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原本想私下裏請顧炎武、張煌言喝喝花酒散散心,安慰一下落榜的顧炎武。
沒想到鄉試結束之後,新晉舉人和舉監生、貢監生的社交活動還挺多,時間上撞一起了。
國子監司業吳偉業親自下了帖子,請相關人等後日到白鹭洲泛舟遊園、聚飲文會,勉勵諸生再接再厲。
沈樹人拿到帖子後,翻來覆去仔細看,上面也沒寫“隻允許考中的人去赴會”,就向顧炎武建議:
“去哪兒喝酒不是喝,要不顧兄一起吧。你的學問,大家也是知道的,參加這種文會沒人會不服。”
張煌言閱曆也不深,同樣沒看出貓膩,便跟着附和。
唯有顧炎武已經參加過好幾次鄉試,知道鄉試結束後的貓膩,自嘲道:“我去湊什麽熱鬧,這種文會都會有吏部的掮客,來暗中兜售官職。有意向的,就先私下交了定金,後續再正式納捐。”
沈樹人一愣,很快反應過來。
果然,哪怕到了崇祯年間、朝廷允許明着賣官,吏部的人也還是要搜刮一遍好處的。
買官前後要交兩次錢,第一次進私人腰包,第二次才是給朝廷。而且吏部貪走的錢,絕對比給到皇帝的還多。
得知真相後,沈樹人繼續堅持道:
“顧兄,雖然如此,可小弟和表哥畢竟閱曆不足,你就當幫我一個忙,一起去喝幾杯吧。我想盡快買個官,有你這種見多識廣的盯着,才不容易被坑嘛。”
好說歹說之下,顧炎武也隻好拉下面子,幫兄弟把把關。沈樹人大喜,表示将來定有後報。
……
兩天時間倏忽而過,轉眼就到了八月二十七。
不少舉人都提前作了些顯擺文采用的詩詞作品,力求應景白鹭洲的深秋氛圍,好找個機會吟哦,在吳山長或其他文壇前輩面前露臉。
沈樹人和張煌言當然沒作。
沈樹人是完全不會寫詩,他花錢買的監生,這麽做完全沒意義,遲早會穿幫。
張煌言倒是勉強能寫一點,但也知道出不了彩,索性藏拙。
到了地方之後,張煌言也很是好奇,他們本就來得早,是自己包了船的,可以趁着人沒到齊,四處觀望。
白鹭洲内,港汊縱橫,蘆葦蒹葭蒼蒼。岸上長堤擺了無數席案,水中汀洲則有蘭舟往返,還有歌女在汀洲上撫琴唱曲助興,若隐若現。
“這金陵繁華地,到底奢靡頹廢。新舉人文會,有前輩師長同在,竟還要請歌女助興。這要是師生都看上了同一個女人,不知如何收場。”
張煌言觀摩之後,忍不住如是吐槽。
沈樹人在一旁聽了,也是會心大笑,内心鄙夷那些腐儒的虛僞。
顧炎武相對懂行些,就又客串了一把解說員:
“這白鹭洲文會,也是曆年琢磨出來的玩法。此處港汊縱橫,水面卻不寬闊。讓歌女登洲撫琴,岸邊的人照樣能看清楚,卻摸不着夠不到。
暗合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便是師生同樂,也不辱斯文。”
沈樹人聽了,内心頗爲不屑,這些噱頭說到底還是虛僞。
不過,他随便看了幾眼,汀洲蘆葦之後,頗有幾個彈琴的女子,長得确實漂亮,估計都是反複精挑細選的。
文會的客人很快就到齊了,沈樹人認識的人不多,需要顧炎武在旁指點:
“今日的東道,是伱們國子監的吳山長,左右這兩位貴客,看來就是跟吳梅村齊名的錢謙益、龔鼎孳。”
沈樹人和張煌言都是第一次見到錢、龔等人。但沈樹人知道曆史,所以對此并不意外。
張煌言則是非常驚訝:“他們三人是怎麽并稱的?那龔鼎孳看起來也不比我們老多少,錢謙益卻是五旬老者了。”
顧炎武點點頭:“龔鼎孳确實年紀不大,他是崇祯六年的舉人、次年的進士,也就是前兩屆,三甲第九十七名。慚愧呐,他中舉人那次,我也來考了,咱至今還沒考過呢,也不打算考了。”
随着參會舉子一一到齊,文會很快正式開始。
吳偉業率先起身,說了一些勉勵的話。無非是讓衆人學成之後、一心報國,緻辭多難之秋,讀書人更該以天下爲己任雲雲。
錢謙益如今還是戴罪之身,去職在野,說以沒有公開發言,隻是接受部分士子的私下請教。
“江左三大家”中最年輕的龔鼎孳,倒是年底就會去京城赴任,屬于實權派,這種場合下,他也免不了被人恭維,緻辭了一番。
龔鼎孳之前是湖北的地方官,據說是去年熊文燦圍堵、逼降張獻忠的過程中立了功,所以被吏部京察考評政績爲最優等,提拔去兵部當六品主事。
文會上其他舉子對這個說法都沒有質疑,但沈樹人、張煌言卻覺得很不正常:
但如今張獻忠明明都降而複反了,熊文燦本人都被下獄,去年給熊文燦打下手的人卻依然能靠這件舊功順利升官,要說沒有欺上瞞下,那就太假了。
“估計是陛下太忙,抓大放小,大官的升降都要親自過問,小官就沒精力一個個看了,被下面的人夾帶私貨混了過去。”
沈樹人不無惡意地低聲揣測道,張煌言聞言也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兩人看向龔鼎孳的眼神,也沒一開始那麽尊敬了。
尤其沈樹人知道曆史,他知道所謂的“江左三大家”,也就吳偉業人品稍微好一點,堅持多年沒有仕清(但順治十年後還是被武力威脅,去做了官,幹了三年後辭職),而其餘錢謙益、龔鼎孳,那都是人品更加不堪的。
錢謙益在南京城破時主動迎降,龔鼎孳則是崇祯死時在北京,先降李自成後降多爾衮,直接三姓家奴走起。
沈樹人戴起有色眼鏡後,再看向那些在錢謙益、龔鼎孳旁邊顯擺文章的舉子時,就愈發覺得惡心了。
很快,他注意到龔鼎孳旁邊有兩個年輕人圍繞。其中一個看上去精瘦、面容凹陷,如同嫖過度了的痨病鬼,另一個則是滿臉橫肉,望之不似讀書人。
而旁邊很多鄉試錄取名次不太高的新晉舉人們,也都漸漸自然而然圍着那幾個人,吟詩作對、互相恭維吹捧。
“龔鼎孳旁邊那倆人是誰?他們學問很好麽?如此受人追捧?”沈樹人虛心向顧炎武打探。
顧炎武觀察了一下,搖頭哂笑:“這兩位,應該就是今天負責牽線搭橋賣官的吧,怎麽,沈賢弟居然一個都不認識?
那滿臉橫肉兇相的,便是朱光實,我記得令尊和漕運總督朱大典有些過節吧?這朱光實是朱總督的侄兒,跟你們同期入的國子監,你竟至今還沒見過?”
沈樹人尴尬一笑,他入國子監也有二十多天了,但确實是一天課都沒去上過,一點四書五經學問都沒補。除了那些老朋友以外,其他國子監的同學他是一個都不認識。
顧炎武便繼續給他掃盲:“聽說楊閣老在安、廬部署兵力圍堵流賊東犯,今年需要增補不少錢糧軍需官員。這些缺除了吏部之外,還得跟戶部、漕運商議着辦。
今日這會,買官的意向多半就是這幾個人幫着牽線了。朱光實能走漕運總督的門路,龔鼎孳要進京,在吏部有朋友,他這次是幫着來收銀子的。
還有那個痨病鬼一樣的,叫侯方域,他父親是前戶部尚書侯恂——說起來,侯恂被罷官之前,還是令尊的頂頭上司呢。
侯恂四年前被溫體仁以靡費糧饷之罪彈劾入獄後,侯家就失了勢力。最近這幾年,原本也沒人燒侯方域這口冷竈。
但去年溫體仁被罷官病死了,朝中沒了刻意打壓侯恂的人,說是有不少故舊想要搭救于他。
另外,湖北左良玉當年就是侯恂的人,侯勳違規‘靡饷’一案,所浪費的那些饷銀,多半也是撥給了左良玉。這次張獻忠複反,左良玉出工不出力,圍而不擊。
聽說朝中已經有人建議陛下,把侯恂放出來,讓他利用故舊恩主的身份去督促左良玉。這事兒要是成了,侯家就又風光了。
侯恂任戶部尚書多年,戶部下屬的錢糧官要補缺,他很能說上話。眼下那麽多人圍着侯方域燒冷竈,多半都是看清楚了這一點。”
吏部、戶部、漕運,對于楊嗣昌所需的新一批後勤官的選拔。能說得上話的三方勢力的代言人,都到齊了。
還真是明碼标價,童叟無欺。
大明朝這賣官的一條龍服務,果然到位。
不過,這三人裏面,有一個是沈家的仇人。
另外兩個雖然沒仇,但沈樹人對那些未來會積極仕清的沒骨氣之輩,也談不到一起去,沈樹人也不想巴結讨好這些軟骨頭。
這個官,怕是不好買啊。
“有沒有辦法,不用給這三人好臉色,也不用讨好他們,站着就把這個官買了?”沈樹人的大腦高速運轉,一條條備選計策從腦海中劃過,卻暫時想不到合适的。
沒辦法,他決定還是再觀望一下,看看别人是怎麽買官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