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京城,沈府。
沈家上上下下,已經做好了慶賀升遷的準備,今天是大擺宴席的日子。
低調起見,府邸的大門外并未張燈結彩,隻是在内院略作裝飾,阖府上下一片喜慶氛圍。
沈廷揚的任命已經正式走完流程。連沈樹人的最新去向,也已經确定。沈家父子高枕無憂,面對來賀賓客也有了更多的底氣。
“蔣侍郎快請上座。光臨寒舍,蓬荜生輝。”沈廷揚對着一群戶部的同僚,春風滿面地一個個往裏讓。
“葛兄,宋兄,快請快請,小弟不日也要出京,預祝你們在京中繼續大展宏圖。”
沈樹人在另一邊,也把葛世振、宋鳴珂、顔渾這些同科年兄一個個招呼得很得體。
府上累計擺了幾十桌,内院的七八桌都是各路官員、同僚,外面還有二十幾桌給衆親随、幕僚。
席上的酒,是京城本地的上等蓮花白,還有山西來的汾酒。
菜式則根據上中下席分出檔次。
上官和同僚吃的上席,有鹿肉燒烤、山珍野味、渤海的海産幹貨,最後還得确保每桌有一尾活殺的鲟鳇魚。蔣侍郎那桌的還得是三尺長的,其他桌也要兩尺長。
下屬、幕僚吃的中席,可以省掉鹿肉燒烤和鲟鳇魚,别的還得有。
至于親随們吃的下席,野味都不需要了,直接雞鴨魚肉管夠就好。
看着這一切準備,沈樹人自己也頗爲感慨:越到末世,規矩越複雜,繁文缛節還錯不得,否則别人就覺得你辦事不地道。
客人們其實也知道,并不圖這一口吃,但同僚升遷請客,就得是這個規矩,不能壞了官場體面。
酒宴還未正式開席,所以沈家父子也是各自招呼自己的客人,各桌先上果碟看盤,方便大家叙舊聊天。
沈樹人也被葛世振和顔渾等人圍着,聊起他的最新任命。
這些同年已經得知他即将升任六品,不過對更多的詳情并不太了解。有爲他高興的,也有覺得這個賞賜并不足以表彰沈家的功勞。
葛世振歎道:“若是換做别人,升正六品已是意外之喜。但賢弟你會試之前已經做到正七品的人,考完之後基本上隻是平調。
現在核算漕運安置之功勞,多升一點也是應該的。怎麽聽說朝廷還讓伱使了銀子,這多損名聲,事情辦得亂七八糟。”
一旁的顔渾如今被分到吏部當給事中,他的态度顯然持重一些,聞言也勸道:
“葛兄何必不平,朝廷自然有難處。關鍵沈賢弟還年輕嘛,驟升太快不好服衆,未必是福。”
沈樹人心态很好,雲淡風輕地說:“陛下恩遇已屬非常,我的任命,畢竟是吏部最終根據實缺定的,授我正六品黃州同知。
黃州在安、廬以西,深入英霍山區,也更靠近革左五營賊巢。也正因如此,原先的黃州知州、同知或是殉國、或是被俘降賊。
所以,我雖隻是六品同知,實則與五品知州職權并無二緻,上面的正職空着,也沒人敢去。一個個都怕死,不敢深入賊巢爲官。”
明朝的“地級市”一級的地方官,是知府和知州并存的。州一般是巡撫直轄,但下面有的就不再設限,知州級别一律是正五品,知府的話有正四品也有正五品。
同知是副職,對應知府/知州再降一品,上等府同知正五品,下等府同知正六品。
沈樹人這個同知黃州,是下等府的副職、實際全面主持工作。
他說到底還是吃了年紀的虧,穿越至今一年,也才十九歲。再過兩個月正式到任,最多堪堪夠虛歲二十。
這麽年輕,給知府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給個副職,說起來是戰時事急從權,也不傷朝廷體面。
葛世振顔渾等人讨論了一下這個任命,不無擔心地關切道:
“若是沒有正職,同知倒也能料理政務。可賊亂之地,節制軍權爲重,同知能管得住地方上的團練鄉勇、節制守土士卒麽?也沒有根據賊情自行募兵之權吧?黃州可是個爛攤子啊。”
沈樹人很有把握地說:“所以吏部還給了我一個團練副使的差事,這就可以節制鄉勇了。反正實權都是有的,隻是品級不能高于同知,所以才加個副字,實際上上面也沒有正職。”
明朝的團練制度繼承自宋朝,各地戰亂時也有鄉勇、民兵,但不常設。一般情況下沒有團練使,最多以“團練總兵”之類的臨時性武職替代,上面由省級的按察使監督。
但沈樹人是純粹的文官,不可能去當團練總兵,吏部核計後,決定靈活變通一下,把那些犄角旮旯的冷門官名拿出來用用。
幾位年兄聽了這個名号,也是不由笑了:“黃州還設團練副使,這是奔着蘇子瞻的名頭去了,吏部怎麽想的。”
“賢弟耿介、犯顔勸谏觸怒陛下,可比東坡先生觸怒宋神宗,這名頭倒也當得。罷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來,咱一起敬沈賢弟一杯,算是祝他追迹古人了。”
沈樹人陪衆人滿飲一杯,談笑自若:“諸兄不必爲我擔心,我此去黃州,聽說府治黃岡縣還未光複,還在流賊之手。隻有府東臨近安、廬的蕲州、蕲水、黃梅、羅田等縣還在官軍手上。
吏部已經跟我打過招呼了,隻要我讨伐蔺養成、劉希堯有功,滅其一部,光複黃岡縣,就可實授我黃州知府。若是能光複黃州全境、把蔺劉等賊全殲,便是授兵備道佥事、協防漢北各府,也不是不能考慮。
到了地方上,那就是實打實靠功績升遷了,能者上庸者下,自古軍功最做不得假。也省去了在朝中爾虞我詐,跟政敵糾纏。”
沈樹人要去的黃州,屬于湖廣省,也是湖廣和南直隸邊界上的州府。因爲湖廣省太大,戰時不好協防,所以在省和府之間,會拆分設置一些“兵備道”。
比如漢水以北的襄陽、德安(今随州)、黃州三府歸一個兵備道佥事管,
漢南江北的荊州等地再歸一個兵備道,
長江以南部分再劃一個兵備道。
吏部給沈樹人畫的大餅已經非常清晰了,提前告訴他也是爲了打雞血,讓他到了地方努力建功。
葛世振等人看他說得這麽雲淡風輕,也是暗暗佩服:
多少文官畏賊如虎,聽說有流賊的地方就不敢去做官。沈賢弟居然視流賊如無物,把革左五營視爲建功立業的工具,這是何等氣概!
衆人反省對比了一下,紛紛覺得自己完全比不上。
他們給沈樹人敬酒時,态度也愈發欽佩,愈發把沈樹人視爲他們這一屆的精神領袖。
……
另一邊,沈廷揚和蔣德璟等人喝酒的主桌上,沈廷揚也把和上官、同僚們的交情維護得很不錯。
戶部的侍郎不止一人,各個侍郎理論上是平級的。但實際上,就跟後世一堆副部長裏,總有一個“常務副”一樣,蔣德璟如今就是主持戶部工作的常務副。
沈廷揚原本員外郎的時候,和他差了很遠,現在升到郎中,還是各司當中陛下最賞識的一個司的郎中,跟蔣德璟離得也不遠了。
所以,沈廷揚一邊要站隊,一邊也要維護好上官的情緒,讓對方意識到自己并無打算最終搶蔣德璟的位置。
酒過三巡之後,沈廷揚就借着一個機會,跟蔣德璟說起了幾年前下獄的侯恂的事兒。
“蔣侍郎,你可聽說近日朝中的風傳,說是武昌左良玉的養寇自重、畏葸不前,與尚在獄中的前尚書侯恂有關?”
蔣德璟還是很想“上進”的,老尚書程國祥出工不出力,剛剛被皇帝免掉,他當然想直接取而代之,聽了關于侯恂的話題,當然有些不快。
怎麽可以讓“上上屆”的老領導再複出呢?再說這侯恂也沒什麽真本事,無非就是東林内部地位比較高,吹捧得名聲比較好。
他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酒,壓低聲音:
“本官倒是不曾聽說,對了,沈賢弟你在戶部也有七八年了吧,當年侯尚書下獄之前,你就已經在戶部了,當時還隻是個給事中,莫非你當時就頗得侯尚書賞識?”
沈廷揚:“哪裏,犬子之前在南京時,入監捐官,跟侯尚書的公子侯方域、還有朱大典的侄兒朱光實,結下了些過節,還有那個江左名士龔鼎孳。
聽說侯尚書已經暗中讓人跟朱大典結交,若是他能被左良玉、朱大典搭救複職,自然要投桃報李,讓戶部阻撓漕運改海的推進。
下官也不瞞侍郎,這漕運改海,乃是我畢生所願,戶部若是被那些已經離任多年、搞不清楚狀況的老朽接手,實在非天下之福呐。要是能由侍郎這樣銳意進取、明鏡高懸的楷模接手,才能利國利民。”
“诶,這是什麽話,本官何德何能,尚書是當不得的。”蔣德璟聞言大喜,嘴上卻非常謙遜。
沈廷揚雖然官位不高,但人家有錢啊,戶部其他官員就算貪個十幾年,也沒沈廷揚這種不用貪的人錢多。
沈廷揚隻要肯幫他疏通關節,何愁不能進步?
不過,蔣德璟還有一點疑慮,他不太了解沈廷揚自身的最終官場期望會有多高,于是謙虛之後,又旁敲側擊了一番:
“沈賢弟此番爲陛下儉省了那麽多銀子,将來漕運改海五年之期到了,若果是政績卓著,說不定也能望一望尚書了。”
沈廷揚也知道對方在擔心什麽,于是也把他兒子通過吏部打聽到的消息說了:“說來慚愧,陛下給下官升遷的诏書,是犬子草拟的,也是犬子拿去内閣和吏部辦理。
他幫着打聽了一下,陛下的也知道,漕運改革成功後,功勞不是一個郎中便能打發的。如今先給郎中,也是怕我後續安置漕民不力,要觀望一下。
如果今年做下來,安置漕民沒出亂子,陛下考慮破格提拔我去南京戶部擔任侍郎,并分管江南司。下官并非科道出身,隻是捐官,要在京城走到台閣,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
南京六部,常人覺得不過是養老之地,但對下官這種胸無大志的富家翁,卻是剛好,畢竟級别也夠清貴。下官隻想力所能及爲朝廷辦事、換個清貴顯位,至于實權,非我所求。”
這番話說完,蔣德璟徹底把沈廷揚引爲心腹了。
明朝南北京各有六部,南京的六部說起來級别待遇也是不低的,隻是實權小得多,才被視爲發配政鬥失敗者的收容所。
這沈廷揚富商出身,想要的是政治地位和名聲待遇夠高,而不是實打實攬權,這就跟蔣德璟毫無沖突了。
如果沈廷揚非要留北京,還真不可能在剛升郎中後一兩年,就再升侍郎。不過到南京當侍郎,競争壓力就小得多,同僚也都樂見其成,巴不得把北京這邊有實權的承運司郎中空出來。
蔣德璟立刻開始許願:“這有何難,這邊事成之後,自然戶部上下都會全力幫襯賢弟去南京當侍郎的。”
他說的“事成之後”,當然是指他本人當上尚書之後。
沈廷揚跟上官達成了交易,内心卻還有些狐疑:爲什麽兒子一定要運作他以“去南京六部”爲手段、實現快速升遷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