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
慶功宴的高潮已經過去,大部分士兵都已酒酣耳熱、飽餐驢馬。
沈樹人吩咐的軍紀徹查,也已經有了眉目。
下午那場作戰的最後階段、逃脫陣線跳河逃跑的士兵,都被抓了出來。
其中誰最先帶頭逃跑、還亂喊動搖軍心的,也都在士兵們的相互指認中,得以明确。
沈樹人手扶佩劍的劍柄,昂然肅立,來回巡視着這些逃兵。他臉上看不出怒意,卻愈發讓這些士兵膽寒,不知道會有什麽軍法在等待他們。
巡視一圈後,沈樹人在一個斷了四根手指、右掌包紮處至今還在不斷往外滲血的士兵面前停下:
“你叫許刀疤?下午就是你第一個返身逃跑跳河的?虧你還是軍中隊率,比普通士卒還沒種!左子雄,這種罪過,按軍法當如何?”
左子雄面無表情地一頓首:“當斬……”
沈樹人一揮手:“來人,把這懦夫拖下去砍了!其他跳河士兵每人二十軍棍、編入戴罪營,下次戰鬥負責先登,表現好才得赦免!”
許刀疤聞言,瞳孔劇烈縮放了幾下,旁邊的逃兵卻是如蒙大赦。
“同知大人,我知罪,給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吧!老大,救我啊,我隻是一時糊塗。”
許刀疤情急之下,跟沈樹人也談不上條件,說了一半隻好又拉着把總盧大頭幫着說情。
盧大頭今日殺了好幾個敵兵,還負了點傷,算是有點功勞。他們原先都在黃颡口鎮混生活,認識多年,不忍看許刀疤被殺,跪下求道:
“大人!念在他初犯,給個機會吧?屬下願用今日殺敵之功,換他不死。聽說劉希堯的大軍不日就要來攻城,讓許刀疤在城頭死戰,也好過死在自己人手上。”
沈樹人森然道:“饒過他?那誰來饒那些因他逃跑而戰死的勇士!本官從不濫罰,剛才已徹查清楚。當時許刀疤左右相鄰的那兩隊,其隊率都戰死了!就是因爲側翼被暴露,遭到了敵人圍攻!
普通士兵膽氣不足,初次上陣,從衆退卻,還可以免死。但帶頭動搖軍心的,非殺不可!速速斬迄報來,另外撫恤他左右兩翼戰死的那兩個隊率家屬一百兩!”
“姓沈的我日伱先人!你的親兵家丁就能躲在船上放冷槍,讓咱這些碼頭苦力幫你頂在前面!老子不服!”
許刀疤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也激起了兇性,他本就是個光棍滾刀肉,也沒家人可連累,索性罵個痛快,還想作勢撲上來。
沈樹人武藝不佳,好歹反應還行,立刻抽出佩劍亂揮逼開對方走位。旁邊左子雄眼明手快,抽出雁翎刀利落兩刀,挑斷了許刀疤一手一腳經脈。
沈樹人松了口氣,棄了不便斬首的佩劍,接過左子雄的雁翎刀,這才一刀把許刀疤剁了,嚴明軍法。
這還是沈樹人穿越至今,第一次手刃活人,内心微微有點緊張,好歹是完成了動作,整個人精氣神也愈發堅毅了一兩分。
砍完之後,沈樹人才指着屍體審慎追問:“他這四根手指,是下午試圖跳河爬船的時候,被船上的軍官剁的麽?”
左子雄已經查問過,連忙回答:
“聽說确是如此,是沈練沈百戶屬下的一名把總剁的,沈百戶回來送信前留了個心眼,關照了他的下屬。說是一旦開戰,讓水手以火铳支援,但不得接納逃兵,必須雷霆震懾。
當時這許刀疤被剁了四指,其餘逃兵震怖,就沒敢再上船。此事都是屬下不明兵法,畫虎類犬所緻,請大人責罰。”
沈樹人一揮手:“責罰就免了,天下有誰能窮究兵法?都是在打仗中慢慢曆練的。這次把你的賞金免了,但該表奏你升官還是要升。
還有其他諸官兵,你們也都聽好了,戰死者每人撫恤三十兩,受傷者酌情而定,斬獲與俘虜敵人的賞十兩。隊伍中沒有出現逃兵、全師死戰到底的,各級軍官另有加賞。
那些當長槍兵、有殺敵戰果的,或是負傷死戰不退的,都統計上來,下次擴軍或是升級武備時,可以優先分配新的武器铠甲。
因當逃兵而死傷的,褫奪撫恤。因隊友逃亡而死傷的,将逃亡隊友被褫奪的獎賞,分給死戰不退者——有誰不服!”
幹淨利落幾句話,賞罰分明,交代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剛才沈樹人親手剁了許刀疤立的威,全軍上下都心悅誠服。
黃州府庫裏根本拿不出那麽多銀子,沈樹人之前吃大戶弄來的也不夠花,所以最後肯定是要沈家貼錢。
大明朝到了這步田地,還有自己倒貼錢做官的好官,足以讓将士們珍惜。
“這同知大人也不光是文曲星、文弱書生呐,竟能對軍法如此賞罰清晰,紀律嚴明。”
“這許刀疤真是自己找死,我聽他抱怨過好幾次不想當長槍兵,最後果然是三心二意,帶崩了隊伍,活該被斬!
同知大人如此賞罰分明,必然守信,咱隻要再好好表現,等劉希堯退卻,就能換好裝備了。”
将士們議論紛紛,不管怎麽說士氣和軍紀都擡升了一大截,團練新兵的精氣神也不一樣了。
賞罰讨論的最後,沈樹人把自家家丁出身的沈練單獨叫來,勉勵了幾句,誇他有讀書,知道背水結陣關鍵在于不留退路、制造真正的死地,等擊退劉希堯後,考慮升他爲千總。
犒賞結束後,将士們都已疲憊至極,紛紛回去休息,各自倒頭便睡。
左子雄強撐着精神,怕沈同知懈怠,最後抓住一個機會,提醒道:
“大人,聽說張獻忠一脈的各路流賊,遇到缺乏攻城武器、又非要攻打城池不可時,往往會設法騙開城門,或是找内奸裏應外合。末将雖無法預料敵人具體會如何施爲,但還是該引起重視,早做提防。”
沈樹人輕輕點了點頭:“這些我都知道,其實今天你們回城的時候,我就已經有認真盤查了。這幾天,但凡有軍民進出城,都要嚴加确認身份,外松内緊,便能不變應萬變。”
左子雄看他胸有成竹,便沒再多嘴,也回去睡了。
……
沈樹人所料不差,當天晚上,剛帶着大軍趕到黃颡口鎮的劉希堯,果然是勃然狂怒。
不管劉希堯出兵前是怎麽個計劃,都被他徹底抛在了腦後。
現在他隻想攻破蕲州縣、屠城劫掠洩憤。
唯一成年的親生兒子被殺,這對于一位流賊軍閥而言,打擊不可謂不重。
“熊兒!爲父對天發誓,一定會爲你報仇的!沈樹人,我要把你碎屍萬段!不,是把蘇州沈家統統碎屍萬段!
來人,給我把這個鎮子先屠了!雞犬不留!這些狗官賤民竟敢抵抗我争世王的天兵,全都給我死!給熊二陪葬!”
劉希堯氣得找到啥砸啥,發洩了好一陣,旁邊一個惴惴不安的部将,才敢過來報信:
“大……大王,末将已經遵你旨意,把這鎮子重新燒了一遍。不過官軍撤走的時候,似乎已經堅壁清野,先燒過一遍了,實在找不到幾個人殺……能找到的都殺了。”
說着,那部将讓人擡上來幾十顆人頭。
其實鎮子上的鎮民早就被疏散了,青壯也都有被募兵爲官軍。如今留下來的,都是些想要趁火打劫和撿破爛的街溜子,偏偏運氣不好被劉希堯的大軍撞見,稀裏糊塗丢了性命。
劉希堯像踢皮球一樣踹了幾個人頭解解氣,這才稍稍冷靜了些,立刻下令:“全軍遠來疲憊,今天天色已晚,就歇息一夜。不過明天就要立刻準備攻城!
還有,一鬥谷那厮呢?虧我還跟他稱兄道弟,當年他的人馬被打散了,我還收留他。讓他保護熊二都保護不好,怕不是沒臉回來見我了吧。”
聽到大王的命令,部将無不面面相觑。
最後有個勉強算讀過幾天書的狗頭軍師牛子全,壯着膽子提醒:“大王,我軍遠來,并無攻城器械,倉促之間如何攻城?隻怕是白白折損兒郎性命,切不可因怒興師啊!
何況如今正是秋收,我們原本挑這個時機起兵,圖的就是因糧于敵。就算沈樹人籠城死守,我們也可以随處就食。隻要我們把大軍分散出去,搶割糧食,用不了多久沈樹人就會坐不住,出城應戰的。否則這個冬天他就得餓死!”
劉希堯大怒:“放屁!這些狗官能餓死?天下的狗官和大戶人家,哪個不是囤積上夠吃好幾年的糧食!每到荒年餓死的都是窮人!這些狗官還趁機拿糧食騙取窮人僅剩的田呢!
若是平時,搶些錢糧掠些壯丁也就罷了,這次我要的是沈狗官的項上人頭!爲熊兒報仇!”
牛子全被罵,也唯有沉默應對。大王這次的訴求很明确,不是要搶東西、打勝仗,是專盯着沈樹人的狗命,這就沒辦法繞過攻城了。
如果沈樹人愛民如子,他确實有可能被牛子全設想的各種殘民以逞的手段、逼出來野戰。
但問題是牛子全不知道沈樹人是個什麽樣的人,他以常理度之,顯然會覺得沈樹人不會在乎普通貧民百姓的死活。
絕大多數狗官,都是不在乎百姓的。
牛子全心煩意亂之中,也隻好盡量想辦法攢局,絞盡腦汁之後,他又想出一條計策:“大王,就算非攻城不可,強攻也是不可能的——
大王,您上次不是還往蕲州派過細作、想借着沈狗官募兵,混進黃州團練麽。記得那次雖然失敗了,可還有細作逃了回來,好像還聯絡上過蕲州當地不服沈樹人的豪紳。這次隻能想辦法再派人進城聯絡内應騙城門了。
若是此計不行,再想别的辦法吧,不過動作一定要快,我軍已經抵達黃颡口鎮的消息,肯定很快就會被沈狗官知道。這計策一兩日内就得下手。”
劉希堯見手下給了方案,這才氣順了些:“一切你自去安排!我隻要沈狗官的狗頭祭奠熊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