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弟倆買完官後,沒過幾天就要各自上任了。
沈樹人來南京前後隻住了一個多月,最後還是要各奔東西。
九月初的一天,沈樹人在秦淮河上租了條船,給張煌言踐行。還有幾個新認識的朋友,也跟着來湊熱鬧。
張煌言也算是沈樹人來到這個世界後,認識的第一個志同道合的哥們兒,此去雖然風險不大,但亂世誰也不敢保證絕對安全。
沈樹人本着今朝就有今朝醉的心态,請來的歌舞奏樂女子都是最上成,不惜重金。其中好幾個還是之前白鹭洲買官大會時、吳偉業請過的當紅花魁。
“送君千裏終須一别,此去桐城,表哥可要小心謹守城池,不要輕動。熬過這個冬天,明年春闱之後,隻要我表現好,楊閣老就會想辦法給我挪位置。到時候我們再聯手對付革左五營,立個大功!
張獻忠最擅長的就是以流賊細作假裝難民、潰兵混進城内,裏應外合取城。其強攻堅城的實力則遠不如李自成。革左五營是張獻忠裹挾出來的,但也學了張獻忠的風格,一定要小心呐。”
張煌言端着面前的酒杯,滿飲而盡:“賢弟放心!我一定每日盤查進出城的百姓、士卒。倒是你,朱大典明明跟你們家有仇,還給你肥缺,背後必然有詐。這些暗處的損招才可怕呢。”
張煌言說着,又滿斟了一杯,對旁邊另一個來送行的舉人朋友道謝:“方兄,别的客氣話就不說了,伱的盛意拳拳相助,張某定當謹守地方,以爲報答。”
對面一個二十七八歲年紀、胡須濃密的舉人,也跟着拱拱手,陪了一杯:“該當的,诠選官職,本就是朝廷公器,豈可恩謝私門。
方某跟侯朝宗略有交情,也不過是幫你說了幾句話而已。月前鄉試時,蒼水賢弟你的騎射工夫可是驚豔得很呐。
朝廷既然要選幾個新官去鎮守桐城,方某當然希望選去的是實幹之才,而不是手無縛雞、不谙韬略的庸才,助人便是助己。”
原來,這人名叫方以智,是今科南直隸鄉試的頭名解元,也是前幾天買官文會結束後,主動來跟張煌言、沈樹人結交的。
而沈樹人知道方以智曆史上并沒有當漢奸,對這種正派文人伸來的橄榄枝,他當然不會拒絕。
(注:曆史上,方以智在次年的會試、殿試也成功高中了,最後錄取爲崇祯十三年二甲進士出身第五十四名。)
方以智就是南直隸安慶府桐城縣人,這次革左五營的泛濫,把他老家也禍害得不輕,縣令典史這些官都死于兵災,周邊好幾個縣都要選新官填補。
而送錢買官的人,也大多不願意去那些地方。
桐城的情況好歹比隔壁的潛山、霍山稍好一些,反正三個縣的缺都空着,方以智就利用他跟侯方域的那點舊交,幫忙說和,最後上面才把張煌言弄到了桐城。
對方以智而言,這麽安排也不虧。張煌言能文能武,看起來比别的書生靠譜,他去桐城,方家人的安全也多點保障。
今年的鄉試是第一次加考騎射,張煌言在考試時連射三箭都上靶了,其中一箭還命中了靶心。
這種武藝在武将當中雖然不算什麽,但在秀才裏絕對算鶴立雞群,給方以智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
三人酒到杯幹,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張煌言也搭着幾條沈家的船、帶着百來個有武藝、帶火槍的家丁,揚帆起航。
目送表哥離開後,沈樹人也難得頗有禮貌地對方以智拱拱手,客氣道:
“方兄,我這人讀書不行,向來不喜歡跟死讀書的人打交道。我是真沒想到,你身爲今科解元,竟肯與我們這些買官之人折節下交。”
方以智也是溫潤如玉地報以微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我不買官,不代表我不能跟買官的人做朋友。
你雖然學問不行,但觀你言行,也算是君子坦蕩蕩,那天公然跟吳山長說買官的事兒,還說得挺有道理,真是驚世駭俗。
以後你就知道了,我這人愛好廣泛,奇技淫巧,物理通識,無所不好。我看你也是個不拘一格的,以後有機會多多切磋。”
沈樹人點點頭,對方以智又多了一層認識,也算是徹底認下了這個朋友。
方以智這番話倒還真不是吹牛,他曆史上寫過《物理小識》、《通雅》,都是些百科類的書籍。
當然他這個“物理”并不是牛頓的物理,書的内容大約包括天文、地理、生物、機械、礦藏冶煉等等知識。
《物理小識》如今應該還在萌芽狀态,不出意外的話崇祯十六年才能寫成。而《通雅》涉獵更雜,是明亡之後閉門謝客才寫出來的。
沈樹人之前就在琢磨當地方官後、攀科技種田造福百姓的事兒,如今得知方以智對這些感興趣,他也忍不住試探一下對方的水平。
沈樹人一邊喝着酒,一邊用酒水在桌案上比劃,随口挑了一個問題:“方兄既然對天文地理、工農機巧都有興趣,不知可看過徐閣老的《農政全書》、宋長庚的《天工開物》?”
方以智原本隻是覺得沈樹人不拘一格,并沒有期待他能懂多少理工科知識。聽沈樹人随口說出兩本書來,頓時更增幾分驚訝,對沈樹人又額外高看一眼。
方以智正色道:“徐閣老前輩大賢,他的《農政全書》當然全部拜讀過。不過宋長庚的《天工開物》,我也隻是略有耳聞,沒聽說那書有刊印,難道賢弟竟然看過?”
徐光啓的《農政全書》生前并沒有寫完,一部分遺稿還是徐家後人整理的。不過徐光啓家有錢,地位顯赫,所以拿去雕版印刷比較快捷,此書如今已問世五六年,熱愛科學和生産食實務的讀書人多少會看。
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崇祯十年才完本,距今不過兩年,宋應星家還窮,雕不起這種賠本賣不出去的書,至今沒有印刷。
沈樹人僅僅一兩句話,就大緻摸清了方以智的水平,然後微笑着問了一個問題:
“那方兄可知,我們蘇松一帶,種植棉花、織造棉布時,如果在棉花生長時,不慎‘摘心’掐掉了棉花的沖天頂芽,那棉花可能存活?”
方以智眉頭一皺:“故老相傳,棉花的沖天星要好生保護,棉株才能生長得更高大。如果頂芽被摘,棉株必然矮小瘦弱,徐閣老的《農政全書》上都是這麽說的。沈賢弟故有此問,莫非是宋長庚的《天工開物》上,另有奇說妙論?”
沈樹人輕搖折扇,随口揭開謎底:
“方兄大才,反應果然很快。沒錯,棉花摘頂芽之後,雖會矮小,但水肥之力都往開花結桃上傾注,産出的花朵也更多。不摘心隻是看着高大,養料都浪費在空長個子上、多些無用的稭稈而已。”
沈樹人本能就想到舉這個例子,也是因爲這個例子是《天工開物》上被吹得最有名的。
他記得小時候看《十萬個爲什麽》,裏面就有引用介紹,說“農作物的頂端優勢”是中國科學家宋應星最早發現的,比西方還早。
方以智果然沒聽說過,一時覺得眼前這個不學無術的新朋友,在雜學方面竟比自己更強。
他的好奇心被充分激發:“那你怎知道是徐閣老對還是宋長庚對?”
沈樹人笑了,兩手一攤:“我親手試過啊,我們沈家在蘇州,莊園千頃、海船百艘,蘇繡絲茶、松江棉布,都是我家做得最大宗的生意。
我當初一讀到《天工開物》裏這一段,就立刻讓莊子裏的家丁試了,當年果然多收了兩三成棉花,生長期反而還縮短了。我家一年就靠這條多收了幾萬匹棉布的棉花,多賺了幾千兩銀子,你說我的證據夠不夠鐵?
後來我推而廣之,還發現其他農作,有不少可以觸類旁通,套用宋長庚這個發現,把頂尖的芽掐了、不讓稭稈一直長高,水肥養分就專注到灌漿果肉谷穗上了,能吃的部分産量反而上升。”
方以智徹底愣在了原地,他沒想到沈樹人是這麽直接的實幹派。
什麽理論都能騙人,唯獨實打實賺回來的銀子不會騙人。沈家能靠摘心白白多收那麽多棉花,可謂鐵證如山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古人誠不我欺,賢弟雷厲風行,愚兄佩服。”方以智也不管自己是解元了,坦坦蕩蕩起身一揖,算是服了沈樹人。
沈樹人打蛇随棍上,趁機勸誘:“那不知方兄此番鄉試之後,久留南京可還有别的事務要辦?還是就在南京等到年底、屆時直接北上參加會試?
若是有暇,小弟願請方兄去蘇州遊曆數月,我們一見如故,也好切磋一下天文地理、工農機巧。”
沈樹人對于拉攏這個時代的科學家和理工人才,向來是不遺餘力的,既然遇到了方以智,沒有放過的道理,哪怕隻是交個朋友先義務切磋一下也好。
将來等他官做得大了,肯定要把宋應星也挖過來。
方以智想了想,後續三四個月在南京也沒什麽事,就答應了。
沈樹人還有些不好意思,善意提醒一句:“方兄,八股文章還是不能丢,否則明年春闱要是過不了,可别怪我。”
方以智被激發了傲氣,傲然道:“我今科能考解元,就算四個月不寫文章,明年春闱照樣過!
我如今算是看出來了,這兩屆的鄉試會試,八股文章的重要性是越來越低了,原先拉不開差距的時政策論,反而值錢起來,要不然,我這種學問駁雜之人,也考不了解元。
賢弟,不是我說,你雖然八股文章不太好,但時勢造英雄,如今的掄才标準,漸漸也對你有利了,明年春闱,你也該試試,既然捐了監生,不考白不考。”
方以智說的都是事實。
曆史上,明年春闱最後是魏藻德爲狀元,按《明史》的說法,這個魏藻德的八股文章也不算出衆,但是他的時政策論比較對崇祯的口味,就脫穎而出了,還在短短四年之内當到了内閣首輔,堪稱升官神速(崇祯上吊自殺前的最後一個首輔)。
可見在大明危亡的最後兩屆,崇祯在科舉上也不得不做出重大讓步和改革。
沈樹人如果真想去考考,隻要稍微惡補一下八股基礎,也不是完全沒機會。
畢竟沈樹人看過《明史》的魏藻德列傳,而崇祯十三年會試殿試的時政策論題考什麽,就在這篇列傳上寫着,無非是一些如何平定流賊的策問,沈樹人等于是開天眼洩題的。
如果讓他考鄉試,絕對毫無希望,誰讓鄉試級别太低,考題不會寫上《明史》。而更高級的會試,卻反而有可能出現反轉。
不過,沈樹人也不刻意追求這些,他眼下的目的,隻是勸誘方以智先跟他回去遊曆切磋一陣子,别的以後再說。
兩人徹底把話說開,方以智也回去收拾了一番行李,說走就走跟着沈樹人一起上任遊曆。
一旁那幾個歌舞助興的花魁,看到頂級大才子方解元竟能被這位土豪沈公子折服,也是啧啧稱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