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兒子獲得了大捷、還被皇帝親口升爲黃州知府,沈廷揚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當晚回到在京城的住處,妻妾侍女過來伺候,他還有點魂不守舍。
“老爺你這是怎麽了?可别吓我們啊。”其妻徐氏不無擔憂地問。
“林兒在黃州大捷,陛下大喜,升他爲黃州知府,敕命已經拿去等内閣票拟了,後日朝會之後就會下發。”
沈廷揚被揉了好一會兒胸口,才大喘氣地說,
“擺酒!好好擺上十桌八桌的!我要宴請戶部同僚!哼,那些年初原本想跟我家議親、後來見林兒去了流賊肆虐之地當官,又忙不疊退縮的家夥,如今可後悔了吧。
才二十出頭就做到五品知府,将來前途不可限量啊。果然是亂世出英雄,這都是刀頭舐血掙來的功勞,升遷就是快呐。”
徐氏和幾個姨太太聽了,也是喜不自勝。雖然沈樹人不是徐氏生的,她隻是繼母,但自家人有出息總歸是好的,也不擔心争這點家産。
徐氏忍不住說道:“真是大喜啊,老爺這幾天你可得好好歇息歇息寬寬心了,剩下的事兒就交給下人操心吧。倒是你提到林兒的親事,是不是該加急議一議了。
當初伱那些同僚怕他有危險,想觀望一下,咱也大人不記小人過。這次既然說是黃州徹底平定、當地已經安全,相信便是朝中閣老有孫女的,也不會阻撓跟咱家結親了吧。”
徐氏不懂國家大事,能操心的也就這點八卦,剛才聽丈夫說起兒子的婚事,立刻讓她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似乎天下大家閨秀可以随便她賣菜一般挑挑揀揀似的。
沈廷揚相對冷靜一些,也覺得妻子有點過于猖狂了,輕咳一聲:
“不要得意忘形,未曾娶妻的五品知府,普天之下也不是沒有,咱本分一點,不要亂高攀,能稍微高攀一級半級的也就夠了。
說起這事兒,倒是想起前天蔣侍郎盤問我時,問起我家和湖廣巡撫方孔炤家是否有深交,還懷疑方巡撫跟我家秘密商議謀爲親家,不然方巡撫爲了要爲林兒遮掩、駁回左良玉和袁繼鹹的申訴。
唉,這事兒要是真的就好了,桐城方家也算三代書香、文壇名門了。當年方巡撫的三個妹妹、堂妹,都有才學節義之名,喪夫後也都能清心守寡。
聽說之前煌言侄兒就娶了方巡撫的外甥女,也就是他那守寡表妹的女兒,很是安分和睦。想來方巡撫的女兒,家教一定會更好吧。
回頭讓人準備一份重禮,去湖廣探望林兒之後,順道送去荊州府,到方巡撫那兒探探口風,就說是感謝他的仗義秉公。林兒還和方以智同年,有這份交情在,說不定方巡撫就會考慮了。”
徐氏聽丈夫說得悠然神往,一開始也頗有同感。但後來聽丈夫提到方巡撫的三個妹妹、表妹,便有些不快,隐隐然還有些醋意。
畢竟這都是跟他們同一輩的人,丈夫話裏話外都透出“富商出身不差錢,就想跟文壇領袖家族結親”的不甘心,讓她頗爲不爽。
她想了想,極力勸阻說:
“女人有才有節義又怎麽了?平平安安才是福!那方家上一輩姐兒三個都守寡,說不定就是方家女人都命硬克夫!管你什麽書香門第也不能娶這種!咱家還缺貞節牌坊不成!”
沈廷揚被這麽一怼,也有些後怕,才暫時收了這個念頭。
此後數日,沈家大宴賓客,沈廷揚也是受到了同僚不少恭維。
不少京官也重新遞來了橄榄枝,塞了一堆自家女兒的生辰八字,沈廷揚都回了禮,但一律不給準信,先把八字留下慢慢合慢慢挑。
十二月初一,例行的大朝會之後,内閣票拟流程也走完了,升官的文書也正式下發。
沈廷揚也給兒子修了一封家書,準備過幾日也讓南下的家人捎去,裏面也提到了給他議親的事兒,并偷偷附上一些文字描述的資料,算是給兒子自己一點選擇權。
明朝正常的婚姻,當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壓根兒輪不到年輕人自己做主。
沈樹人這也是立功升遷太快,官位品級都快跟父親差不多了,沈廷揚隻好寵着他一點。給他個範圍讓他自己挑,但“入圍候選人名單”還是要父母先把關。
……
忙完這事兒後,時間也已是臘月,沈廷揚本以爲能清閑一些。
但是臘月初二這天,他又被心血來潮的崇祯召見了,還一并找了蔣德璟去奏對。
沈廷揚心中嘀咕,到了地方才知道,原來是崇祯回去後仔細想了想,對他那天提到的“厘金改革”的事兒挺感興趣,想詳細聊聊。
沈廷揚心中微微叫苦,知道兒子家書中跟他提過的這個政策,如今推行時機其實還不太成熟,會遭到很多阻力和反噬,但事到如今,也隻有硬着頭皮上了。
那天他不過是爲了投石問路、找借口求見探皇帝口風,才冒險提前提出來的,壓根兒沒指望能被皇帝通過。
再次面君後,崇祯先簡單問了幾句“如果實施這項新政,能搞到多少錢”。
沈廷揚也隻有如實回答:“陛下,厘金這項措施,名義上隻是給與流賊或鞑子接壤的州府的商旅,提供護航、盤查,才能征收的。
如果貿然要作爲一般性的商稅征收,于祖宗之法無據,也會被天下士紳官僚抵制——我朝每年商稅才多少,之所以無法增加,都是因爲從商者多有士紳背景。
而陛下之前加征三饷,主要是農民和貧苦之人承擔,這些人在朝中沒人爲他們訴苦,所以三饷推行在官員層面阻力不大。
陛下要估算厘金之法推行後,能收上來多少錢,臣隻敢以長江流域水路航運商旅,以及北方邊關爲限,估個數字——
這兩個區域實施厘金後,按照往年鈔關過境貨物數量算,每過一省收取一厘(百分之一)盤查費,每年約能得……三四百萬兩。如果稅率繼續提高,或者是官軍水師提供護航,收費也等比漲價,則收入也能再漲數倍,但軍費成本也會暴漲。”
沈廷揚說的這個數字,基本上也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沈樹人之前跟他家書閑聊時,大緻算了一下。
厘金這項制度,曆史上要到晚清、曾國藩爲了對付太平軍,才搞出這個财源來編練湘軍、淮軍。最後也确實是靠着這筆錢,把太平軍幹掉了。
所以純粹從“不得罪農民又确保籌措出足夠的解決農民軍所需的軍費”方面來說,厘金确實是可以給一個王朝續命的,但副作用也很明顯。
清朝實施厘金後,到反攻太平天國的後期,厘金總收入達到了一年兩千多萬兩,跟明末三饷的總和差不多。厘金盤剝的是商人而三饷盤剝的是農民,清續命成功了明朝沒續上。
不過晚清時人口已經有三億多了,是如今大明的三倍,而且還是厘金稅率多次提高後才有的數字。如今開征厘金,除以三分之一再砍對半就差不多了,所以長江流域的新商業稅,也就三四百萬兩。
崇祯聽了這個數字後,也不算太歡欣。
畢竟去年開征的練饷就有七八百萬兩了,相當于厘金的兩倍。除非厘金提高稅率,否則是替代不了三饷的。
至于明朝原本的商稅……幾大鈔關每年從幾萬兩到十幾萬兩不等,加起來總和也不到一百萬,隻能算是零花錢級别,明朝壓根兒就不靠商稅活。
崇祯反複思考之後,歎了口氣:“那就說說厘金一旦實施,可能會出現的壞處吧——讓朕猜一猜,首當其沖的,是不是又會惹來如同當年對礦監、稅監的抵制那般,鬧得江南洶洶?”
崇祯是見識過他兄長末年、南方蘇州反抗魏忠賢稅監的破事的,也看過張溥寫的《五人墓碑記》。
雖然他登基後,因爲打擊魏忠賢,把那些當年反抗稅監的人洗白了。可十幾年皇帝當下來,他内心其實也多次動搖過,很多問題都看明白了,懷念起那些稅監、礦監的好處。
隻是礙于皇帝的面子,被清流架在“天子不可與民争利”的道德綁架上,下不來台。
不過,沈廷揚的回答,卻讓他稍稍有些意外:
“陛下……如果實施得好,并且對試點範圍控制得當,厘金遇到的阻力,倒是可能比天啓年間派出礦監、稅監要小得多。但是,那會導緻厘金有别的危害,不得不慮。”
崇祯眉毛一挑:“哦?如何能讓厘金少受阻力?别的危害又是什麽?”
沈廷揚一咬牙,把他之前跟兒子家書時讨論過的細節,挑了幾點說了:
“天啓年間,南方士紳抵抗礦監、稅監,一方面是那些宦官确實搜刮無度,沒個章法。雖然也爲朝廷擴充了财源,卻至少十之六七落入了奸宦及其黨羽手中。
而且商稅征收,曆來都是由朝廷統一調度,當時南方沒有賊亂,百姓士紳都覺得他們是在拿自己的銀子補貼北方人,故而怨恨。
如今形勢,比天啓年間又危急不少,南方也有了賊亂,蔺養成部近在安慶、廬州,那已是南直隸地界,便是南京六部和蘇杭富庶之地的豪紳,都能感受到家園被威脅。
如果陛下加征新的商稅,能夠專款專用,用于圍剿南方的流賊。而把省出來的三饷、給北方戰事使用,那麽南方豪紳的抵觸自然會降低,畢竟這些錢是在保衛他們自己的家園,沒那麽抵觸了。
但是,這種措施的劣勢也很明顯,自宋朝以來,朝廷都要地方軍、财分離,防止出現唐時的藩鎮割據。
我朝雖然在地方上分了三使,軍事鎮守主官與财權握在不同的封疆大吏手中,可真到了戰事危急時,怕是還會出現強人獨斷專行。其中利害,不可不慎。”
這些話,都是沈樹人跟父親分析的,也是基于他對曆史的正确認識——
清朝用厘金後是沒有亡于農民軍,但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此後也尾大不掉,成了東南互保。最後南方地區形成了自己的獨立意識,拖了六十年後還是埋葬了清朝。
厘金之策一出,對于在南方剿賊的軍閥而言,絕對是百利而無一害。未來在湖廣肯定會出現保扶大明的“曾國藩、李鴻章”。
但大明江山保住之後,還聽不聽他崇祯的,就不好說了。
偏偏沈廷揚還說得那麽誠實,一點都沒藏着掖着,崇祯都不好怪他包藏禍心。
“這事兒……還是再議吧,眼下隻能默許黃州那邊繼續搞,朕不嘉獎也不怪罪。至于湖廣能不能推行,且看明年形勢如何。”
掙紮再三,崇祯最後還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暫時選了個拖字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