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夜,酉時末刻(晚上7點)。
襄陽城北門。
沈樹人帶着規模大約在一萬人出頭的嫡系部隊、出現在襄陽城時,遠遠看到的就是城内數處火起、喊殺聲混亂不堪。
農曆七月半的秋夜,酉時末大約才是天色徹底全黑後一刻多鍾,火光在夜色裏也就顯得分外鮮明。
左子雄、張名振、楊晉爵等三員部将,此番也是跟着沈樹人一起撤回來的。
他們之前也都參與了“穩紮穩打北上救援洛陽”的戰役,在伏牛山魯陽隘附近和馬守應部戰鬥過一場,見識和眼界、膽色,比之之前也更加略有進步了些。
但看到襄陽城内的火光時,這三名部将難免還是有些慌亂,似乎都覺得肯定是張獻忠偷襲得手了——
李自成羅汝才馬守應都集結到了北線,楊嗣昌也親自北上了,南面這邊不可能有别的敵人。
雖然張獻忠理論上離得也很遠,但排除了其他一切選項後,最後這個選項哪怕看起來再不合理,也隻能是唯一答案了。
衆人之中,隻有沈樹人完全不慌,甚至有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的踏實感。
千日防賊的日子可不好過,要天天小心,一直防着,沒有盡頭。
基于對曆史的了解,他總覺得雖然自己導緻的蝴蝶效應已經很深了。但張獻忠大概率還是不會放棄曆史上“偷襲襄陽、陷害楊嗣昌”的這一波操作。
等了那麽久,現在終于等到了。如果能趁機把張獻忠徹底打疼,關鍵是讓他意識到用這種手段陷害一方封疆大吏沒用、隻會得不償失,那才能一勞永逸解決偷襲的問題。
手下部将還在略微慌亂之間,沈樹人率先很鎮定地下達了部署:
“不要慌!就算城内火起,聽這喊殺聲肯定還有很多地方在混戰!張逆不可能控制全城的!大家鎮定!
你們稍微動腦子想一想,張逆此前在荊門以西、荊山群峰之間,離開山區後,離襄陽最近的路,也得從隆中繞過來。
楊閣老北上不過四天,張逆來得這麽快,顯然是在楊閣老身邊有内應細作!至少在這襄陽城裏有眼線!而要做到這種程度的偷襲,就隻有以輕騎快馬、日夜奔襲,人數不會太多!
楊閣老在襄陽城内留有兩個衛所,至少三四千人馬,厮殺到現在還沒停歇,肯定是張逆人手不夠,無法控制全城,隻能重點破壞。
張名振,你立刻帶兩千人,集結全軍騎兵,拿上我的印信和楊閣老給我的委任書函,去最遠的南門外堵截,這火是從北門起的,張逆肯定是讓人詐了北門入城,南門說不定還在官軍手中!如果官軍信你,伱就進城增援,不信你你就堵住城門。
楊晉爵,你帶三千步兵,去東門外防守。左子雄,你帶主力跟我堵在這北門外,逐次進城,先奪回甕城。再分一個千總去西門——襄陽西門外有檀溪,水面寬闊,騎兵等閑也不易徒涉逃跑,我們倉促分不出那麽多人,隻好分個輕重緩急。”
衆将聽他說得有道理,而且主帥語氣如此沉着,也才徹底找回信心。
來的肯定不是張獻忠的主力大軍!隻是一些偷襲搞破壞的小部隊!所以當務之急不是立刻一擁而上,而是先把襄陽各門圍了,确認情況了解清楚哪些城門還在官軍手中。
衆将立刻嚴格執行了沈樹人的命令,沒有立刻攻擊,而是等待各部迂回到位。
等待到位的這段時間裏,甯可讓城内的火苗燃燒得看似更猛烈了、喊殺聲也更激烈凄慘,但沈家軍就是一闆一眼按部就班執行着命令。
看得出來,這支部隊在滅了革左五營其三之後、又跟馬守應血戰了一場,紀律上已經徹底做到了對沈樹人的話令行禁止,絕不懷疑。
……
這一戰的關鍵,也恰恰在于悄悄包抄、四面圍定、不要慌亂。
張獻忠部下的偷襲戰能屢屢成功,曆來主要靠的就是官軍“不知來襲流賊有多少,敵情不明”,自己就慌亂洩了士氣。
一旦遇到官軍鎮定,這種戰鬥的勝負也就顯而易見了。
沈樹人磨刀不誤砍柴工,多耽誤了一刻多鍾讓各部到位,這才發起反攻。
而城内其實隻有張獻忠麾下的一些先鋒輕騎,之前仗着四千官軍的害怕,隻敢死守軍營、城樓不敢動彈,張獻忠軍才耀武揚威,到處放火。
這些先鋒輕騎的人數規模,大約在一兩千人——
确切地說,是一個時辰前,張獻忠軍先有四五十個精銳扮演成被流賊驅趕的流民,先混進甕城、然後突然下手控制住要害。利用官軍反應遲鈍,堅守了幾分鍾,然後就把十裏地之外埋伏的一兩千騎兵放了進來。再靠着這一兩千騎兵,正式扛住城内官軍的反撲,沿着街道往來沖殺。
現在沈樹人直接有一萬多人分各門圍定了,還給城内的官軍各門、各營傳訊,穩定人心,層層包圍上來,戰鬥當然沒有懸念了。
一刀一槍的搏戰厮殺環節,根本不是今夜勝負手的關鍵。用七八倍于敵人的總兵力包圍碾壓,沈樹人這輩子都沒打過這麽富裕的仗。
于是乎,半個時辰之後,這支張獻忠部的騎兵,在殺害了襄陽城内兩家藩王、以及一大堆有錢富戶豪門之後,就被沈樹人圍殲了。
城内巷戰并不适合騎兵發揮,沈家軍沿着長街組成槍陣、刺刀陣,以火铳疊進擠壓,封堵去路,很快就可以把失去機動性的流賊殺得血濺長街。
隻有極個别悍勇之士,似乎是僞裝成百姓翻牆,從城西偷襲了個别官兵、搶了馬匹躍馬檀溪而去。
但不管怎麽說,沈樹人還是至少成功抓獲了一批張獻忠麾下的騎兵軍官。
這些軍官還頗有武藝,衆将怕他們暴起傷人,所以由武藝最高強的左子雄親自押着被五花大綁的流賊軍官們,送到沈樹人面前接受拷問。
沈樹人在鮮血淋漓的襄陽行轅衙門裏見了俘虜。這行轅是楊嗣昌在襄陽督師時的辦公駐地,楊嗣昌走後,還有一些文職幕僚留在這兒。
張獻忠顯然是恨死了楊嗣昌,所以他的兵進城偷襲後,除了殺藩王,第二重視的就是殺楊嗣昌身邊的幕僚、輔佐人員。
這行轅衙門裏裏外外周遭近千人,除了喬裝逃散的之外,竟一個都沒有活口。
“說,張獻忠派你們來的目的是什麽?爲什麽要以這點兵力偷襲襄陽,你們不會覺得這就能長期攻占襄陽了吧?”
沈樹人也不想離俘虜太近,還掩着口鼻假裝不耐血腥味。
那爲首的俘虜并不回答,還想用血啐沈樹人,沈樹人當然不會給對方機會。
“不回答就算了,問他手下的人,總有熬刑不住招供的,說不定這厮身份也挺值錢,送到京城好歹能幫楊閣老贖些罪。”沈樹人驅趕了一下不好聞的氣味,直接吩咐左子雄。
誰知那俘虜一聽他說“把自己送到京城能給楊嗣昌贖罪”,居然立刻就臉色一變,面部咬合肌也抽搐了一下。
幸好旁邊的左子雄也是武藝高強,耳聰目明,一下子就判斷出這是咬舌自盡前的蓄力動作,立刻一掌橫削過去,把對方的下颚骨卸脫臼了。
“大人!這厮想自盡!看來果然是張逆深恨楊閣老,一切以更好的陷害楊閣老爲要。”
“那就沒得說了,趕緊先拷打一下其他人,問清他身份!”
沈樹人還擔心這人是李定國,所以有一兩分離間拉攏争取的想法,暫時不想把對方弄得太殘,不可恢複式的那種殘。
好在左子雄效率也高,去旁邊隔離審訊的房間裏轉了一圈,弄死了幾個俘虜後,就已經問出結果。
“大人,他手下人都說,這厮是張逆第四個義子艾能奇,請問如何處置。另外,根據剛才拷問結果,張獻忠這次派了兩個以武藝著稱的義子來陷害楊閣老。
還有一個叫李定國,是帶着最初僞裝成逃難百姓詐城門的那幾十個死士的,因爲沒有穿軍中衣甲,如今不知所蹤,不知有沒有趁亂混入百姓逃跑。
這艾能奇,是負責帶領那兩千後軍騎兵的,一開始埋伏在遠處城頭守軍視野之外,李定國詐門得手後,他們才發起沖鋒一擁而入。”
沈樹人松了口氣,既然眼前這人是艾能奇,那就好辦了。曆史上張獻忠四個義子,孫可望劉文秀都不以個人武藝著稱,艾能奇倒是武藝高強。
而且這艾能奇曆史上也沒有跟随南明抗清的履曆,他的主要殺人功勞都來源于跟着張獻忠做賊的經曆。
曆史上張獻忠死後那段時間,艾能奇的軍功也依然主要是在打南明的部隊,殺了南明的川南總兵曾英等将領。
所以沈樹人對這種隻會打民族内戰的賊将,當然不會有絲毫憐憫。
他立刻淡然下令:“既如此,把他牙齒都拔了,以免後續夜長夢多再逮到自盡的機會,把他拇指到中指的六個指頭也卸了,防止看押不嚴給他找到機會持械脫困或是自盡。
其他肯招供他身份、以及張獻忠此次安排目的的俘虜,好生看管,許諾他們到了京城好好招供就赦免前罪,還給賞賜和官做。”
沈樹人很注意分寸,他跟對方也談不上冤仇,一切措施都是以防止自盡爲限。人的無名指和小指是很無力的,根本不可能握持住東西,就給他左右手各留兩根指頭畫押按指紋好了。
艾能奇不肯說,沈樹人也懶得在他身上浪費力氣,反正問别的戰俘口供也是一樣的。
一番嚴刑拷打之後,沈樹人也果然挑出了足夠配合的聰明人,得到了“張獻忠此次之所以非要在無法攻占城池的情況下、派小部隊來擔任死士,爲的就是殺害藩王陷害閣老”的口供。
曆史上楊嗣昌在張獻忠偷襄陽之戰中,最大的問題就是讓流賊全身而退了,沒有抓到任何爲首将領俘虜,連證明對方作案動機都做不到。
現在,沈樹人好歹給襄王等人報了仇,把兇手部隊滅了抓了,還問出了動機,崇祯應該會好好想清楚,不至于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兒。
爲了保險,沈樹人殚精竭慮,又寫了一封秘奏,試圖委婉地幫皇帝分析清楚事情的邏輯:
張獻忠之所以敢這樣花血本搞無法長期占城、卻非要刺殺藩王的罪行,就是大明原先的刑法太嚴苛、僵硬。大明律對于“失地”的罪責很重,一旦失地失到藩王被陷,督撫都要被殺問罪。
這就逼出了張獻忠以陷害督撫爲動機的“特種作戰”,說白了這次打襄陽,并不是“攻城”,而是“行刺”。
如果藩王是被行刺,那不該是督撫的罪責,最多隻是王府護衛的罪責。因爲張獻忠的部隊不是一開始就明着打出旗号來攻城,他們隻是小股刺客僞裝成百姓滲透行刺。
所以,爲了防止流賊處心積慮利用大明律法,建議朝廷明确解釋一下法條,“失地陷藩”,必須是城池被正式攻破、且半個月都沒有被官軍收複的那種。
如果隻是暫時一天或者兩三天爲流賊控制,按完全可以按照滲透行刺論處,并不是真的長期丢失城池。
沈樹人還委婉地在秘奏裏苦谏:這樣明确朝廷律法,并不是修改律法,隻是純粹的解釋,不丢人。
而且,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藩王們,隻有讓流賊知道,在無法長期攻占城池的情況下,隻派出死士玩這種有來無回的刺殺藩王行爲,陷害不到地方督撫,流賊才沒有動機去殺害更多藩王——
這次刺殺襄王貴王成本也是很高的,張獻忠付出了兩千兵馬和一個義子。大明朝藩王數量過百,張獻忠拿得出一百個武藝高強的義子來一換二換命麽?
寫完這一切,沈樹人就讓左子雄親自帶領一支精兵,把俘虜押送到京城去,順便帶上他的奏折文書。
最後,沈樹人還順手玩了點反間計。
他讓人偷偷放出風聲去,說這次艾能奇之所以被擒、李定國可以跑掉,是因爲李定國私下裏跟官軍有交易,要把他這個義弟陷害死,減少一點将來繼承義父基業的競争對手。
不管這種說辭能不能離間到流賊内部,但至少很符合邏輯:給閹黨當幹兒子的人,哪個不想繼承幹爹的事業?
甚至給張獻忠當幹兒子,繼承概率比給魏忠賢當幹兒子還高呢——魏忠賢好歹是三十來歲娶妻生育之後,才自宮進的宮。
那些給魏忠賢當幹兒子的人,是知道魏忠賢有女兒有外孫有侄兒可以繼承家産的,沒有哪個閹黨官員指望繼承魏忠賢的遺産。
張獻忠的斷子絕孫程度比魏忠賢還徹底,給他當幹兒子的繼承收益自然高得多了。
不管能離間到什麽程度,沈樹人這樣布一顆閑棋也不用花代價,純粹的無本生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