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應元等人,原本對沈樹人而言,隻是《明史》上的一個個名字。
除了知道他們在民族氣節方面很靠得住,其餘才幹、統兵等各方面實際才能,沈樹人一無所知——也就一個閻應元,能确定是帶點“統帥光環”的。
坐下來深聊了一次後,沈樹人的認識才變得豐滿起來,那些名字也才變成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真實形象。
順帶着,一個招賢納士、培植勢力的戰略規劃,也在他腦海中漸漸清晰、越來越完善。
離開南京吏部衙門時,騎在馬背上,沈樹人就忍不住想:
“今天被我招攬到手的,都是原本曆史上南京淪陷後、幫扶魯王政權抗清的忠臣義士。
之前咱也在徐石麒那兒看過其他一些官員的資料,也都是忠義可靠之人,可惜如今官位就已經偏高了,不是咱一個五品知府可以勸誘的。
比如曆史上因爲唐魯内鬥、而被張名振攻殺的唐王系将領黃斌卿。這人雖死于内戰,但抗清态度還是堅決的。隻可惜現在就已經是甯紹台參将了,比張名振官職高了整整三級,我根本沒資格拉攏他……”
想到這兒,沈樹人内心也總結盤點出一個規律:
曆史上後來南明魯王系的将領,相對而言如今普遍級别最低,因爲魯王的正統性較低,勢力和根據地也小,能吸引到的人才少。
之前就已經官居高位的人,說不定曆史上在南京淪陷時就投降了,熬不到投靠魯王,這裏面存在一個逆淘汰的過程。
唐王手下的人才,如今的官職就比魯王系的人稍高一些,潞王系更高,福王系最高(北京的京官不在讨論之列)。
想明白這一點後,沈樹人的路線圖也就清晰起來了:他想要招攬可靠的人才時,就得逆着這個逆淘汰的路線,從後往前找。
現在他還隻是知府,隻配找魯王系的人。
等他兵備道的任命下來後,說不定可以撈一點曆史上唐王系裏低級一點的将才。
等他再升到巡撫,才能考慮唐王系的骨幹,甚至潞王系的一些人……
至于福王系,靠官場鬥争應該是沒法收服了。畢竟你得做到南京六部的首腦,才有可能談這一點。
而到崇祯死的那年,也就是三年多之後,沈樹人也才二十四歲。
無論他怎麽通過官場鬥争立功升級,也不可能在二十四歲時就讓史可法、馬士英唯他馬首是瞻。更何況史可法還是他入仕之初的老上司呢。
所以,最後剩下的、将來統一南方軍權一緻抗清的那“臨門一腳”,絕對不可能靠官場鬥争,隻能是靠武力保證。
官場鬥争和拉人,隻是扮演了臨門一腳前的“傳球助攻環節”。
“得趁着崇祯死前這最後三年,趕緊升官了,不管怎麽說,要把曆史上因爲唐魯内鬥消耗掉的那些漢人武力挽救下來,盡量拉攏團結到我自己手下,将來好一緻對外打鞑子。
再往後,就要挽救那些被潞王動搖内耗掉的人……要做到這一步,我至少要在崇祯死前做到巡撫!最好能做到總督!多一級官職,就有資源名分多團結一份力量!”
沈樹人暗暗下定了決心,升官撈權的欲望,也從未如此膨脹、迫切。
但他并不以此爲恥,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是爲了民族大義,爲了團結更多的統一戰線,不是爲了私欲。
想升官怎麽了?他升官是爲天下人民服務。
……
離開戶部後,沈樹人也沒得空閑,很快又去見了鄭成功。
鄭家在南京置辦的宅邸,可比沈家的還闊綽得多。
自從知道兒子要在南京常年讀書,而且不會有危險,鄭芝龍就很舍得花錢。不光是在兒子生活上花錢,也舍得結交南京官場上的各路人物,不管有沒有實權,多多少少都能分潤點好處。
要不是鄭成功來的時候,才剛剛十五歲,如今過了一年半,也才十六周歲半、虛歲算十七,年紀實在太小。
不然的話,光靠鄭家自身的運作,都能輕松給鄭成功弄到官職了,壓根兒輪不到沈樹人來賣這個人情。
當然,沈樹人也清楚,鄭芝龍至今沒給鄭成功謀取外任官職,還有另一層擔心,那就是怕離開南京後,去其他地方更不安全,沒人照應容易被報複。
鄭家那麽有錢有勢有兵,仇人也是很多的。越深入内陸,鄭家就越把控不住局面。
現在有了他這個準盟友幫着照拂庇護,鄭家才敢稍稍放心。
一到鄭府,沈樹人還沒下馬,就看到鄭成功和鄭鴻逵一起出來迎接,顯然是早已從吳梅村那兒得到了準信。
鄭家的人事安排還是老樣子——老四鄭鴻逵領個武職,在外面奔波聯絡,處理各方關系,老二老三跟着大哥在福建帶兵。這次送侄兒上任,依然是鄭鴻逵接洽。
“沈府台一向可好?沈府台真是人中英傑,短短一年半不見,已經官居五品。舍侄的事兒,還要有勞多多照拂了。”
鄭鴻逵率先說了一些客氣話,也沒什麽假酸文醋的掉書袋,一看就是粗鄙武将。
跟當年唯一的區别,就是他現在說話已經不敢再稱呼沈樹人“賢侄”了。
沈樹人倒是不擺架子,依然花花轎子人擡人:“世叔過譽了,彼此彼此,一年半沒見,您不也由都司升遊擊了麽,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該參将了。論品階還是比小侄高。”
都司和守備是五品武職,遊擊就有四品了,參将三品。理論上,沈樹人的兵備佥事下來之後,才跟鄭鴻逵現在的遊擊平級。
但實際上鄭鴻逵顯然不會接受這種恭維,大家都是懂行的:“沈府台可别寒碜我了,武職和文職能比麽。再這麽客套,那就是不拿咱當自己人了。”
雙方沒有再虛僞,一旁的鄭成功也才逮到機會,跟沈樹人行禮:“以後多賴沈府台點撥,下官隻求爲國守土、殺敵立功。”
沈樹人連忙伸手虛扶:“诶,賢弟何故如此,咱隻論在國子監時的交情。你我都出自吳山長門下,算是他親授學業,那就一輩子都是同窗,以後再喊沈府台我可惱了!”
鄭成功這才順水推舟,口稱沈兄。
一邊攀交情,鄭家人一邊已把沈樹人請到屋内坐定。雙方又聊了些具體的人事任命,沈樹人也是把情況交個底。
鄭成功走正常渠道,按說最多做正八品的官,比照舉人入仕。
這次是給他想方設法貼金了,沈樹人塞錢托關系,給他弄了個湖北鹽法道下屬的七品巡防使,以後負責黃州、武昌一帶江面的緝私。
鄭鴻逵和鄭成功乍一聽到這名詞時,差點就震驚了,顯然他們對這個官職的權限有很大的誤解。
“鹽法道?!怎麽可能,這可是天下肥缺啊。不是說都是因爲流賊肆虐之地、地方官朝不保夕,這才出缺嚴重的麽?鹽法道衙門的官員,又不用上陣面對賊寇,怎會出缺?”
鄭鴻逵問的語速很急,顯然是完全理解不了。旁邊的鄭成功雖沒說什麽,眼神中也是充滿了疑惑和激動。
沈樹人輕描淡寫地擡手示意稍安勿躁:“别急,你們對鹽法道有所誤解,怕是拿南直隸這邊的兩淮鹽法道來對比了吧。
産鹽省份的鹽法道,和不産鹽省份的鹽法道,肥缺的程度相差何止數倍。湖廣就是不産鹽的身份,要靠淮鹽濟楚或是川鹽濟楚。所以湖北鹽法道,隻有一個長江緝私的職權。
這次之所以把大木賢弟安排到那兒,也是因爲跟戶部蔣侍郎那邊都通過氣、問明白了。等朝廷正式開征厘金之後,因爲此前并無查稅緝私的專門衙門。
所以湖廣、南直等地會從一向有緝私經驗的鹽法道衙門,拆分一些人手出來,臨時代管厘金緝私、打擊逃稅的活兒。湖北那邊,關鍵就是封鎖黃州-武昌江面。
伱們鄭家就是在水上讨生活的,大木賢弟能在這種衙門裏做事,想必你們也肯幫襯着出點力,幫他早日立功。若是在緝私封鎖的時候,還能順帶打擊一下流賊的水軍、運輸船隊,何愁不能盡快升官?
這種官職,又比在随州、黃州随便找個待收複的縣城當知縣,要安全得多,又能立功又不擔心安危,豈不美哉?”
沈樹人這番操作,顯然是深思熟慮,把各方利弊都想到了。
他也可以直接安排鄭成功當個知縣起步,可鄭芝龍會答應麽?能放心麽?鄭家的勢力一深入山區,就會大大降低掌控感,鄭芝龍會不安,難免将來惹出麻煩。
給鄭成功找個在水面上讨活兒的差事,就能讓鄭家徹底放心,任由沈樹人施爲操作,也是多賣一個人情。
而且,鹽法道的官職,可比那些直接帶兵的水師武将名聲好得多,畢竟名義上是肥缺文官,多有面子啊!
鄭芝龍是非常在乎面子的,實權和兵力、錢财,他都已經有了,鄭家現在就缺一個文壇官場的面子。
鄭鴻逵和鄭成功聽完後,還有些目眩神池。
鄭鴻逵操作過不少買官,他是知道行情的,發自内心歎道:“要買個知縣,怕是都要好幾萬兩銀子。這鹽法道衙門下面,哪怕是七品的屬員,十幾萬兩怕是都打不住吧?
這麽大筆錢怎麽好意思讓沈府台您出呢,我回頭這就把銀子送來!太重了太重了,咱受不起。”
沈樹人止住他掏錢,雲淡風輕地說:“诶,都是勠力同心報國,說什麽銀子呢。你們有心,不如在‘将來如何幫襯大木賢弟立功’上下點功夫。
比如,我在黃州時,去年也隻靠各色火铳與普通軍械殺賊立功。幸好去年劉希堯倒是輕視于我,主動出擊被我誘敵殲滅了。若是要我親自打上門去、強攻城池,怕是如今都還沒消滅此賊呢。
若是有些紅夷大炮便于攻城,将來立功可不就如虎添翼、事半功倍了麽……”
聽了沈樹人這番暗示,甚至應該說是明示,鄭鴻逵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他略一思忖,就很幹脆地在自己能決定的權限範圍内,開了一個高價:“這是應該的!還是沈府台說得對,咱不談銀子,談銀子就俗了。
這樣吧,既然舍侄能被鹽法緝私看中,我鄭家願意出十門從紅夷人那兒繳獲的大炮,外加精銳戰船三十艘、并士卒兵器,事實上聽候沈府台調遣,巡防黃州-武昌江面。”
鄭鴻逵特地強調了一下這十門原裝的紅夷人火炮,然後再告訴沈樹人,那三十艘戰船上還有其他國産仿造的紅夷炮或是重型佛郎機,隻不過質量沒原裝的那麽好。
沈樹人有些驚訝,稍微多問了兩句,才得知這些原裝貨,是八年前料羅灣海戰時,鄭家從荷蘭人手上繳獲的——
崇祯六年秋(1633),鄭家當時爲了獨霸東海南海,與占據大員的荷蘭艦隊發生過一場血戰。鄭家物資損失也不少,出動了好幾百條縱火船,但最後還是打赢了戰争。
荷蘭人方面,被鋪天蓋地的縱火船圍堵,最後被擊沉擱淺、燒毀俘虜蓋倫船各一艘,輕傷數艘,敗逃回大員(荷蘭艦隊當時有9蓋倫戰艦)
從擱淺坐沉和燒毀俘獲的戰艦上,鄭家人也算是繳獲了一批能代表1630年代西方最好科技水平的大炮,換算過來,大緻相當于12磅到24磅炮。
這可比明朝或者滿清現役的自制紅夷大炮還要厲害一截。爲了沈樹人這個大人情,直接拿出十門荷蘭原裝重型艦炮,已經非常有誠意了。
十幾萬兩銀子跟這些東西一比,簡直不叫個事兒。
沈樹人聽鄭鴻逵吹噓賣弄完,都有些開不了口了:
“這……怎麽好意思呢,不過是緝查一下将來有沒有私商偷漏厘金,哪用得到那麽好的重炮。”
鄭鴻逵:“當得當得!這都是沈府台應得的,到時候順便拿去轟賀錦、蔺養成的老巢,豈不是一舉兩得。”
沈樹人:“那我隻好厚着臉皮,卻之不恭了。”
一番利益交換,在雙方賓主盡歡的和諧氛圍中結束。
當晚,沈樹人把鄭家人和上午剛招募的那批手下,都弄到眉樓大吃大喝爽一頓。
鄭成功也第一次跟閻應元、張名振等文武混了個臉熟,大家團建聯絡好感情。
酒席上,沈樹人還跟鄭成功、鄭鴻逵進一步講解了厘金政策對朝廷的好處、将來能給到鄭家的交換利益,讓鄭家徹底對這事兒全力支持。
以後鄭家沿着長江到内地進貨的“山五路”商隊,也保證帶頭照章納稅——沈樹人也保證絕對公事公辦,不會法外加價盤剝。
厘金的初始稅率其實不高,很良心的。
曆史上清朝厘金到後面越收越高,主要是吃拿卡要、重複征收、地方上肆意調高稅率。
所以,沈樹人隻要承諾公事公辦,鄭家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做完這一切,沈樹人在南京的布局也算完成了,這就準備啓程回湖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