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針對上一章的争議說幾句。《明史》張獻忠的傳上原文就寫着“十四年正月……獻忠果東出……自率輕騎日夜馳三百裏……陷襄陽城,縛襄王翊銘置堂下,屬之酒曰‘我欲借王頭,使楊嗣昌以陷籓誅,王其努力盡此酒’遂殺之”。
這兩章的情節我原本也沒打算詳寫,但正史上發生過的事件,如今因爲主角的蝴蝶效應,被推遲、變形,我總得交代,今天就能過完這部分情節。曆史上張獻忠第一次破襄陽時,兵力确實不多,後來襄陽也有重新被朝廷控制、再被李自成控制的紀錄。
可以推定張獻忠這次來,至少沒有打算長期占領。隻是想殺藩王陷害楊嗣昌,并且搶劫一大筆錢财、發錢收買人心或者招兵買馬、再順手殺一些官員,說哪個目标更主要,都是合理的,尤其是陷害楊嗣昌這個目的,有《明史》上的對話原話爲證。
另外,根據正史推斷,可以判定張獻忠在襄陽城内以及楊嗣昌身邊肯定有内奸眼線,所以他敢找薄弱的時間、地點,鑽空子。
沈樹人是意外出現的,在張獻忠的情報網預料之外,所以他派來偷襲的人也就沒來得及撤退,多殺人搶劫了一會兒,沒控制好時間。這我認爲很合理,不存在給張獻忠降智。這都是曆史上他幹過的事情,有什麽降智的。)
——
崇祯十四年七月的大明天下,實在是千頭萬緒,劇變連連。
李自成攻洛陽後,短短二十天裏,天下接連發生了一大串的連鎖反應,簡直比彈藥庫殉爆還誇張。
福王被殺、楊嗣昌請罪、左良玉被牽連削去将軍号移鎮……這些消息傳回京城後僅僅五天,
湖廣方面又傳來“襄陽被流賊假扮成百姓入城滲透作亂、刺殺藩王”的重磅消息。鬧得京城的皇帝和京官們都徹底懵逼了。
除了一群噴人不怕事大的言官之外,沒人想看到這種局面。
這次的消息,是湖廣兵備佥事沈樹人六百裏加急送來的,僅僅兩天之後,楊嗣昌也送來了再一次的請罪折子。
據說楊嗣昌聽說襄王、貴王被殺,還急火攻心又吐血昏厥過去了,但好在是暫時沒生命危險,康複後還能吊着一口氣繼續戴罪督師。
應該是沈樹人也第一時間派人去安慰過了楊嗣昌,并且把自己的說辭、打算跟楊嗣昌透過氣了,才讓楊嗣昌不至于像曆史同期那樣憂懼絕食而死。
因爲曆史上他犯下的是“失地陷藩”的大罪,自覺肯定會被治罪處死,還有可能禍及家人,才希望早點“工傷殉職”,換取一個體面。
現在沈樹人的補救,死死把事情的性質咬死在“刺殺”而非“失地陷藩”上,就還有轉機,讓楊嗣昌看到了希望,能繼續燃起一陣子求生意志。
當然了,楊嗣昌肯定會讓他在京城的心腹盯着點消息,看看崇祯最後究竟怎麽給這事兒定性。如果崇祯能接受沈樹人上報的定性,拍闆說着就是“滲透作亂刺殺”,那楊嗣昌也就不急着去死了。
如果崇祯最後不接受沈樹人上報的定性,非要拍闆成“失地陷藩”,那楊嗣昌就得趕緊在司法程序走完之前自殺、以保護家人。
這種等着消息決定是否要自殺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
“短短幾日,連續那麽多藩王被流賊殺害!楊嗣昌到底幹什麽吃的!朕要滅他的族!”
文華殿内,剛剛驚聞噩耗時的崇祯,果然還是很不冷靜,洩憤地砸了很多瓷器玉器,旁邊包括王承恩在内的宦官宮女,全都大氣也不敢出。
不一會兒,被皇帝召見的六科給事中等谏官,也陸續來到宮裏,要讨論這事兒的定性。
最終定性肯定不是給事中級别的小官能拍闆的,但他們代表了相關科道言官的意見,皇帝也得參考一下外部對這事兒的看法、會不會給皇帝丢面子。
崇祯這人很愛面子,所以有時候他殺不殺人,決策因素不是看對方罪該不該殺,而是“外面的人是否會因爲皇帝這次沒殺人而看不起皇帝、覺得皇帝丢臉了”。
以至于崇祯朝各科的給事中也暗暗掌握了這個規律,對于自己想攻讦的政敵,一旦對方攤上事兒了,他們被皇帝召對時,就添油加醋說“這次的事兒外面都知道了,傳得沸沸揚揚,如果陛下不嚴明執法,恐怕會被天下士林恥笑”。
如此一來,陷害死犯事兒大臣的概率,就能提高那麽幾成。
當然,這招也不可能百試百靈,不然崇祯朝的文官早就被政敵陷害殺光了,崇祯也是有底限的。
如果科道言官敢誇大其詞、最後被發現純屬捕風捉影煽風點火,那也會付出相應的代價。坐實了誣告罪的話,被反坐殺頭的也不是沒有。
這一次,要給楊嗣昌的疏忽定罪,崇祯首先召見的便是兵科給事中沈迅。
好在楊嗣昌也不傻,他離京外出督師,留在京城的兵科給事中當然都是他安插的心腹——曆史上,這位沈迅和後來的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楊嗣昌外放前提拔上來、留在京城兵部的耳目。
楊嗣昌活着的時候,沈迅和陳新甲之間關系還可以,兩人也都忠于提拔他們的楊嗣昌。
但楊嗣昌死後,這沈迅和陳新甲的矛盾就激化了,最後陳新甲被人彈劾問斬之前,沈迅還落井下石了,結果崇祯聽說之後,都有些不齒,還噴他說“當年楊嗣昌提拔你倆,要是讓你上你還不如陳新甲呢”。
所以,如今這一切雖然還沒發生,但沈迅好歹是忠于楊嗣昌的,此時此刻還不至于跳反。
面對皇帝的垂詢,他也誠懇地說:“陛下,臣以爲此次變故,湖廣兵備沈樹人所奏确屬有理。張獻忠并未能攻占、長期占領襄陽,隻是派出了一些死士滲透入城刺殺。
這些人都不穿甲胄,兵器也是另外偷藏進城的。讓朝廷大軍負責排查這些刺客,屬實有些爲難。所謂術業有專攻,出了這種事兒,應該是王府護衛和地方典史、衙役捕快的罪責。
如果是發現了流賊滲透後、一刀一槍正面搏殺打不過流賊死士,導緻城池陷落,那才是守軍将士和督師督撫之責。”
崇祯原本其實也不太想嚴懲楊嗣昌,因爲他已經通篇細讀過了沈樹人的奏請,看明白其中“張獻忠謀害藩王,就是想陷害督撫、利用大明律法的空子讓朝廷自毀長城”。
既然如此,崇祯也不傻,不能中了張獻忠的計。
因此,隻要皇帝不丢臉,有台階下,就可以不殺楊嗣昌,最多隻是訓誡降職、降低待遇、罰俸,但是依然管原來的事兒。
待遇可以降,權力不能随便變,不能破壞剿賊大業。就像諸葛亮街亭兵敗、貶官三級,雖然挂右将軍的頭銜,管的還是原來的事兒。
崇祯對沈迅試探再三,見對方言辭懇切,有了台階,這事兒也就暫時揭過。
然後他又召見了如今還隻是兵部侍郎的陳新甲,也問了一番,陳新甲的意見也差不多,崇祯就決定等幾天、風頭過了再慢慢下論斷。
(注:曆史上陳新甲這時候已經是兵部尚書了,楊嗣昌都死了小半年了。但因爲蝴蝶效應,設定陳新甲現在還是侍郎,要過一陣子才正式升尚書。)
……
然而,崇祯沒想到的是,大明朝到了這節骨眼上,黨同伐異互相攻讦的破事兒永遠不會少。
楊嗣昌走之前,把兵科的給事中都安排成自己人,但他不可能把六科的給事中,以及全部的科道言官,都安排成自己人。
楊嗣昌一派跟東林之間也有不少恩怨糾葛,所以很快就有一些不負責兵事的言官,也開始抨擊楊嗣昌,外加不服“襄王貴王之死是刺殺”的定性。
也反對朝廷明确解釋相關律令、明确“失地陷藩”的時間尺度。覺得“暫時被刺客滲透擾亂某座城池數日、就被朝廷大軍趕回平賊”的情況,也該繼續算“失地”。
“失地”怎麽可以因爲是被偷襲、是臨時不差,時間短,就不算失地呢?一天都不行!
東林“衆正”從來都是絲毫不允許有道德瑕疵的,原則問題哪能給個寬限期?
上書抨擊得最狠的,是兩名給事中方士亮、馬嘉植——說來也巧,這倆人正好是曆史上一年後彈劾弄死陳新甲的。
不過仔細想想也正常,陳新甲算是楊嗣昌的餘黨,那些曆史上跟陳新甲不死不休的東林衆正,自然也會是此刻最想給楊嗣昌上眼藥的。
方士亮、馬嘉植拼命拱火澆油,渲染“現在外面士林清議都在恥笑陛下執法不嚴,不能駕馭地方督撫,任由地方上随意降低守土标準、有辱我大明剛正誓死不退的威嚴”雲雲。
崇祯被鬧得很沒面子,不免又生出了殺楊嗣昌的心思。
如此局面,想幫楊嗣昌斡旋的沈迅也沒了辦法,他畢竟隻是一個給事中,不可能跟其他一群給事中對噴,那也不是他的職責,如果表現太積極還會被懷疑——
言官的存在,價值就是查漏補缺,彈劾事務官,哪有言官主要火力是用來噴别的言官的?伱是什麽居心?
所以,隻有受恩于楊嗣昌的兵部侍郎陳新甲,可以勉爲其難在那兒苦苦支撐,卻獨力難支。
……
事情又過了三四天,總算出現了一些轉機,主要是左子雄終于押解着艾能奇到了京城。
之前送信的是六百裏加急,而押送囚犯不可能跑這麽快。哪怕有騎兵快馬兼程護送,比送信使者慢上一倍多時間也是正常的。
左子雄抵達京城這天,已經是七月底了。而戰俘和流賊囚犯的事兒,當然歸兵部管,所以左子雄就把人直接送去了陳新甲那兒。
陳新甲很鄭重地親自接見了如今才剛升參将的左子雄,顯然是想從前方挖掘一些對楊閣老有利的素材。
他看了沈樹人讓左子雄随身攜帶的信件、以及聽了左子雄自己的一些補充陳述後,才稍稍有些喜色,連忙确認道:
“哦?沈兵備在襄陽平息刺客時,還繳獲了被刺客劫走的一部分襄王府、貴王府、及其他被害豪紳的家财?還一并押運了一部分到京城來?”
左子雄誠懇答道:“确如尚書所言,當時城中被殺藩王、豪門、富戶逾數百,不過凡是沒有阖門而喪、全族被滅的,沈兵備都找到了苦主,把被劫家财歸還了苦主。
隻有那些阖門滅絕的,沒有苦主可以發還,才送來京城,理當上繳國庫——不過,也不是全部,相當一部分粗重财物,主要是糧食、綢緞、布匹、器物。張逆麾下義子、賊将在破府後,就選擇了直接發散給襄陽城内百姓,以收攏人心、招募新兵。
沈兵備怕強行把流賊發給百姓邀買人心的财物征收回來,會導緻民心愈發向賊,也就默認了這一部分。具體該如何向朝廷澄清,就看陳侍郎定奪了。”
陳新甲點點頭,知道這筆銀子還可以操作,還可以想辦法幫楊嗣昌在京城稍微疏通一下。另外,他也知道沈樹人肯定自己也留下了很多,不會那麽好心都送來的。
倉促間也不可能把百萬兩級别的家産送到京城,半路上早就被人見财起意、甚至會誘惑押運軍隊自己見财起意就反水。
陳新甲繼續往下看,又關注到幾個點,重點詢問:“按你的說法,沈兵備在派你押送艾能奇時,就已經想到張獻忠可能派人在半路攔截、也有可能想搶回這些銀子,所以沈兵備實際上安排了一明一暗兩支隊伍,明的護送、暗的埋伏。
最後,還真就等到了張獻忠部的一次伏擊嘗試,但是被你們成功拖延到暗中護送人馬出現、将張獻忠的劫囚隊伍再次擊敗?又斬獲百餘人、俘虜數十騎?
另外,根據沈兵備的調查,還能确認楊閣老身邊和襄陽城裏,确有張獻忠的内應細作、他這才能如此料敵先機?而這些細作的身份,你們也通過嚴刑拷打艾能奇及其他被俘的流賊部總以上軍官,問出了幾個?”
左子雄非常坦蕩地承認:“确如侍郎所言,末将此番護送,半路又殺退一波劫囚者,但實在不敢居功,是沈兵備思慮嚴密,末将不過是動手的武夫。
沈兵備還說,張獻忠多疑,如果真遇到劫囚并且成功挫敗,還能進一步讓張獻忠懷疑他麾下諸義子有内鬥。但具體會如何發展、如何利用,沈兵備也不可能預測。
他說早就聽聞陳侍郎您是楊閣老提拔的兵部官員中、最足智多謀的。相信您能随機應變,把這些條件充分利用好。”
陳新甲聽了左子雄轉述的吹捧言語,也是有些得意。他這人别的不說,至少還是知恩圖報、實用主義的。
稍微琢磨了一下,就意識到這次的俘虜能有大用。畢竟俘虜的口供,殺傷力是很大的,尤其還能證明張獻忠确實擅長收買内奸、眼線,這挖出來就是一個大案。
很快,陳新甲就自己想到了一條毒計——天地良心,這完全是陳新甲自己想要打擊政敵,跟沈樹人完全沒半毛錢關系。
那些京城的龌龊派系鬥争,沈樹人是一點都不想沾,他隻是不希望朝廷的剿賊方略出現反複。
……
又數日之後,陳新甲的反擊還真就組織好了。
一方面,也是張獻忠給力,在搶劫、殺藩襄陽的部隊被重創、幾乎全殲,去救艾能奇的劫囚小隊也被反殺後。
張獻忠惱羞成怒,爲了盡快以陷藩罪害死楊嗣昌,他不惜血本又組織了幾次死士滲透作亂、刺殺藩王的戲碼。大部分沒成功,也有少數成功了,但因爲都是小股刺客,也沒有别的收益,搶不到什麽财物,搶到了也轉移不出去,基本上是有來無回的死士。
另一方面,陳新甲重新嚴刑拷問了被送來京城的俘虜後,抓到了一些新的“口供”:張獻忠多次在其軍中反複強調,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趁着楊嗣昌因爲福王之死憂懼将死,要趕緊添一把火把楊嗣昌的死坐實了。
所以,他有收買朝中言官把張獻忠部的損害小事化大、給朝廷多丢臉面、促成崇祯多殺地方督撫,把抗賊最激烈的督撫能害死一個就害死一個。
原本隻是“刺殺”的行爲,要讓這些言官們把事情鬧大到“失地陷藩”的程度,讓皇帝下不來台。
最後,陳新甲還拿到一份口供:吏科給事中方士亮,就曾經收過張獻忠的銀子,要裏應外合把“刺殺”擴大化爲“失地陷藩”,作爲張獻忠的内應,幫張獻忠陷殺地方督撫!
崇祯得到這份來自“張獻忠義子”的口供後,果然大怒,也有了借口,立刻把最能哔哔賴賴的言官方士亮直接以“通賊内應”的罪名抓起來,居然最後還真從方士亮府邸抄出十幾萬兩銀子的不明來源财物。
天地良心,這筆銀子倒是真不怎麽需要人去栽贓,因爲随便一個京官,抄家出十萬兩都是正常的。陳新甲最多就是稍微玩了點輔助性質的小花招。
人贓并獲,還有流賊一方的口供,還跟流賊的陷害督撫動機完全吻合,出身東林檔的吏科給事中方士亮,就這樣被夷滅了三族——通賊内應的罪名,這樣處置絕對是應該的。
一時之間,其他東林言官瞬間噤若寒蟬。
哪怕是原本再強的大噴子,這時候也不敢開口了。
死了也就罷了,還死得那麽窩囊,被流賊賊酋的義子招供出來說他是張獻忠的内應,那簡直是辱沒祖宗十八代了。
這事兒也就算這麽過去了。
楊嗣昌該罰還是要罰,如前所述降級、罰俸、取消待遇,依然管原先的事兒。
而兵部尚書銜也被徹底拿掉,借着這個機會,崇祯也給兵部侍郎陳新甲順勢提拔了一下,讓陳新甲正式當上了兵部尚書。
陳新甲履新之後,對于沈樹人這個朋友當然是徹底認下了。從此京城六部裏面,至少有兵部尚書陳新甲和戶部尚書蔣德璟,都是沈家的鐵杆盟友。
沈樹人在地方上的生存環境,顯然又能優化一點。
也不用太擔心最後一年多裏崇祯哪天情緒不穩定對湖廣人事亂來——崇祯對地方的控制,也就剩一年了。别看他還有兩年半才死,但洪承疇降清之後,崇祯就已經失去對地方的實際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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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開頭有點澄清說明,這一章又有一點史料,就五千五百字一次性發了。除掉開頭的說明,正文至少也五千字以上。
這書均訂不到《三國忽悠》的十分之一,爆更肯定是不可能爆更了,沒人會爲了每個月兩千塊錢爆更的(杭州市的最低工資标準都2600了,我連低保都不到)。我的人品能保證完本,好好寫下去,就這樣。
今天其實也九千字了,我雖然不爆更,但經常有大章,八千到一萬字的日子也不少,知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