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合肥縣。
卯時剛到,一個黑矮精幹、目光有神的文官,就親自登上了城樓,巡視四門防務。
文官身後,還跟着一個高大粗豪的虬髯武将。那胡子不但濃密蜷曲,還很堅硬,簡直就像後世洗碗用的鋼絲球。
這兩人,便是安廬巡撫史可法,和總兵黃得功了。
史可法腰懸佩劍,眉頭緊鎖,巡查得很仔細。
大家心裏都清楚,這裏是楊閣老安排的東線包圍圈要害所在。在這兒卡住英霍山區賊軍東進滲透的道路,才能确保南京江北不受兵災。
楊嗣昌對流賊的圍剿策略,乃是“四正六隅、十面張網”,賊情在上升期的時候,直接軍事進攻不是最重要的。制造隔離帶,防止蔓延擴散才是第一要務,畢竟張獻忠太能裹挾無辜了。
史可法身邊的黃得功,也按着兵刃一起巡查、目光兇狠。但他另一隻手卻拿着酒壇,史可法也不管他。
史可法很清楚,人都會有點小毛病,黃得功此人勇猛果敢,對朝廷也忠義,唯獨嗜酒改不了,但隻要不喝醉延誤軍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黃得功的嗜酒,在軍中很出名。他是遼東人,家裏本來是賣酒的。十二歲那年,他母親借本錢釀了一批酒,還沒來得及賣,就被黃得功偷喝了。
他母親怕還不出債,急得大哭,黃得功卻不以爲意,安慰說:聽說遼東各将出五十兩銀子收鞑子兵人頭,殺鞑子就能還債了。
但他才十二歲,去參軍别人也不要,他就自帶幹糧混進明軍跟着殺鞑子,得了兩顆人頭,用賞錢還了酒債。
這事兒流傳很廣,連史可法都知道。當然,他麾下其他人就沒這待遇了。
一旦有人質疑,史可法都會讓質疑者下次作戰時帶領敢死隊、身先士卒沖流賊的火器營。隻要敢,那他也能跟黃得功一樣,在軍中飲酒。
史可法和黃得功巡了半圈,見今日沒什麽賊情,蔺養成的部隊也沒出現,這就準備回衙處理其他事務。
但就在此時,東門外淝水下遊方向,忽然飛來數騎明軍斥候,觀其裝束,應該是通報軍情的信使。
史可法當時不在東門,遠遠看見,就沿着城牆朝東門樓快步跑去,想第一時間弄清情況。
但他才走出幾百步,距離東門還有半裏地,忽然聽到東門樓上陣陣歡呼,士卒們大聲喧嘩、口耳相傳,很快就傳到了史可法面前。
“史撫台的妙計厲害啊!派人假裝以漕船運糧到合肥、還故意不派兵馬護送,誘蔺養成的剽掠騎軍上鈎,還讓淝水衛左千戶等部預埋左右伏兵夾擊。”
“這麽輕松就斬獲蔺賊騎兵百餘級,奪馬百匹,當真痛快!”
史可法聽了,頓時一臉懵逼。
偏偏他旁邊的黃得功也不知情,還當是史撫台瞞着他另外安排人用計了,也跟着一起恭賀:“撫台真是儒将,末将跟着你數日,也沒見你安排,竟能談笑破敵。”
被黃得功這麽一說,史可法徹底不好意思起來:“先别以訛傳訛,問問清楚,我并未安排誘敵。”
他腳下加速,沖到東門樓,逮住回來報捷的信使,連忙親自盤問,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原來是旁邊的軍官聽他們炫耀捷報時、以訛傳訛聽岔了。
信使原本想回報的,隻是“淝水衛将士假借史撫台黃總鎮威名,吓退蔺養成一部,并掩殺獲勝”。
搞清楚情況後,史可法也是頗爲高興,雖然不是他用計,但殺敵百餘自身沒什麽損失,畢竟是打了個小勝仗。
史可法又盤問許久,得知左子雄這次立功也是适逢其會,恰好偶然遇到一個誘餌、把最近正在淝水沿岸搜集船隻的蔺養成勾引了出來。同時,左子雄本人也即将護送船隊抵達合肥,明日再回。
“等左子雄到了,到時要好好問問清楚,果然是敢戰之士,就該賞賜拔擢。”史可法内心如是暗忖。
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史可法不可能一直在城樓上等着,就先回衙處理别的政務,隻是吩咐守門士兵等左子雄到了就帶去見他。
但史可法并不知道,城樓上這一番以訛傳訛,影響力終究是擴散了開來。
謠言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哪個版本更獵奇更震驚、更能拍領導馬屁,就更有傳播活力。東城樓上的将士們都知道友軍打了個小勝仗,就越傳越邪乎,最後大家都堅持以爲這就是史可法用的計。
到了正午時分,連在城中府衙辦公的楊嗣昌楊閣老,都從往來幕僚親衛口中,大緻聽說了這個似是而非的捷報。
楊嗣昌對于這種小勝倒是不以爲意,但作爲午膳時助助興的談資還是可以的。就請史可法黃得功上門彙報,賜他一起用餐。
史可法聽說時,還有些羞愧,怕将來真相大白,被楊閣老當成貪功诿過的小人,暗暗決定一會兒吃飯的時候,把話徹底說清楚。
……
史可法和黃得功去楊嗣昌處吃午飯的點,沈樹人和左子雄也沿着淝水,趕到了合肥縣。
沈樹人畢竟是走水路的,比左子雄派出的快馬信使慢半天也很正常。
合肥縣守軍已經知道了他們的勝利,确認左子雄身份後立刻就開門放人,還有不少将士們跟着一起道賀相慶。
守門軍官得過史可法吩咐,說是左子雄到了就帶去問話,此刻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人引路。得知史撫台在楊閣老那兒,也隻好壯着膽子往楊閣老府上送。
大不了楊閣老不屑接見的話,就等在門口、等史撫台出來再彙報即可。從來都隻有下屬等上官,哪有上官等下屬的道理。
沈樹人還是第一次進這個時代的合肥縣城,對于這種前線軍事城池有些好奇,一路走馬觀花觀察明軍武備,很快來到閣老的臨時駐地。
楊嗣昌府上的守門軍官,果然對于這些求見史可法的人不予放行,最多讓他們在門房等候、等史撫台出來。
左子雄也不以爲意,覺得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好歹史可法肯親自接見他。他們這些沒文化的武官,在文官面前從來不敢張揚,從沒指望過當朝閣老能接見一個千戶。
但旁邊的沈樹人,很快做出了一個讓左子雄大爲震驚的舉動。
他施施然從袖子裏掏出一封書函,遞給那守門軍官,不卑不亢地說:
“在下是南京國子監候補生源,持吳司業回函,求見楊閣老——信中所言之事,乃楊閣老親自交辦,隻因情況有變,吳司業不得不緊急請示。我這才不辭刀兵,從南京送信至此。”
守門軍官一聽是楊嗣昌交辦的事情、這是回信,立刻不敢阻攔了,馬上先拿着信進去确認情況。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那軍官又小跑着出來:“沈公子,左千戶,快快請進,楊閣老正在用膳,請你們順便一起吃了。”
左子雄聞言,心中巨震:這沈公子究竟是何來頭?就算是國子監候補生源,一封信能讓當朝閣老請伱吃飯?
而他自己,也很快被巨大的幸福感砸中,對他這種隻會打仗不會鑽營的低情商武将而言,這種事情可能一輩子都遇不上。
“沈老弟,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呐,以後有什麽事兒我能辦的,隻要不違軍法,盡管開口!”左子雄一邊做夢一樣往裏走,一邊跟沈樹人攀交情抱大腿。
沈樹人搖着折扇,一臉淡定:“左大哥是爽快人,些許小事不必如此。”
話雖如此,他内心也有點小得意。
利用吳偉業求見到楊嗣昌,這是他的計劃。
但能額外跟史可法、黃得功混個臉熟,這已經超出他預期了。這不是智謀可以決定的,屬于意外收獲。
……
沈樹人很快進了内堂,看到屋内正中坐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白面無須肥胖老者,左右兩邊分别是兩個三四十歲的文官武将。
沈樹人連忙上前行禮,很快搞清楚三人身份。
楊嗣昌今天似乎心情不錯,居然都沒多問,就先讓人賜座,并另外擺好兩案酒食。
趁着仆人上菜的工夫,史可法在一旁撇清道:“督師,今早關于屬下誘敵破賊的訛傳,實則便是這兩位的功勞。”
以史可法的地位,他根本不屑于貪這種殺敵百騎的小軍功,何況楊嗣昌都知道真相了。那還不如擺出磊落風度以避嫌。
楊嗣昌倒是很自在,在這些下級面前,他舉手投足都不必顧忌,甚至一邊喝酒一邊說:
“後生可畏呐,一介童子,竟能臨危不懼,借勢破敵。如此文武雙全之人,吳梅村竟還畏畏縮縮,我看他的眼光也是不太行。”
沈樹人連忙起身,拱手遜謝:“若非閣老天網恢恢、撫台治軍嚴謹、總鎮素有威名。那賊将也不至于一聽說有伏兵,便如驚弓之鳥遁逃。
昔北人之畏昭奚恤,實畏楚王之百萬雄師也。學生不過虛張聲勢、狐假虎威,豈敢貪天之功爲己有。”
楊嗣昌、史可法聽沈樹人這前半段話時,都還下意識微微皺眉,以爲他是個谄谀之人。
但聽他後面半段說得确實符合兵法道理,立刻又回嗔作喜,不再計較。
拍馬屁是不對的,可沈樹人也沒拍馬屁,他這是實事求是。
好在,楊嗣昌也是有分寸的,知道有些話不适合公開問。所以他微笑着吃完飯,送走史可法、黃得功,這才單獨留下沈樹人,問南京那邊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史可法不知其中内幕,也是暗暗驚詫:這秀才不過是送吳梅村的回信給閣老,半路上适逢其會破了個賊,竟能被閣老如此重視?他跟閣老要談的事情,竟連我都不能與聞?
人都有好奇之心,史可法雖不想刺探内幕,但經此一事,他也對沈樹人高看一眼。誤會沈樹人是閣老的秘密心腹,以後有機會可以結交結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