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其他五十九個準進士,在皇帝的要求下離開。
文華殿内僅剩崇祯和沈樹人,以及一些宮女宦官。
爲首的宦官王承恩對眼下的狀況還沒什麽覺悟,依然站在那兒。
不過崇祯很快就吩咐:“王大伴,你們也退下吧。”
讓王承恩頗爲錯愕。
沈樹人在下面聽了,才意識到皇帝身邊站的是王承恩。他原本還以爲,今天這麽正式的場合,應該是曹化淳陪着呢。
這也怪沈樹人讀書不仔細——曹化淳去年剛剛告老還鄉了。
《明史》上說四年後李自成打進京城、曹化淳獻門,他一個退休老頭兒也沒這權力呐。估計是另外負責守門的宦官獻的,但不出名,隻好找個有名字的背鍋,充當整個太監群體的代号。
宦官們都走了之後,崇祯才開口:“依卿之見,對圍剿張逆的諸文武,又該如何節制,才能激勵他們用命?你剛才敢如此頂撞朕,必然是有把握的吧?
如今左右無人,朕也不妨說句心裏話,朕恨張逆,過于李闖。此賊五年前毀鳳陽祖陵,逼得朕下罪己诏,向列祖列宗請罪,古今罪孽,無有過此。”
沈樹人确認現在說話不會讓皇帝當衆丢臉,才頗敢仗義執言:“陛下,臣不敢說把握。不過臣有肺腑之言,敢說張逆複反之後,南方其餘各家複反流賊,許多都是被逼無奈,
怕陛下覺得‘他們與張逆,都是被熊文燦一同招撫的,張逆之複反,會讓陛下猜忌他們也複反’,互相猜忌之下,遂至糜爛,徹底不可收拾,說到底,是恐懼之心作祟。”
崇祯臉色一冷:“卿這是在怪朕的嚴厲、逼反了他們不成?”
沈樹人:“臣不敢!那些流賊頭目内心所想,沒人可以揣測,臣也不能。但事已至此,臣覺得一切還是應該往前看,竭盡所能,修複朝廷與悔過之賊之間的信任,能挽救幾個就挽救幾個。隻有讓張逆不能裹挾到更多的人,才有徹底平賊的希望。”
崇祯調節了一下呼吸,忍着嘴角神經的抽搐,耐心追問:“如何修複?”
沈樹人應聲而達:“古有商鞅徙木立信,爲今之計,首先應當重賞其他曾經與張逆一起作亂、後與張逆一并被熊文燦招撫、如今張逆複反後他們卻不爲所動、堅持效忠朝廷的降将。
如此,可以立下一個朝廷對改過自新、忠貞不二的将領絕對不離不棄的榜樣,昭示君臣相得之盛軌。”
沈樹人的建議很具體,很有操作性。
說到這兒,總算讓崇祯的神色稍稍有些回暖,也意識到眼前這個臣子是真心爲了天下的穩定,在幫他出主意。
“有這樣的例子麽?就算有,他們對朝廷的忠心是否可靠?”
沈樹人是有備而來,還知道曆史,所以他立刻很笃定地說:
“有!前年跟着張逆等人一并被熊文燦招撫的劉國能,張逆複反後,他并未跟着反,還堅持與之作戰。
至今爲止,劉國能還在南陽爲國抗賊,與左良玉協力。請陛下試想,如果一個曾經的流賊,因爲害怕被張逆牽連而遭朝廷猜忌、選擇複反,那他最晚去年秋天就該反了。
張逆複反至今已九個月,還堅持不跟着一起反的,自然是想要史書留個美名、真心忠于朝廷了,這樣的榜樣不該立、不該救麽?如果放任朝廷文武輕視于他們、不給他們糧饷、支援,反而會寒了人心,以後再要分化瓦解流賊,就難了。”
這劉國能原先匪号“闖塌天”,做流賊的時候也很兇頑,甚至在陝西陳奇瑜手上就詐降複反過一次。
但沈樹人敢舉這個例子,是因爲他知道《明史》上劉國能最後是跟李自成張獻忠死磕、被擊敗後全家殉國了的。
他要闡明自己的觀點,也舉不出更好的例子,隻能用劉國能當标杆——總不能勸皇帝優待鄭芝龍吧?畢竟鄭芝龍曆史上可是當過漢奸的。
還是劉國能将來相對容易控制,雪中送炭也比錦上添花更容易讓人感恩。
崇祯聽完後,良久不語。
他也不是很了解情況,隻好親自走到殿門口,把王承恩喊回來,讓他去把降将劉國能的履曆資料拿來,他要親自好好查驗。
王承恩不知道文華殿裏聊了些什麽,看這架勢也是暗暗心驚:
陛下不是說要數落責問這個沈林麽?怎麽罵着罵着還要拿武将的履曆資料?這是罵人還是問計呢?
好在他作爲資深宦官,知道不該問的就别猜,做好本分就行。
崇祯拿到履曆後,反複閱讀,讨論了很久,最後不得不承認,沈樹人給他出的這一個主意,絕對是正确的,有益無害,沒有任何後遺症。
“卿倒是個實幹之才。雖不識大體,不能留在館閣坐而論道。卻是個放到地方上撫民理财、分化流賊的好手。”崇祯憋了許久,才憋出這麽一句表揚。
沈樹人做具體工作的實事求是,再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讓他聯想到了之前戶部漕運改革那個案例。
這些話如果人多,崇祯也不會說得這麽直白,但現在沒人,難得讓皇帝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一直僞裝也是很累的。
氛圍和諧下來之後,崇祯也不吝趁機多追問一些問題,聊着聊着,就專注到了如何徹底解決張獻忠上面。
沈樹人見火候到了,也給了皇帝第二條建議:“陛下,臣一貫以爲,張逆之猖獗,首要在于他擅長裹挾良善從賊。要解決張逆,必須斬斷他拉扯攀咬裹挾他人的能力。
陛下既然都已經肯嘉獎、重用劉國能,何不再多做一步,開下重賞、昭告天下,勉勵一切可用之人圍堵張逆?”
崇祯想了想,臉色還是有些難看:“你的意思是,哪怕目前是流賊中人,隻要殺了張逆,以首級來獻,朝廷都會赦免其前罪?還要朕對天下盟誓、保證兌現不成?”
沈樹人搖搖頭:“這樣也行,但效果恐怕不夠。賞罰出自陛下,臣不敢妄議。”
崇祯森然道:“這還不夠?難道還要保證給殺張逆之人封什麽官爵不成?如果是張逆身邊的賊将、甚至義子,見他大勢已去,想要撈一票功勞呢?這種人也要寬恕兌現不成?
若是李闖、操賊殺了張逆呢?也要封侯?如此朝廷顔面何存,天下人将來都會輕言作亂、反正最後隻要殺個賊首便能洗去罪愆!”
沈樹人知道,崇祯最抹不過的是面子,他趕緊趁熱打鐵:“陛下!天下人不會恥笑的,我大明也素重孝道。張逆之罪,與諸賊本不相同,五年前鳳陽毀陵,他是元兇首惡,其餘不過是被裹挾。如今降而複反,他又是首惡。
陛下仁孝,爲了對得起列祖列宗,連罪己诏都下過了,給殺張逆者開出額外賞賜、對天盟誓必然兌現,也是孝道的體現,天下人隻會覺得陛下是仁君!
如若實在覺得面子上過不去……臣知道陛下不太願意饒恕如今還在獄中的熊文燦,不如在給熊文燦下判詞時,明确其罪過範圍:
熊文燦招撫其他諸賊,并無過錯,其錯隻是在于信了張逆。陛下無論怎麽懲戒熊文燦,把罪狀咬死在這一條,也能讓其他降将安心,讓其他複反者看到再次反正的希望。
如此,最後不管是李闖操賊勢窮自相圖害,還是張逆的心腹爲求脫罪、被官軍逼到走投無路時再殺主歸降,好歹能除此大患。”
沈樹人的思路很明确:張獻忠崛起的最大助力,就是崇祯會亂殺滅不掉張獻忠的人,自毀長城。
所以對付張獻忠就得反其道而行之,讓一輩子刻薄寡恩的皇帝,唯獨在這個問題上不擇手段一把。
“不管其他人原先犯了多大罪,殺了張獻忠就免罪!還封侯!”
而且,如果是孫可望、李定國,在将來某個張獻忠窮途末路的時刻,選擇了殺父自保,沈樹人也是樂見其成的。畢竟孫可望李定國還能挽救一下,沒必要給張獻忠陪葬。
曆史上大西軍下面的将領,還是有一定抗清民族氣節的,隻誅首惡是最好的。
聽到這一步,崇祯終于動搖了。
确實,沈樹人幫他解決了面子的問題,給了個台階下:張獻忠是有高于其他流賊頭目罪惡程度的理由的,對張獻忠特别痛恨,并不會讓皇帝額外丢人。
皇陵被毀罪己诏都下過了,該丢的臉早就丢過了。
熊文燦案的最終蓋棺定論,也還能操作,怎麽看面子都能保住。
最關鍵的是,沈樹人這個策略,是私底下獻的,皇帝不丢臉。
“十戶之邑,必有忠信。朕受教了,伱先退下吧,朕好好想想。”崇祯不想當面做決定,他不想在臣子面前丢人。
沈樹人知道這時候不能再勸,也就順勢退下。
……
兩天之後,殿試正式揭榜的日子。
魏藻德果然當了狀元,高爾俨這個曆史上後來降清當了漢奸的家夥,也因爲蝴蝶效應,被從探花提到了榜眼。
原本的榜眼葛世振,則因爲言辭比較務實,被黜落到了二甲,變成了傳胪。
原本第五十七名的方以智,被沈樹人連累,因爲政治态度比原本更務實了一些,也不受皇帝待見,落到了五十九名。
沈樹人則光榮地墊底,總榜第六十名,二甲最後一名。
但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他被黜落的原因:他對皇帝犯顔直谏、實事求是,才導緻排名靠後了。
一番忙活下來,沈樹人最終還是順利得了進士出身。
而他也知道,皇帝後續會給他升官的,隻是升官的理由要遮掩一下,這樣才能給皇帝遮羞。自己的實際前途,絕對比那些徒有虛名的狀元還好得多。畢竟自己是偷偷幫皇帝幹髒活的人,還不爲外人所知。
又過了幾天之後,崇祯悄咪咪下了一道旨意,假裝跟之前任何臣子的勸谏都沒關系、完全是皇帝自己想到的。
旨意的前因後果,無非是這樣的:
皇帝說自己被祖宗托夢,說鳳陽祖陵被毀已有五年,列祖列宗魂魄不得安穩。他愧爲人子孫,覺得五年前下的那道關于祖陵問題的罪己诏還不夠透徹,所以追加了一些盟誓。
崇祯在太廟對列祖列宗盟誓:
凡誅殺張獻忠者,若自始爲明臣,可封公爵。
若曾從賊者、後來反正,亦可封侯。
此誓對除張獻忠親子之外,天下一切人有效。(張獻忠目前也沒親生兒子)
也就是說,哪怕是李自成殺了張獻忠拿人頭來獻,也能封侯。
崇祯到這一步也是徹底想通了:赦免李自成有什麽好怕的?他真要是殺了張獻忠,好歹也是把流賊勢力削弱了一半,赦免就赦免了呗。
大不了李自成要是真的再有狼子野心,下次再作亂時再讨伐他好了。不管怎麽說能拿到這賞賜,張獻忠已經先死了,流賊也分化内鬥了,朝廷又不虧,何必吝惜賞格呢。
做皇帝不能太刻薄寡恩。
當然,崇祯還是有點忸怩,在太廟盟誓的最後加了一句:
若是将來張逆已經兵敗陷入絕境被圍,其麾下賊子因勢窮才臨時起意、殺主來投。那就不能封侯,隻能免除前罪、保證絕不追究。
這也是崇祯最後的遮羞布,防止流賊“能抵抗就抵抗,到最後實在抵抗不了再殺主投降”刷功勞騙取侯爵。
寫得這麽詳細,也大大增加了太廟盟誓的可信度。相信天下流賊看到之後,但凡想求朝廷饒恕的,多少會掂量掂量。
發布了太廟盟誓後,崇祯又補了一個後手堵漏:
他讓刑部侍郎加快對熊文燦案的審判。把熊文燦的罪名,坐實在“勾結張獻忠”上,而把熊文燦招撫其他流賊後複反的罪名,統統删掉。
也就是說,其他流賊的複反,也被皇帝欽定爲“遭到張獻忠裹挾”,而不是“本身就蓄謀已久想反”。所以熊文燦诏安他們的行爲,也就不算是罪。
熊文燦曆史上要到崇祯十三年秋決的時候,才被最終問斬。現在皇帝爲了遮羞,也是提前幾個月春天就殺了。
斬立決,不待期。
斬殺當天,京城菜市口圍滿了人,水洩不通。
皇帝的旨意說得明明白白:熊文燦其他諸多行爲都無罪,唯獨勾結張獻忠一條罪不可赦。
斬完之後,熊文燦的罪狀細節,明發九邊和中原鬧賊六省,昭告天下。
行刑那天,沈樹人也在京城菜市口圍觀了。天地良心,殺熊文燦真不是他撺掇的,他甚至還有點想救對方。
他跟崇祯提熊文燦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是隻提罪名、不提量刑,希望把熊文燦的罪狀變少、皇帝能給減刑。
但崇祯爲了面子一意孤行,哪怕隻留這一條罪狀,也非要孤罪斬決,以強調這條罪名的嚴重性,沈樹人也沒辦法。
崇祯這人,在某些方面網開一面了,總得讓他在其他方面刻薄寡恩一點、找補回心理平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