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當天,送走全部訪客之後,沈家人總算能分出些時間,跟自己的家人做些辭行。
沈樹人也把在蘇州的最後一個晚上,用來陪伴即将别離的董小宛,完全不帶男女之情的那種,純粹的親情。
陳圓圓也沒來糾纏他,反正陳圓圓要跟着走,來日方長。
此前,沈樹人也有七八日沒怎麽見到董小宛了,一方面是她要養胎,另一方面,也是從年初五之後,董小宛就請求回昆山祖宅散散心,一個人住着靜養,元宵前一天才回太倉。
董小宛畢竟爲沈家的生意做了不少貢獻,當初跟方以智一起發明了飛梭織機,哪怕原本是破産被沈樹人買回來的,沈家人如今也早不拿她當丫鬟看待了。
所以昆山的董家繡莊,在中間改挂了一年多沈家的招牌後,如今又換了回去,也算是給董小宛留點念想,給她亡故的父母留點面子。她要故地重遊懷舊,沈家人也都由着她。
此時此刻,坐在書房裏,打開窗戶倚靠在書桌上、賞着元宵月色。沈樹人絲毫不帶欲望地靜心摟着董小宛,讓妹子靜靜坐在他懷中,應景地吟誦幾句“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
一年過去了,還能繼續人約黃昏後,花好月圓,夫複何求。
“明天我就帶圓圓走了,記得去年也是元宵節次日啓程的,這一年,你就要自己照顧自己,真是苦了你了。有什麽難處就跟母親說,别見外。”
沈樹人溫存地安慰,也感慨自己爲了這個家,實在是勞碌命。
他其實也不算什麽權欲爆棚的人,能有一輩子安享富貴的日子過,爲什麽不過呢。
但他不動手的話,沈家全族原本的命運,就是1647年就要被多爾衮滅族了,距今隻剩六年,這都是鞑子不給他安穩日子過,是鞑子逼他的。
“奴家有什麽苦的,能爲公子首先懷下這一胎,是奴家多少輩子修來的福分。公子是人中龍鳳,能文能武,功勳卓著,英才蓋世,将來必然位極人臣,将來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要羨慕奴家呢。”
董小宛倒也很有自知之明,靠在他懷裏很是安心。
兩人靜靜坐了許久,什麽都沒說,就這麽感受彼此的心意。沈樹人閑來無事,随手在董小宛書桌上翻了幾下,忽然看到幾張圖紙,便有些好奇。
“這又是在畫些什麽?回昆山這些天,沒有好好養着麽?這一年裏可别做事了。”沈樹人一邊看一邊問,似乎也認出了幾分,又試探着說,
“這個……好像又是一種跟紡織有關的機器吧,還沒畫完,倒是看不出來。”
董小宛換了個姿勢,讓自己在公子懷裏坐得更舒服,言笑晏晏地解釋:
“養胎也不能什麽都不做吧,我每天看書寫畫不超過一個半時辰,就當散散心嘛。再說了,别的事兒已經全不讓我做了,這點事好歹是我家的老本行,從小的興趣,不費神的。
我是在想,能不能做出一些紡紗也更快的機器。前年聽公子您點撥,讓人撥雲見日,忽然發現工巧之術,竟能讓天下織女省力那麽多。
初六回昆山之後,我也出去走動了幾次,還順便去自家的織坊裏看了看,問了那邊的女坊主。得知如今棉紗的價錢都比兩年前漲了兩三成了,缫好的生絲也漲了一成。
都說是飛梭織機多了之後,蘇松工坊織布快了兩三倍,結果棉紗生絲就不夠用了,上一環的原材料都漲了。
反而最近蠶桑産量倒是不低,公子這一年半搞桑基魚塘,聽說本地桑園出蠶繭也多了幾成,缫絲的人家進蠶繭比往常還略便宜,出生絲卻更貴,利都堆在紡紗缫絲上了。
我就琢磨着,要是再把這一環的機器也鼓搗一下,可不是好事一件。去年做飛梭織機時,看了《天工開物》,記得上面也有談紡紗缫絲,就先借鑒着複原一下。”
董小宛這番話,倒也暗合經濟發展的邏輯——
曆史上,陰國工業歌命之前,确實是1733年時,由約翰凱伊發明了飛梭,随後三十年裏織布成本下降、棉紗需求大漲,棉紗價格漲了兩三倍。
在成本倒閉之下,哈格裏夫斯才在1764年發明了珍妮紡紗機。
曆史上西方從織布自動化傳導到紡紗自動化,花了三十年整。但那是因爲約翰凱伊隻是個鍾表匠,他發明出飛梭後并沒有足夠的資本去快速擴大生産投資,當時也沒太多融資渠道。
蘇州這邊如今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發明飛梭織機的沈家,本就是蘇州首富,是大明紡織業的樞紐所在。再聯合上松江徐閣老家,一個絲綢巨頭一個棉布巨頭,全力投資推廣新機器,這不才短短兩年,已經讓蘇松織布市場感受到了上遊原材料成本上升的壓力。
不說兩年走完曆史上西方三十年的路吧,但至少也相當于十幾年。
沈樹人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發現董小宛如今的思路倒也頗爲清晰,雖然東西還沒做出來,但“一個紡紗工/缫絲工拖動多個紡錘/缫絲輪”的總體思路已經能看出來了。
剩下的,主要也就是兩方面的難點了。
首先是些機械結構上的優化,如何在有限複雜的機器上,集成更多的紡錘,同時紡更多根棉紗線。
其次,也是最關鍵的,就是驅動的動力,傳統紡錘紡紗就是直接搓撚繞線,如果要一拖多,就要想辦法把機械轉輪的力,轉化爲拖動搓撚紗線的力。
最後驅動這個機械轉輪的力,具體由人踩自行車那樣蹬着轉,還是直接用風車水車拖着轉,甚至用蒸汽機,那都是可以更換兼容的。無非動力大了,需要更堅固結實的傳動結構原材料。
沈樹人仔細看完圖紙,思索許久,問道:“如此說來,我看你這圖,是打算畫一台每個紡輪拖八個紡錘的機器了?《天工開物》上,這部分我倒是還沒來得及細看,我朝原本的紡輪最多能拖幾個紡錘?”
沒想到,董小宛下一句話,又讓沈樹人大開眼界:“我記得前幾個月,《天工開物》公子也都翻爛了,怎麽這部分偏偏沒細看?都忙着看打鐵種地那些篇章呢?
這八個紡錘,我倒是絲毫沒改。我這才鑽研了幾日,隻是照抄罷了,本朝早就有拖更多紡錘的大紡車。按書上所說,是元末在四川都江堰就已經有了,是用水車驅動的。
隻可惜,蘇松之地水勢平緩,不比四川多山、江流險峻,沒法修都江堰這種讓全年水流勻速湍急的水利。所以這種需要巨力拖動的紡車,難以普及開來。
我現在想的,也就是改小一點,弄成人力蹬車輪的樣式,估計新機器能造出來的話,以後蘇松的紡紗工,也都要換成身體強健的勁足男子了,不能再用柔弱女工紡紗。”
沈樹人聽得很仔細,也不由感慨了幾分“三人行必有我師”。董小宛出身經營繡莊的家庭,十幾年耳濡目染,又讀過書,對這些行當的認識,果然遠比他這個男人穿越者還深。隻要給她點撥了方向,還真是有無限可能。
沈樹人原本受限于工業歌命的刻闆印象,總覺得類似珍妮紡紗機的玩意兒,在古代中國很難搞。現在聽完條分縷析把問題拆分,才意識到隻是動力源難解決。
水能水利設施完備的地區,中國人早就造出拖很多紡錘的機器了。
相比之下,珍妮機在初期也就拖八個,并不比古代中國強多少,再多人力也轉不動了。
讓西方紡織真正爆發式超越東方的關鍵,是後來造出了蒸汽機,讓珍妮機進一步進化到一拖三十二紡錘,甚至一拖八十。
徹底想透徹之後,沈樹人心中欣慰,溫言勉勵:
“那伱好好幹,還是注意休息爲主。每天看書畫圖不能超過一個半時辰,另外記得每天稍微散步活動,保持半個時辰,剩下十個時辰就安靜些養着吧。
咱不急,就讓棉紗和缫絲的價錢再漲漲好了,多拖個一兩年,等那些小商人都受不了原料進價了,我們再拿出新機器,他們才會上趕着搶購。”
西方人從飛梭織布到珍妮紡紗用了三十年,沈樹人決定用個三四年。到時候,光是織布機和紡紗機,每一項每年估計都能爲沈家帶來近百萬兩财源,加起來起碼每年一百六七十萬兩。
沈樹人給董小宛定下的目标,就是研究着玩,等将來孩子養足百日、董小宛也坐完月子,再沖刺投産也不遲。
……
元宵之夜,沈樹人就陪着董小宛,秋毫無犯地共寝,兩人說着閑話,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次日起身,董小宛眼眶還有些紅紅的,這也是别離的人之常情。
臨走時分,董小宛還拉着陳圓圓,千叮咛萬囑咐:“圓圓姐,我不在的日子,可要靠你一個照顧好公子了。你也要多保重身體,看着點别讓公子涉險。你要是有個小病,都沒人服侍公子了。祝你肚子也争氣一點,咱以後都能落個名分。”
這些話本來都沒有惡意,不過連在一起聽到陳圓圓耳中,也讓陳圓圓有些不安。
公子身邊隻有她一人服侍,她肚子怎麽能争氣呢?要是争氣了,誰來服侍公子,還回去找那些通房丫鬟嘛,希望還是能熬過這一年再争氣吧。
陳圓圓沒有流露出來,隻是說了些安心養胎的祝福語,戴上帷帽,跟着沈樹人上船啓航了。
四日之後,一行人終于順利趕到南京。
沈樹人也算是過完了年,進入了工作的狀态。一到南京就目的很明确,直接給南京戶部的張國維遞了拜帖,有事求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