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了這些彎彎繞、确信不能給皇帝當棋子後,沈樹人也開始審慎地幫劉國能出主意。
他的措辭非常謹慎,也是怕顯得自己不夠忠義,被劉國能懷疑。
沈樹人便說道:“陛下讓咱支援洛陽、救護福王,這事兒自然是當仁不讓的。但我們兵少力弱、後方不穩、大戰後疲憊不堪,也都是事實。
相信楊閣老那邊,如今肯定也在各方想辦法,不會光指望我們一家。比如之前左良玉就一直按兵不動,這邊血戰了一個多月,他就呆在武昌什麽都不幹!這次楊閣老難道不會讓左良玉也加急走漢水北上?
另外,我們要去救援洛陽,畢竟遠離自己的防區、作爲客軍去遠征八百多裏,那風險太大了,局勢也不是我們掌控得住的。就算到了,我們也沒有全局戰場的主導權,很可能被友軍坑了。所以,具體怎麽增援,必須慎重——增援肯定是要去增援的,這點你放心。”
沈樹人娓娓道來,先把調子給定了。
他并不是不忠于大明,他隻是不願意打那些他沒有絕對自主權的仗。如果自己的成敗性命要操弄在豬隊友手上,那就太坑了。
好在,剛才的聊天梳理之間,他已經想到了一些合理的借口,可以幫着自己和劉國能,一起多争取幾天修整的時日——
前些日子,賀一龍授首時,沈樹人隻是把賀一龍帶在身邊的主力部隊全殲了,最近這幾天,也隻是就近收複了信陽縣。
但汝甯府的其他那些縣城,如今可還握在賀一龍殘部将領的手上呢。
沈樹人如果不顧這些縣城,直接從随州、信陽之間的桐柏山谷道繼續北上、去河南戰場的其他區域增援。
那麽信陽以北的汝甯府其他縣城裏的賊兵殘部,就有可能騷擾破壞他的糧道。
這就逼着沈樹人不得不分出兵力和精力先打通自己的糧道。
所以,想明白之後,沈樹人就把這個理由和盤托出:“……所以,要我們增援可以,但是也得确保不被敵人斷糧道,要步步爲營一個縣城一個縣城光複過去。”
劉國能一想,這話确實是兵法正道,朝廷那邊也沒法質疑。而且以洛陽的堅固,再守兩三個月肯定沒問題吧?自己這麽穩紮穩打一路打通過去,應該也趕得上。
不過,劉國能很快也想到,沈樹人這番說辭有一個暗傷。他也不得不指出:
“此言确實符合兵法,不過我們畢竟是官軍,是在朝廷轄區内作戰。就算信陽以北汝甯諸縣還未光複,可更北邊的開封府,如今卻是在朝廷手中。
就算糧道被斷,我們作爲客軍,理應享受走到哪吃到哪裏、由開封府供應軍糧的待遇。如此一來,朝廷怕是會催督我們不必顧忌糧道,直接輕裝北上吧?”
沈樹人聞言也不由暗暗點頭,看來劉國能雖然不讀書,對官場常識還是很敏感的。
沈樹人也隻能見招拆招,用探讨的語氣答道:“開封府若是肯給我們供軍糧,自然是最好。不過我們也得慎重試探、确保可行才好。
如今的河南糜爛到了何種地步,劉将軍你也是知道的。連年天災讓糧食供應惡化至極。我們如果貿然全軍北上,帶着兩萬兵馬,開封府能供得上麽?不會拖延麽?
劉将軍,不是我想提醒您回憶起傷心事。當初崇祯二年、袁崇煥放黃台吉進關,九邊各軍都去京城勤王,最後有多少軍隊連口糧都分不到,還有餓死的?又有多少兵馬,是因爲崇祯二年那次勤王不發賞金、不發糧食而嘩變從賊的?”
這個問題一抛出,劉國能也徹底沉默了,因爲他自己就是崇祯二年那次不給糧食不給銀子,跟着部隊一起叛變的。李自成張獻忠等人,也有相當一部分是那次逼出來的。
大明地方官,該給軍糧卻不給的情況,太多見了。沈樹人要穩固後勤,拿這個借口去堵京官的嘴、說自己是要防患于未然,哪怕崇祯都挑不出錯處來。
沈樹人見劉國能沉默,連忙趁熱打鐵,把最後一點說了:
“就算開封府供得上我們糧草,但是咱的部隊火器較多。我之前打劉希堯、打二賀之所以能勝,戰術得當、将士用命固然是一方面,仗着改良火器的犀利,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軍的火器,彈藥還是自己特制的,還有紅夷大炮。這些彈藥補給,必須依靠黃州兵仗局的持續生産、運到前線。所以,我們的後勤道路必須握在自己手上,才能确保戰力,就算糧食靠别人,彈藥也要靠自己!
我軍都已經公忠體國、朝着十倍之敵奮勇出擊了,難道連保護自己彈藥路線這點要求,朝廷都不該滿足麽?那不成了讓我們送死?”
這番道理說完,饒是劉國能忠義,也意識到穩紮穩打的必要性了。
他也絲毫沒覺得沈大人有畏葸不前的意思,确實隻是出于兵法持重、爲了确保打勝仗。
劉國能心中羞愧,對着沈樹人一抱拳,誠懇承認:“大人思慮周全,倒是末将魯莽了。此番如何救援河南,末将依然全聽大人點撥!”
兩人最後喝了三杯,這場慶祝升官、讨論出兵的酒席也就散了。兩人心照不宣,算是達成了更高層級的默契。
……
沈樹人原本打算打完賀一龍升完官就回去種田、接收消化戰果,順便再把出戰前就欠下的女人正式收一下。
被姗姗來遲的李自成圍洛陽事件一攪合,少不了又得耽誤個把月時間。而這個把月裏,内政也隻好交給後方文官按部就班推進。
而他的女人們,也隻能在後方繼續等着。
六月下旬的最後幾天,沈樹人和劉國能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計策,逐步把汝甯府剩下幾個縣城穩紮穩打一點點收複過去。
主要是收複汝甯府位于淮河以南的那些縣,而淮北方面花的精力和資源就要小得多——沈樹人很清楚,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内,自己在汝甯府的北部是不可能站穩腳跟的。
淮河是華夏的南北分界線,明朝的汝甯府穿淮而過,淮北部分相當于後世的駐馬店,淮南部分才是信陽,等于是後世兩個地級市拼在一起形成的府。
淮北多平原,沈樹人如果種田舉動大一點,很容易遭到朝廷忌憚,也容易被四面圍攻。所以暫時隻縮在淮南,既有淮河阻隔,又背靠大别山區,當土皇帝就很适合。
另一方面,爲了不給朝廷留把柄,沈樹人的文書往還工作也做得很到位。他和劉國能收複汝甯府的淮南各縣時,一邊就提前行文給開封府的官員,質詢他們給随時可能抵達的援軍的軍糧籌措工作。
河南今年都已赤地千裏了,開封府的官員哪拿得出軍糧?
當然是在書信裏各種哀求寬限,說北方遭災嚴重,外兵來援本該供應軍糧,但現在也隻能請求南方富庶地區的援軍自帶軍糧。
開封知府回信的語氣,簡直比《一九四二》裏李培基懇求蔣鼎文寬限軍糧的話還要賣慘。
但沈樹人顯然比蔣鼎文要“寬仁”得多,一聽說河南百姓那麽苦,拿不出軍糧,他也沒逼急了,
隻是說“自籌軍糧可以,但因此導緻需要更多的時間打通糧道、确保自己的後路不被賀一龍死後散布在各縣的殘黨騷擾”。
若是因此導緻增援洛陽遲誤,責任自然在開封知府高名衡、洛陽參政王胤昌、河南巡撫李仙鳳頭上。
另外,如果經開封府救援洛陽會擾民、後勤不便,确實需要從南方運糧的,那沈樹人的援軍也未必要走東線由開封經汜水關到洛陽。完全可以走南線,先退兵回漢水沿岸、走南陽盆地,由魯陽攻打南線賊軍,攻破包圍圈後再支援洛陽。
這個建議,河南那邊的地方官也沒能反對。
說到底,沈樹人隻是要一些書面證據而已。而且他要防止自己孤軍深入、被李自成羅汝才馬守應包圍。
另一邊,楊嗣昌其實早在十幾天前、皇帝新旨意都還沒下的時候,就已經火急火燎到各處尋找其他援軍了。他給左良玉也下了死命令,要求左良玉北上。
左良玉也慢吞吞開始動身,但始終覺得“我鎮守的是湖廣,居然調我去河南,千裏遠征,恐怕有變”,反正比後世袁世凱部馮國璋出武昌都慢,簡直龜速,就想讓其他友軍打頭陣先跟李自成消耗。
一番拉扯之後,拖到七月初,一個變故陡然發生,讓沈樹人、劉國能也好,左良玉也好,都不用再救援洛陽了。
洛陽城内的百姓,在被攻城數次、圍困大半個月之後,忽然有一天,因爲流賊煽動窮人,說福王府有家财數百萬甚至上千萬兩,卻隻給守城将士、民壯吃糠咽菜,不肯拿出家财賞賜。
軍心忽然在一天之内瓦解,一部分部隊帶頭開了城門,領着李自成的部隊沖進城内,遇到福王府的人就殺。
福王一家在城破時連忙試圖組織突圍逃跑,但福王本人因爲體重三百餘斤,過于肥胖,行動不便又太顯眼,還是在出城時被認了出來,被綁回城中,送到李自成面前。
李自成當衆烹殺肢解了福王,把福王的家産掠奪一空,分出一部分賞賜将士和投誠從賊官軍,一時聲勢大振。
福王死訊傳來時,官軍各路援軍當中,态度最好、作戰姿态最賣力的就是沈樹人、劉國能了。
他們當時正在南陽府和河南府交界的魯陽一帶,跟流賊一方負責打阻擊的馬守應部“激戰”,據說還打了幾場小勝仗,稍微殲滅了幾千流賊二三線部隊。
魯陽這地方,位于伏牛山區的一處重要礙口,曆來從南方北伐救援洛陽,基本上都要走這條路。三國的時候孫堅北伐洛陽讨董,就是在這兒和華雄、呂布等賊軍激戰的。
沈樹人和劉國能在魯陽跟馬守應稍微打了一場,這姿态絕對對得起大明了,就等于像讨董時的孫堅那麽賣力了。
相比之下,左良玉的表現,簡直比讨董時的袁術還不堪,保存實力,行動遲緩。不但沒幫上忙,還因爲他之前連沈樹人都不肯救、導緻劉國能被蝴蝶效應牽制南下,耽誤了劉國能救洛陽!
數日之後,洛陽城破、親叔叔被殺的消息傳到京城,崇祯也不得不出于孝道,假裝辍朝悲傷一下。一番清算功過顯然是免不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