揮鐵軌與鐵輪之間摩擦力小、利于用較小的力氣推載重貨的優勢。
一輛推車在鐵軌上,光靠一個人都能推動幾千斤的礦石,随推随停很靈活,比原本挑擔的運輸效率暴漲幾十倍。
如此問題分解開來之後,對其他低效環節的各種解決辦法,也就能群策群力想出來了。
比如,沈樹人當初在蘇州、在黃州,搞碼頭作業改革也搞了兩年了,沈家有充分的起重機械使用經驗,然後随着鐵軌的出現,就有人想到用起重機配合鐵軌在不同層之間提升礦石。
這事兒甚至都不用沈樹人來想,光是派到沈樹人身邊、負責鐵山安保的千總盧大頭,都想到了出這個主意。
盧大頭還壯着膽子想獻策,建議在一層層礦坑交接部設置鼠籠式起重機和踏車式起重機。誰讓他去年還是黃州的一個碼頭工人頭目呢,親曆過沈家的商會進行碼頭改造,還親自蹬踏操作過鼠籠式起重機吊重物。
沈樹人用人也不拘一格,誰能幫他出主意、确實用得上,不論出身不問是否有學問,都會給予獎賞。
他采納這個點子那天,當衆召集了在礦山的各位小吏、協理,宣布獎勵盧大頭一百兩銀子,并且口頭褒獎了一番。
聽說盧大頭去年還是一個苦逼的碼頭工人時,在場的礦工們都感受到了莫大的激勵。
甚至那天因爲背後吐槽改革、被盧大頭抽了鞭子的礦工頭目王鐵錘,都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自豪。
好幾個孔武有力、原本做礦工時仗着力氣大、攀援坑壁亂石堆如履平地的礦工頭目,如今改革之後,正爲“新礦坑安全系數提升,不用武藝體力太強也能安全挖礦”而覺得沒了用武之地。
看到盧大頭的事迹,他們紛紛動了心思:以後挖礦不用身手好的人,那咱還可以去給道台大人當兵啊!
對面黃州府的碼頭工人,就因爲做事做得好,參軍後守紀律、勇猛作戰,這都做到千總了,出了點子還能被道台大人親口當衆褒獎,這是多大的面子!
碼頭工人都能當兵殺敵,礦工憑什麽就不行!聽說當年戚爺爺招戚家軍,就專門要礦工、獵戶呢!
幾天之内,就有不少體力武藝相對有優勢的,想要打聽如何從軍,因爲沈樹人到任之後,也确實有在把之前左良玉遺留下的衛所編制人數慢慢填滿,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手。
打聽之後,這些礦工得到的消息也很明确:完成鐵山改造工程之前,所有礦工不得離開,但是在改造工程中表現好、賣力、守紀律的,明年春耕後可以擇優從軍。
而且即日起,在礦山工程中的表現,也都會計入分值,一個冬天幹完後,積分高表現好的,隻要通過體力考核,有可能從軍後直接當軍官,管其他礦工新兵。
得了這個準信,所有人終于打了雞血一樣開始努力。
……
“大人真是仁義啊,對這些無知之人的感化教化能做到這種程度,當真匪夷所思,前所未見。”
“雖然最近沒用什麽新的工藝技巧,可是這礦山的出産,也憑空變高了數成,下官深入查訪,都說是工匠愈發賣力,人人用命肯幹,大人馭民之術,堪稱出神入化。”
看到礦山改造一切推進順利、人人用命後,沈樹人身邊那些幕僚協理,也都是徹底服了。
不光宋明德早就心悅誠服,連之前覺得“這幫不識字的粗人無法被感化”的知縣劉民生,态度都扭轉了180度。
這才叫有教無類!
沈樹人卻絲毫沒有沾沾自喜,在結果出來之前,他就已經堅信,采礦環節的改造,必然取得全面勝利,所以他已經提前把精力投注到下一個環節的工業改造上去了。
最近這幾天,他都在琢磨怎麽改良煉鐵工藝、從爐具和材料上鼓搗點小優化呢。
面對劉民生的捧哏,他隻是輕描淡寫說:
“民可以樂成,不可以慮始。隻要我輩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對百姓有利,就算百姓暫時不理解,也可以先推行。等他們嘗到好處了,自然也就理解了。這跟有教無類什麽關系。”
這番話一說,劉民生頓時又是啞口無言,完全不知道怎麽接。
他原本是心甘情願來拍馬屁,覺得道台大人的教化工作做得好。
“有教無類”,那是《論語.衛靈公》裏子曰的話;
但沈樹人以“民可以樂成,不可以慮始”自誇,那就是《商君書》裏商鞅那種法家禽獸的所言了。
劉知縣好歹也是讀聖賢書的,這種惡逆無道之言他怎麽敢接?
沈樹人也懶得跟這種迂腐無用之人廢話,直接讓他不要打擾,今天他還要跟宋明德視察研究冶煉爐具的改良。
劉民生知道自己讨不了好,連忙退下緩解尴尬,對頂頭上司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他心中不由暗忖:“前幾天還說‘夫濟大事必以人爲本’,那是《蜀書.先主傳》上的話。今天又‘擅申、商之法術’,這是《魏書.武帝紀》上的形容。
這沈道台真是亦正亦邪,深不可測的奇人,世上怎有人能兼具劉備之仁德、曹操之法術?”
……
把不幹正事兒專拍馬屁的庸才趕開後,沈樹人總算可以專心投注到下一件正事兒上。
他跟宋明德琢磨煉鐵爐具和工藝,也有好幾天了,如今總算有點思路。
前一陣子,礦山整改剛安排好之後,沈樹人初次轉戰、視察煉鐵工坊時,就頗有幾分驚訝的穿越之感。
雖然他前世讀過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也知道古代其實就有煉鐵高爐(跟近代的不是一個東西,工藝配方結構也都不一樣,但至少都有比較高聳的爐腔)
但是近距離親眼觀察了明朝的高爐後,沈樹人還是頗意外于其尺寸和規模。
這大冶鐵山的高爐,已經有兩丈多高了,大約好幾天才能出一爐熔融的鐵,反應速度比近現代爐當然要慢得多——現代高爐快的話六個小時就能出一爐鐵水了。
沈樹人前世是文科生,對于工藝結構細節當然不太懂,他的理解也就停留在《科技史》的層面。
所以觀察了幾天之後,他發現對于爐體結構、工藝流程,他是真心沒辦法改良,也不懂。
唯一能想到的點子,無非是讓工匠們自己想辦法,把爐子造得更高——一直到近代,高爐越高,越容易反應充分,對生産效率和質量也都有提升幫助。
具體怎麽樣能造更高,沈樹人也不懂,但下指标定要求他還是做得到的,具體方法可以慢慢再讨論。
除了讓工匠造高,剩下他能想到的就是改良燃料——目前的高爐依然有用木炭爲燃料的,也有用煤的。
沈樹人出于穿越者的慣性,當然更建議用煤炭,但宋明德和管煉爐的工匠都勸說,說是木炭煉出來的鐵水雜質更少,更适合進一步煉鋼,而煤炭煉鐵隻是勝在便宜,煤炭可以直接挖來就用,質量卻不如木炭煉的。
沈樹人剛聽說這一點時,也是一愣,想了一兩天才回想起來,估計是南方的煤質量不好,含磷硫雜質比較多。
如今兵荒馬亂的,他也不可能用山西的優質無煙煤,就算找得到,以明朝的運輸成本也不可能。
想來想去,幾天之後,沈樹人忽然回憶起了一個思路:按照李約瑟在《中國科技史》上的說法,近代高爐是1707年在歐洲出現的,一個主要的區别就是改用了焦炭冶煉鋼鐵。
南方的煤炭質量雖差,但是也可以把煤炭跟木頭燒木炭時那樣、先悶氣不充分燃燒、加工一遍,把很多有機雜質和含硫成分去掉,再用焦炭冶煉,也就可以近似近代高爐的原理了。
如今是1641年,距離1707年其實也就差了60年,當時東西方也沒什麽技術代差,徐光啓等人早就有翻譯引進西方技術,互相取長補短。
所以這事兒完全不用沈樹人去操心結構,他隻要把換燃料這個思路點明白,剩下的下面技術人員自己就能搞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