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沈樹人的一面之詞,張學曾當然也不會直接聽信,而是繼續查問苦主董良的說法。
董良是個四五十歲的老者,當下演技頗佳地喊冤:
“冤枉呐!這董小娘子本已欠債多年,而且欠了好多家的銀子。自董家主母死後,一直是我家幫襯着應付抵擋那些債主,董小娘子明明已經與我家約定典房委質,有密約在先,還望明查!”
張學曾一個畫家知府,對這些複雜的律令細節也不是很懂,權衡之後,便跟師爺切磋。
刑名師爺徐友亮悄聲支招:“老爺,此案鬥殺人命之實已明,雙方均無異議,關鍵便在如何認定這董家繡莊,在案發時究竟是屬于董家、還是屬于蔡家、還是屬于沈家。
名正則言順,隻要名分一定,就好判定究竟是私闖民宅、傷人者護主心切,還是蓄意豪奪、毆傷人命。”
張學曾也悄聲追問:“那你倒是說說,依大明律這董家繡莊當時是不是算沈家的了?”
徐友亮:“這自然需要老爺查驗雙方關于買人、典屋的契券、鄰舍鄉裏的證詞了。”
張學曾點點頭,随後便是一番繁冗的司法調查程序。
最後果然如沈樹人預料,按《大明律》,當時董家繡莊基本上算是交割給沈家了。
之所以加個“基本上”,是因爲還有一丁點可以被抗辯的瑕疵。
那董良在看完雙方契券後,原本也已面如死灰,但喪子之仇也讓他思路爆發,情急之下扯住最後一根稻草:
“請府台明察!依《大明律》,縱然我家與董小娘子的契券不曾爲鄰舍鄉裏見證,但我家的契券畢竟在先。董小娘子對此心知肚明,她跟沈家立契時,難道不會告訴沈家?
所以,沈家這并不是‘事先不知已另有買主’,而是明知故犯、蓄意欺詐。這是他們設的局啊!後續的一切,怎能以‘戶主心切、臨時起意’而定?”
張學曾聽了這番抗辯,心中也是糾結,又請教師爺,不想在這種大案上落下口實。
而徐友亮也不得不提醒:如果可以證明沈家并非“疏忽”而不知董家小娘子已經與人有約在先、而是“明知故犯”,那依照《大明律》就還得承擔一部分罪過。
用後世的人話翻譯一下,那就是“債權不得對抗第三人”,那也得是“善意第三人”。如果是明知故犯的第三人,是不受保護的。
《大明律.戶律》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後世民法說得那麽細,沒解釋爲什麽“公證契約優先”,隻是直接給了個結論,背後原理隻能由司法人員自己推理。
就在雙方争執暫時陷入拉扯時,終于輪到顧炎武發力了。
顧炎武今日客串沈樹人的訟師,之前還沒表現機會呢。
隻聽他取得張學曾允許後,開始慷慨陳詞:
“請府台明察,這董良以他們家的密約在先爲由抗辯,不僅違背《大明律》,也違背聖人之道,他說沈林事先知情、蓄意爲之,更是純屬臆測污蔑。
朱子曰:一兔走衢,萬人逐之。一人獲之,餘者悉止。蓋言确權明責、定紛止争之要。天下女子、田宅,但凡看上去無主,又無鄰舍鄉裏明示另有糾紛,那便如野兔在衢。
買主隻要覺得有利可圖,自可果斷買下。如果非得反複查驗,豈不是失了先機?還有誰人敢與人貿易?”
張學曾和師爺一聽,果然很有道理。
商機便如追逐野兔,稍縱即逝,手快有手慢無,顧炎武引用朱子之言比喻,一下子就讓他們想明白了《大明律》裏那個“公證契約爲先”的條款背後暗含的聖人道理。
原來這是爲了名正言順、定紛止争啊!
當然,這番話說是“朱子曰”,其實有點牽強。
在場其他人智商不夠,聽不出其中高明曲折之處。
唯有設計此案的沈樹人,聽完後暗贊顧炎武的急中生智、旁征博引。
這番話實際上是司馬光在《資治通鑒》的原文裏,發表的一段評論。但司馬光的儒學地位不夠高,所以顧炎武不引他。而南宋時,朱熹寫過《資治通鑒綱目》,這幾句話他并沒有修改,直接把司馬光的話抄過來了。
顧炎武不說是司馬光說的而說是朱熹說的,給張學曾的台階就順暢多了。
“身邊留個讀書破萬卷的家夥幫我要做的事情注釋、尋找依據,看來還挺好用的。記得顧炎武曆史上科舉也是屢試不第,好像這次鄉試考完後就放棄了,到時候趁着這個案子重謝他一下,延攬給我當師爺也挺不錯。”
沈樹人心中暗忖,已經動了把顧炎武因爲正式幕僚的念頭。
他自己擅長計謀,但讀古書太少。找個人幫他把很多暗黑的謀略潤色粉飾一下,名實兼收,絕對很有必要。
而另一邊,董良還在左支右拙、試圖做最後的抵擋,但也都被輕易瓦解。
隻聽顧炎武侃侃而談地乘勝追擊:“孟子曰,民之爲道也,有恒産者有恒心,無恒産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
我《大明律.戶律》力求田宅典身須有公契、責罰私契,正爲孟子恒産恒心之義。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至于董良說董小娘子知情、應該告知過沈林,但沈林确不知情——此事學生覺得也不奇怪,因爲董小娘子與董良和沈林所簽契約,内容本就不同。
請府台再細看這兩份契約——董良要董小娘子在喪期内便偷偷議親,此事有違孝道,董小娘子自然不敢明從,最多隻是迫于形勢,虛與委蛇。
沈林之契約,卻隻寫明要董小娘子以将來勞力償債,并不涉及娶納或以色侍人,故而董小娘子公然允之亦不違孝道。古之孝子孝女,便多有‘賣身葬父、賣身葬母’之義舉,隻要賣身不是以娶納淫樂爲約,而是以出賣勞力爲約,有何不可?
董小娘子隻是一時喜從天降,忘了前約。縱然有毀約,也隻需依《戶律》責其退賠董良銀錢即可,董小娘子與董家繡莊的歸屬,卻是不容置疑的!”
聽完顧炎武的滔滔雄辯後,苦主董良這下算是徹底傻了眼,再也說不出半句抗辯。
連知府張學曾都聽得有些熱血沸騰,差點兒以爲自己判案是在爲名教光大了。
對啊!這事兒說破天去,董白也不過是一個“違約”,違約就按戶律讓她賠錢好了!蔡守信奪什麽人闖什麽宅啊!
張學曾趕緊一查,然後又發現,董良和蔡守信父子,這幾年其實也沒爲董白付過多少外債,隻是在那兒拖延扯皮擋債主,簡直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太刁鑽了。
所以,要想核定“董良一家因爲董白的違約,而遭受的實際損失”,也很難界定出來,他們都沒實際給錢,有什麽好損失的?
這等有欺負故主孤女寡母嫌疑的惡徒,不徹查就不錯了,所以連賠錢的環節,一番拷問後也是輕松揭過。
沈樹人沒追究他賠沈家受傷家丁的湯藥費,就很不錯了。
……
搞定大案之後,張學曾内心也是舒暢了些。
不過這個案子比較離奇,明明是一方死傷了人命,但被告最後卻是無罪,這無論如何都是要上報南京刑部、全案詳細複查的。
畢竟這個判決很曲折,跟常理之間的不同之處,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通。
平時就是審一年的案子,都沒有涉及到名義定性那麽複雜的。
回到後堂,他就跟徐友亮商議,後續流程該如何走、該緩還是急。
徐友亮想了想,斟酌到:“這手續學生倒是可以斟酌,緩急還需老爺自行裁處,隻要不違背大明律的期限即可——說句不該說的話,這可不是光看律條,還得看各方的意思。”
張學曾立刻就懂了,移送期限方面,他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力。在這個期限内,時緩時急,可以看各方有沒有人打招呼嘛!
這可是偷偷收銀子的好時機。
“那就先擱下吧,看看有沒有人申訴。”
張學曾還真沒白等,僅僅結案後兩天,戶部主事沈廷揚就從太倉偷偷趕到吳縣,連夜私下求見了張學曾。
沈廷揚官階比張學曾整整低兩品,張學曾見他時,卻是滿臉堆笑。
這可是蘇州地面上的活财神啊!他兒子犯了事,哪怕最終無罪,也是能攥出不少銀子的!
沈廷揚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不卑不亢地表示:
“張兄爲犬子的案子費心了,這十支朝鮮國的人參,權當給張兄安神醒腦、彌補心力。還有兩千兩銀子,權當買些别處出産的藥材滋補。
沈某向來也感慨犬子頑劣,隻求張兄從速從嚴、秉公執法,不必給我面子——還有,此事畢竟瓜田李下。沈某所求雖然大公無私,但畢竟是私下有些禮尚往來,恐外人議論,還請張兄對沈某來訪之事,無論對誰都要保密。”
沈廷揚最後半句話,其實如果隻是爲了保密,完全沒必要說。
畢竟收銀子的事兒,誰會大嘴往外宣揚?可不往虎口裏探頭麽。
但張學曾也是人精,聽他這麽說,已經意識到,沈廷揚這是玩真的!不是跟他打啞謎說客氣話!
他說的“從速從嚴、秉公執法”,估計是真要把他兒子往南京刑部送!
張學曾目瞪口呆,半晌沒反應過來。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沈賢弟……我沒聽錯吧?”張學曾實在忍不住追問。
沈廷揚一臉正氣:“沈某向來秉公無私、大義滅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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