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四月十七清晨啓程、快馬加鞭去江陵求援,十九日深夜抵達,僅僅歇息一夜便次日折返。歸程途中因爲體力不支,騎馬難免會慢一點。
好在後半程坐船卻是順流而下,所以總共耗費的時間還是差不多,二十二日還是趕回了孝感。
孝感戰場上,賀錦和賀一龍當然也不會白白等待。
他們在四月十六初戰失利後,就拼命趕造攻營武器、等待後軍陸續集結。
十八日,前線的流賊主力就正式突破了三萬人,又過了兩天,總人數達到了四萬。
最後的一萬人,按計劃再有兩天也能到齊了,到時候就是實打實的五萬大軍泰山壓頂——也别嫌棄二賀的兵馬行軍慢,主要是他們得翻越大别山區行軍,走山路比平原還難得多,後軍還要帶重裝備和糧草辎重,就更慢了。
另外,經過三天的攻營武器趕造,流賊已經把方圓十裏的綠化破壞慘重、砍了無數大樹,制作出了上千副可以作爲攻營掩體的簡易厚木大盾,可以讓士兵們推着抵近前沿、供攻營的遠程部隊躲在後面開槍射箭。
此外還有幾十具簡易的破門破木牆用的撞木、數十副短梯和壕橋架闆。這些東西隻要能推到近前,就能直接搭在相對高度不超過一丈半的夯土基座木牆上,形成斜坡,讓士兵們直接沖上去,比爬城牆可容易多了。
而最讓賀錦和賀一龍信心爆棚的一個理由,還是十九日入夜時分,他們軍中的火炮,終于被運到了前線!
沈樹人之前對付劉希堯、蔺養成時,這些革左五營中實力較弱的營,沒有大炮。但流賊裏面勢力較強的部隊,多多少少都有幾門炮。
明末的戰争形态,跟很多人腦補的很不一樣。尤其是崇祯五年之後,大炮技術早就擴散了,并非大明官軍獨有。
到崇祯最後幾年,大炮數量最多的勢力,居然是滿清——滿清從登萊兵變得到孔有德、耿仲明等漢奸攜紅夷大炮和鑄炮工匠投降後,一直非常重視狂造大炮。
到崇祯死時,清軍竟有超過兩百門大炮,數量爲天下之冠。所以曆史上後來史可法守揚州才那麽容易被轟塌了城牆,而聽說揚州被輕易轟爛後,南京守軍也被徹底吓住,根本無膽固守。
除了滿清之外,當時天下紅夷大炮第二多的勢力,就是福建鄭芝龍,第三才輪到大明朝廷。
在滅亡前,朝廷擁有的紅夷大炮總數,也才一百多門。
而李自成、張獻忠兩大勢力,在最後兩年裏,火炮總數也膨脹到了幾十門的規模。再往下的小流賊,則有幾門到十幾門不等。
此時此刻,賀錦和賀一龍還不算太富裕,也是傾盡了家底,在随州軍前集結了兩門千斤佛郎機、七八門普通佛郎機,紅夷大炮倒是沒有。
明末的紅夷大炮,自重普遍在三千多斤到四千五六百斤,對應西方的12磅艦炮和18磅艦炮。
原裝的荷蘭貨,裝藥裝彈都可以足額達到上述磅數。明朝國産仿制的質量差些,炮身還是一樣重,但裝彈藥要酌減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否則跟原裝進口一樣強裝藥,就很容易炸膛。
而佛郎機比紅夷大炮還落後了近百年,是16世紀的葡萄牙炮。
普通的佛朗機重三四百斤,可以裝一斤火藥和一斤的鐵彈,也就比斑鸠铳等最重型的火槍再擴大五倍裝藥而已,隻能算是介于槍和炮之間。
千斤佛郎機是佛郎機裏最大号的,能達到一千斤,裝彈藥量也能達到火藥和炮彈各三斤多,折合西方的4磅炮——所以最強的佛郎機,也不過才最弱的紅夷大炮三分之一的火力。
有些這些武器,二賀當然要立刻對左子雄的大營展開全面總攻!
……
于是,四月二十日,沈樹人回來前兩天。
這場新的攻防戰,就在滠水、漢水河口的孝感大營,爆發了。
拿到了大炮的流賊,覺得自己又行了,抖擻得不要不要的。
一大清早就大飨士卒、鼓舞士氣,給所有戰士吃飽了飯,甚至還每人都能分到點魚湯喝——魚是就近從漢水裏捕撈的,收獲不多,總共也就幾百上千條,做不到讓幾萬士兵人人吃魚肉,隻能是熬上幾百大鍋稀薄的魚湯。
吃過了熱魚湯泡飯,流賊人人都覺得身上暖和了,精神飽滿地列隊出營,走了十幾裏,抵達了官軍營前。
上千副構築陣屋用的大木盾被推在前面,兩門千斤佛郎機、七門普通佛郎機也都推到距離官軍陣地分别一裏半到三百多步遠的地方。
然後每一門佛郎機左右,還各自布置了至少三層木盾陣屋,構築好防禦。如果沈樹人看到這一幕,怕是也會感慨:
這些流賊倒是夠無師自通的,這個時代的大炮普遍沒有自帶防盾,但是他們居然想到了把大木盾架設在左右兩側、隻露出射擊正面的角度,以最大限度保護炮手。
當然了,流賊軍中不少炮手,甚至是負責炮隊的軍官,都覺得這有點多此一舉——佛郎機距離敵營營牆至少也有三百多步遠,弓弩和火铳是絕對不可能威脅到那麽遠的目标的,所以這些木質防盾估計也沒機會實際派上用場,最多就是讓炮手更安心,操作時别緊張。
列陣之後,賀錦似乎還準備打擊一下官軍士氣,又派出罵陣手,準備開炮示威後再勸降一次,讓官軍結結實實意識到自己絕無勝算!
……
左子雄、張名振和楊晉爵,在營内謹慎固守了三天多,沈樹人留給他們的紅夷大炮,也早就部署妥當了。
六門紅夷大炮,全部部署在了營地稍後一點的位置,以追求隐蔽和更高的視野、更好的射角。過去的三天内,讓士兵們挖土堆築了夯土炮台,把大炮堆高。
另外,爲了更好的保護大炮,也爲了讓大炮可以發揮遠程獨頭彈和近戰霰彈切換的戰術,這三天裏,左子雄又在營内挖了第二道壕溝和夯土牆、位置就沿着大炮炮台正面。
如此一來,當大炮需要發射霰彈時,火槍兵和長槍兵就可以退到大炮底下,不用擔心被霰彈誤傷。
紅夷大炮原本是沒有炮車的,因爲這個時代12磅以上的炮都是艦炮,在蓋倫炮艦上不需要考慮火炮的移動問題。
但沈樹人是見過架退炮的,他當然不會走這種彎路,所以當初從鄭成功手上拿來這些炮時,他就随手畫了個草圖,再跟木匠們讨論了一下,做了一個炮車,也不費多少事。
隻是兩輪的炮車如今還比較難搞,還不穩定,起步階段沈樹人就先聽了木匠們的建議,搞成四輪的。
但前輪和後輪大小并不一樣,擱炮身的車闆也就有一定的傾斜角度,再配合炮台上土坡的曲面,便于控制炮擊俯仰射角——這種設計其實也有點超前,因爲這個時代明軍炮手對紅夷大炮的使用,九成以上都是直射,幾乎沒人去曲射,更沒有人會計算彈道抛物線。
此時此刻,已經嚴陣以待得饑渴難耐的左子雄,忽然看到二賀大動幹戈,早已用望遠鏡嚴密監視,偵查清楚了敵情,然後喊來部将一起群策群力。
左子雄自己對大炮不是很了解,張名振卻是跟海寇作戰多年、在沿海地區見慣了大炮的,掃視敵軍陣地後,他立刻就分析出情況,報告給長官:
“禀左遊擊,這流賊應該是用了佛郎機和千斤佛郎機——我在甯紹衛打海寇多年,見慣了各種佛郎機,普通佛郎機射程三四百步,千斤佛郎機可達五六百步,也就是接近一裏半。
現在看流賊部署的陣地距離,應該恰好就是這兩種了。不如讓我們的紅夷大炮先反擊吧!我們可以及遠,還部署在陣後高土台上,我們可以打到敵軍敵軍打不到我們!
如果流賊挨打之後,非要用佛郎機反制,那就得進一步再推前至少兩百步,到時候就進入我們火铳和弓弩的射程了!”
左子雄點點頭,心裏也愈發鎮定了,沉穩吩咐道:“知道敵人打不到我們的炮就好,既如此,再給他們一點時間部署,等他們有更多士卒列好陣準備沖鋒,我們再開炮,讓他們進退兩難!現在就暴露,還不直接吓跑了!”
張名振眉頭一皺:“可要是敵人孤注一擲、真沖進來了呢?佛郎機雖然肯定打不過紅夷大炮,可隻要有開上三五輪炮的機會,就能把我們外側的夯土木栅轟爛好多缺口了,到時候賊軍就可以從缺口裏直接沖進來。”
左子雄冷厲地獰笑了一下:“忘了我軍在炮台下方又臨時挖了一條溝、堆了一道矮土牆麽,雖然來不及部署第二道木栅欄,這點矮牆配合火器營,也足夠把沖進缺口的賊兵射殺!
我軍士卒原先也沒挨過炮擊,如果相持久了,難免也會士氣低落,既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做好第一道帶木牆的工事被敵軍突破的心理準備!”
張名振等人一聽确實有道理,沒有再勸,全部去執行了。
明軍原本看到流賊都有大炮,高漲了三天的士氣難免有所低落,都怕左遊擊讓他們寸步不退、在木牆後面萬一被大炮點名抽到就白白送死了。
現在聽左遊擊下令、讓所有長槍隊預先退到第二道土牆附近,火器營也隻是在第一道牆的夯土部分後面蹲伏、身體也露出到土堆的高度以上、别站在木闆後面,每一隊隻留兩個哨兵起身瞭望。
将士們頓時又恢複了些信心,恐懼也被驅趕。大家都知道佛郎機也不可能直接轟穿地面上一丈多的土堆再打中人,不是陷進去就是跳彈,所以隻要别躲木樁子後面,就基本上安全了。
很快,前沿的流賊越聚越多,開火準備也做好了,便在此時,左子雄放下望遠鏡,大手一揮,示意張名振開炮。
六門紅夷大炮,有四門12磅炮都瞄準了流賊那兩處千斤佛郎機的陣地,還有兩門瞄準了遠處的流賊将領旗陣。
一陣密集的巨響,六枚12磅實心鐵球在同等重量的火藥爆燃氣壓下飛射而出,劃過一陣凄厲的音爆尖嘯。
“轟!喀嚓!”六七百步之外木屑飛濺,二賀爲了保護大炮而部署的厚木防盾,反而弄巧成拙。
這個時代的炮彈都是實心彈,靠直接命中或彈跳貫穿殺人,隔了一裏多地也不可能打得準,隻能往人堆密集的地方随機蒙。
射向千斤佛郎機陣地的四炮,一炮都沒直接命中千斤佛郎機,卻有兩枚打在了木盾上,一時木屑飛濺,形成了無數彈片,反而紮死紮傷了多名炮手,還有後排一些倒黴的普通流賊步兵,被反彈的跳彈蒙到,直接成了肉泥,死狀頗爲可怖。
而那兩炮飛向流賊将領旗陣的炮彈,毫無疑問也不可能蒙中将領,一炮直接打高了飛得老遠白白浪費,另一發好歹蒙中了賀錦的親衛騎兵人群、擊斃一人一馬後反彈起來,碾出一條血路。
“唏律律——”賀錦的戰馬都被這巨響震得嘶鳴,旁邊質量差一些的普通軍官馬匹,就更是有人立而起,把背上的人甩下來的。
賀錦呆滞半晌,良久沒有反應過來,等到官軍又要開第二輪炮了,他才聲嘶力竭狂吼:“快開炮!還擊!朝着官軍營後打!把他們的佛郎機也打掉!”
第二輪,雙方幾乎是同時開火,流賊的炮彈才飛出三五秒,官軍的炮彈又到了。也正是到了此刻,賀錦與賀一龍才意識到,官軍的裝備可能不是佛郎機,而是傳說中的紅夷大炮——因爲聽聲勢就感覺有點不一樣。
不過,他們也不敢确信,畢竟官軍的炮聲是将近兩裏地之外傳過來的,已經很輕微了,誰也不知道炮附近的聲音有多大,沒法比較。
流賊的臨時改變目标、從轟擊寨牆改爲炮火反制,顯然又弄巧成拙了。如果他們想打官軍的營寨防禦設施,好歹還能快速命中。
偏偏想打那麽遠方的紅夷大炮,以佛郎機的命中率,蒙幾十輪都未必能中,官軍又沒有多此一舉在旁邊放置防盾,所以想擊碎防護設施用碎木屑殺傷炮手都不太可能了。
官軍還非常歹毒地築高炮台,這就導緻瞄着炮台去的彈丸,如果左右偏了,就直接飛天上去了,連跳彈反彈蒙死幾個的機會都沒有。
雙方瘋狂開火,雙方的士兵内心也如遭重錘一般經受了一番掙紮曆練。雙方都在賣力讓自己不要在炮聲下退卻逃跑。
五六輪之後,左子雄的火炮戰果越來越多,把流賊的木質炮盾陣地轟得七零八落,還炸死了幾十個炮手、炸傷了一門千斤佛郎機、兩門小佛郎機。
賀錦這才從最初的應對失措中反應過來,跟賀一龍緊急核計,重新下令:
“炮隊别管官軍的紅夷大炮了,繼續按原計劃轟開營牆營門!讓步軍做好準備!隻要看到敵軍營地被轟開兩三個口子,就能準備沖鋒了!”
到了這時,二賀已經徹底想明白了:這裏有四萬多人,在工事被炸爛、平地沖進去的情況下,敵軍有再多大炮也就是被繳獲的命!無非多死點人罷了!
要懂得忍耐傷亡!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