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深夜,大隧谷口的劉國能大營内。
血戰兩日後,劉國能麾下一些将士,也有點懷疑人生。
畢竟不是人人都有劉國能的覺悟的,也不是人人都想封妻蔭子、史書留名。
要不是最近的戰鬥都以劉國能一方交換比絕對優勢結束,手下那些老營将士,說不定已經開始質疑“爲什麽要那麽爲朝廷賣命”。
劉國能治軍嚴厲,他大緻也知道這種情況,所以每夜堅持親自巡營,了解情況,順便開導一下某些軍官。
劉國能的年紀,比他那兩個陝西老鄉李自成、張獻忠還略年輕兩三歲,今年也才三十二。
不過常年征戰奔波,讓他看起來比較粗糙蒼老,像是年過四旬的樣子。臉上法令紋很深,還有風霜蝕刻的溝壑,甚至夾雜着兩條刀疤,着實面目兇惡。
麾下部将、軍官,但凡看到他都大氣也不敢出。知道這位主帥性如烈火,還容易沖動。
一旦沖動起來,鞭撻士卒、嚴懲違犯軍紀者,那都是毫不手軟。當初有個别從陝西老家跟出來、一起混了多年的軍官,也因爲違反軍法被他殺了。
此時此刻,他正巡到營前,旁邊的将士們都一臉恭恭敬敬。
但突然之間,營地前方的黑暗之中,傳來一陣嘈雜。
營門口那兩座用原木簡易搭建的哨樓上,弓箭手們立刻警覺地戒備起來:“什麽人?再靠近就放箭了!”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是革裏眼大王派來的使者!求見闖塌天大王!我家大王有重禮相送!”
聽了這話,哨兵和巡夜軍官們都有些意動,但劉國能本人也在左近,就沒人敢造次,隻是立刻報了上去。
劉國能已經聽見動靜,主動走了過來,很快就搞清楚了情況,當下立刻對着那被抓住的使者怒罵:
“我與賀賊死戰至此,他有什麽廢話可說!來人,把這狗東西拖下去,斬首以示軍威!”
使者立刻吓得屁滾尿流,力氣也大了不少,突然奮力掙脫左右攀住他肩膀的哨兵,劉國能身邊的衛士見狀也立刻拔出刀來。
但使者下一個動作,立刻又讓衛士們放松了警惕,隻見他直接很沒節操地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啊!大王您也是陝西老人,何不念故舊之情?我家大王真心願獻出全部在随州等地屠戮富戶洗劫到的金銀緞匹,隻求買一條路!”
劉國能卻愈發憤怒:“放屁!我劉國能今爲王臣,前來剿匪,他賀一龍也有臉跟我說兩軍交戰?賊子還敢提我當年的字号,不殺還留着過年呢!”
左右有些猶豫,劉國能反應倒快,看出衆人有貪财之心。
他倒也頗通人性,知道要怎麽鼓舞人心,立刻奪過刀來,一刀殺了使者。這才對左右部将說道:
“想什麽呢!殺了賀一龍,他軍中的金銀一樣都是咱的!還免得被賀一龍私藏拾昧下一些呢!”
幾個部将一愣,這才醒悟過來,連贊大帥英明。
不過,也有人擔心朝廷信用太差,比如一個名叫孔希烈的遊擊,就提醒道:
“大帥,我軍此番是受沈兵備求援,楊閣老、方巡撫指示,才來此增援。戰後繳獲,能全部由我們處置麽?會不會被沈兵備分走一半?”
旁邊另一位守備吳天德聽了,立刻也叫起屈來:“不會吧?皇帝還不差餓兵呢,我們從葉縣遠道趕來打截擊,出生入死,拿點銀子怎麽了!”
孔希烈冷聲哂笑:“皇帝不差餓兵?你忘了當初崇祯二年……咱是怎麽跟着大帥誤入歧途的了麽?
就是袁崇煥無能、放黃台吉從薊門破關那次!最遠連甘肅趕去勤王的兵馬都沒拿到犒賞銀子!還要自籌行糧!”
這話一問出口,衆人都默不作聲了。畢竟崇祯的摳門和窮逼,那是出了名了。
劉國能身邊這些最心腹的部将,都是崇祯二年袁崇煥被問罪陵遲那場敗仗之後,因爲朝廷不給勤王軍隊發饷,才從賊的。
好在這一次,劉國能本人比較有見識。
見衆将争吵,他終于擺出了定海神針的定力:“吵什麽吵!不就是點财物麽!随州是窮地方,賀一龍把富戶殺光能搶到多少錢?沈兵備會跟我們争這些?
說你們沒見識,都不知道沈家是蘇州首富,如今還兼着朝廷的海路漕運、在湖廣試點征收長江上的商旅厘金,沈家的銀子比朝廷都多呢!
而且聽說去年沈兵備中進士時,在禦前直言诤谏,力勸陛下不要因爲張獻忠複反而胡亂猜疑!還勸陛下什麽‘千金市骨’做個榜樣,給我升了總兵安撫其他降将人心!
我輩血性仗義之士,當然要知恩圖報!打赢之後,沈兵備定然會額外重重賞賜的!朝廷這點賞錢、賀一龍這點繳獲,又算得了什麽!
你們這些粗人,就不想搏個青史留名?想的話,就要跟着沈兵備這種鐵骨铮铮注定要上史書的人幹!”
這番話說完,衆将終于徹底心服口服。
聽說沈家每年漕運運費就能有幾十萬兩的盈餘,沈樹人在黃州設稅卡收厘金也有每年幾十萬兩,大家立刻看不上小錢了。
給又有名聲又有文化又有銀子的人幫忙就是爽。
劉國能又言語安撫了一番,讓大夥兒打起精神,他這才親手把剛才殺掉的使者人頭剁了,環視一圈,交給以蠻勇著稱的吳天德:
“給伱小子一個差事,帶些精銳勇士,翻山走小路,把人頭和我的書信送到對面沈兵備那兒,讓他放心,順便請教一下戰術,互通情況。隻要送到,再把回信帶來,此戰勝後,計你首功。”
……
一天一夜之後,也就是次日夜裏。
山谷南端的冥阨谷口,沈樹人大營裏,沈樹人就收到了劉國能讓吳天德送來的書信,以及信物。
沈樹人當然是大喜,他原本也怕劉國能冒進,想要互相聯絡戰術、讓對方死守圍困,把賀一龍耗死餓死在這山谷中。
隻可惜沈樹人手下缺乏勇士,左子雄雖然武藝絕倫,可作爲主将也不好親自去送信。
其他各将都不是以個人武藝見長,現在劉國能的人來了,倒省了沈樹人再挑挑揀揀。
他立刻召集衆将,當衆接見了吳天德。
吳天德知道這位兵備大人不但年輕有爲,還非常有錢,所以拜見時表情倒也十分讨好,恭恭敬敬地展開裝着石灰腌漬的人頭包袱,一邊還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沈樹人反應。
沈樹人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看到人頭并不能讓他意外:“這是誰的人頭?莫非是賀一龍手下什麽得力部将?這幾日被貴軍斬獲了?那倒是值得慶功。”
這份淡定,讓吳天德愈發不敢造次,看來這位兵備大人不是什麽沒見血的純文官。
他連忙澄清:“大人,這是賀一龍派去、試圖賄賂我家大帥的使者,賀一龍與我軍血戰兩日,不能突圍出谷口,就生出了給買路财之心。
說是要獻出在随黃等地劫掠到的全部富戶民才,求大帥讓一條路放他突圍。但大帥身爲王臣,怎會與賊寇做交易?這就斬了送來兵備處。”
旁邊張名振等人聞言,紛紛起身爲沈樹人道賀:“兵備仁德威嚴遠播,劉總鎮忠烈仗義,真是千古佳話。”
沈樹人微微一笑,示意大家坐下,随口回複吳天德:“劉總鎮這麽給我面子,殺賀一龍後,全部繳獲自然都歸他。
而且我還可以翻倍給他!貴軍因爲此戰戰死的将士,我還額外撫恤每人三十兩!傷殘的也撫恤十兩!足額發放!”
吳天德一震,整個人不由自主重新跪下了,他跟了劉國能多年,還真沒見過賞賜這麽闊綽的文官。
早就聽說蘇州人很有錢,竟能有錢到這種程度的嘛?!
沈樹人趁他震驚,順便吩咐了他們幾句戰術:“我正好有點消息想帶給你們劉總鎮,你就告訴他,想要傷亡較少,千萬不能主動出擊,就堵着。但反擊敵軍的進攻時,一定要堅決。
賀一龍欺軟怕硬,現在是看我們兩軍誰是軟柿子,他就挑誰捏。劉總鎮打得越堅決,他就越會舍難就易、反複疲于奔命挑挑揀揀。
我不擔心劉總鎮那邊獨力難支,劉總鎮也不用擔心我會獨力難支,我們高壘深溝堵死在這兒,餓都能把賀一龍的主力餓死。
賀一龍想逃命,唯有放棄一切糧草辎重車仗,以小隊爬山走險坡,那種懸崖峭壁的地方是過不了幾個人的,不可能把幾萬大軍都帶走。等他們餓得眼冒金星、主帥探路突圍脫逃時,這幾萬人就都是我軍砧闆上的肉了!”
“末将記得了,一定回去轉告我家大帥。”吳天德也沒什麽文化,說不出什麽文绉绉的應承話。
……
跟劉國能正式取得聯絡後,雙方也就完全不急了。
又次日,五月十七,在劉國能那邊碰得頭破血流的賀一龍,果然又掉頭回來,帶着他已經不滿三萬的人馬,走了四十多裏地,來跟沈樹人死磕。
可惜沈樹人早就有準備,都是日行十裏的慢慢推進,每進一步就挖壕溝、修夯土牆、做竹簽陷阱,橫截山谷。
這種形勢,賀一龍就算有三倍兵力,也根本展不開。沈樹人的火槍還比劉國能更多,在拒馬塹壕胸牆背後打排槍,把整個山谷正面都填滿,很快就把試探從來路突圍的賀一龍部,打得鬼哭狼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