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勾欄的那一刻,沈樹人内心還有點不真實感。
“沒想到,來到明朝,第一次涉足娛樂場所,居然是因爲這種機緣巧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以後用計,還得多留一點後手餘裕才是。”
如是自省一番後,沈樹人總算調整了過來,順便在表哥引見下,認識了些一起聚會的秀才。
沈樹人的這位表哥,倒也算是一号人物,名叫張煌言,号蒼水,甯波府人士。跟沈樹人已故的母親張氏,稍微有點遠親。所以剛才沈樹人給鄭鴻逵介紹時,報的是“張蒼水”。
張煌言跟沈家的關系其實已經挺遠了,論親疏按說沒法從沈家拿到多少資源。
不過沈廷揚爲人仗義疏财,喜歡提攜後進。他見亡妻的這個遠房侄兒能文能武,頗有才幹,不但讀書好還能騎射,這些年一直多有資助。
張煌言比沈樹人年長兩歲,剛剛二十,身上也有秀才功名。
今年又到了鄉試之年,他該去南京趕考,就提前幾個月先到蘇州姑父這裏,一邊在太倉候船,一邊找自家勾欄包場子開堂會、結交其他候船的趕考士子。
曆史上,這位張煌言也算青史留名了。永曆二年沈廷揚兵敗殉國那一戰,張煌言與另一名将領張名振都在沈廷揚軍中。但他們靠着易容換裝,假扮成普通士卒、成功突圍保住了性命——當然,他們突圍并不全是爲了活命,之後依然有堅持率領部隊抗清。
張煌言在沈廷揚死後又堅持了十七年,堅持到連鄭成功都病死了,他才自覺大勢已去,不想讓屬下再白白送死,解散了殘餘部隊。但他本人依然堅持不降清,而是在海外島嶼隐居,最後被清軍抓獲,甯死不屈被殺。
……
想到這遠房便宜表哥将來也算是一号民族英雄,沈樹人在最初的生疏之後,也很快适應起來。
而張煌言并不知道姑父和表弟有什麽計劃,他隻是臨時得了沈府管事的請托,要他幫襯着拖住表弟和鄭鴻逵一會兒。
好在他也是個機靈人,也不多問,很快就跟鄭鴻逵談笑風生起來,極大地減輕了沈樹人的應酬壓力。
尤其張煌言還有些武藝,跟鄭鴻逵這種武官聊天時,并不會擺文人的架子,讓鄭鴻逵也生出幾分知遇之感。
沈樹人見情況一切可控,總算是放松下來。随後,出于第一次進勾欄的好奇,他很快便真的被台上的昆曲吸引,饒有興緻地欣賞起來。
明末的勾欄也分三六九等,那些關起門來唱私戲的,尺度就大一些,多有皮肉交易。而這種給文人敞開門做堂會的場子,則更像是後世的戲園子。
隻不過明朝不存在“賣票看戲”,這種堂會都得先有一個恩主,肯付包場子的錢,攢好了局。然後以文會友,讓别人蹭戲。
蹭戲的也不完全白漂,多少會拿幾個錢給唱曲的打賞,但不強求。
君子言義不言利嘛,賣票就俗了。
今天是張煌言包的場子,所以他們幾個都在二樓雅座,而蹭戲的都在樓下大廳。
此時此刻,樓下幾個姐兒正在賣力演唱,她們身段長相一般,唱腔倒是頗爲婉轉凄切,看得出來這場子檔次不高。
沈樹人稍微聽了一會兒,聽出貌似是唱的本朝已故奸臣嚴嵩的黑段子。
這出戲實際上是有名頭的,叫《鳴鳳記》。乃萬曆初年、太倉本地文人王世貞所創作,所以在當地被表演得非常多。
尤其是今天這種正經的文人雅集,不适合唱淫詞豔曲,就更喜歡選針砭朝政的戲了。
可惜沈樹人文化不夠,不太清楚這些掌故。
他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昆曲,又歇了好一會兒,期間幾次偷偷朝窗外街上瞟。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沈樹人見跟班的沈福又匆匆回來了,還在樓梯口給他使眼色,他便心領神會地借故去更衣,把鄭鴻逵晾在原地陪張煌言聊天。
放完水之後,沈樹人趁着洗手的工夫,輕聲盤問:“碼頭那邊都收拾利索了?”
沈福一邊倒洗手水一邊回答:“已經妥了,随時可以去。”
沈樹人拿過手巾細細擦幹:“那個惹出事兒來的水手呢?怎麽處置的,他畢竟也沒犯什麽錯,都是機緣不巧。”
沈福:“放心,已經調走了,對其他水手說是病假,暗中還賞了幾個錢,獎勵他忠于職守。”
沈樹人點點頭:“那就好,你先備好車,等這出曲唱完就走。”
沈樹人說着,就回到了二樓雅座,繼續聽戲。
他心思缜密,知道聽了一半出去更個衣後、就忽然閃人,容易引起鄭鴻逵警覺。稍微有點情報工作常識的人都明白,這種時候至少得不動聲色把眼前這一曲聽完。
重新坐下沒多久,眼前這一折《鳴鳳記》也唱到了高潮部分,劇情大緻是“嘉靖朝抗鞑靼名将、兵部侍郎曾銑,爲嚴嵩所害,最終沉冤得雪”。
樓下蹭戲的秀才們紛紛叫好,忍不住高談闊論抨擊朝政。
畢竟眼下的大明,也面臨多線作戰。文官督師多有被崇祯定罪,這段劇情看得秀才們很有代入感,就開噴了,覺得皇帝不該濫殺士大夫。
隻見一個秀才,往台上丢了把銅錢,一拍桌子,說得義憤填膺:
“朝廷不辨功過,忠良蒙冤,可恨可歎!自月初左良玉敗于張獻忠,聽說陛下已把六省督師熊文燦革職下獄。
如今賊勢如此猖獗,那李賊張逆降而複反、反而複降,屢敗不死。朝廷督師卻是一敗便立收問罪!長此以往,豈不寒心!這大明怕是要完!”
這本來不關沈樹人事兒,但他聽那秀才從嘉靖朝曾銑遇害案聯想到熊文燦,頓時心中暗叫不妙,連忙用眼神餘光偷觑鄭鴻逵,唯恐鄭家人多想。
三天前,沈樹人剛穿越過來時,蘇州這邊還沒得到熊文燦被下獄的消息,但随着時間的流逝,局勢顯然在一天天惡化。
而鄭鴻逵的表情果然也是微變,嘴角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如常,顯然是知道其中關竅的。
沈樹人苦于自己要裝小白裝不懂,沒法親自開口勸說,情急之下,隻好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表哥張煌言一腳,給他一個眼神,暗示他制止樓下那些開噴的秀才。
張煌言先是一愣,雖然他不明白沈家人在玩哪一出,但他才智不俗。加上剛才已經得了關照,要幫忙拖住鄭鴻逵。
所以他略一揣摩,也意識到沈樹人想制止的話題,多半是跟鄭家人有關了。
于是張煌言起身告罪:“鄭兄,我這人聽不得人縱論朝政,一聽就忍不住技癢與人辯駁。你們聊,我且下去看看。”
沈樹人也順勢接梗:“既如此,我們也還有事去碼頭,不如今天就到這兒吧。”
張煌言配合地說:“也好,那就不送了,以後有空可要多走動。”
然而終究是晚了,鄭鴻逵已經被那些秀才的議論吸引,語氣冷淡地說:“不急,都聊了這麽久了,不差這點工夫,聽他們有何高見也好。”
沈樹人無奈,爲了維持人設,隻好閉口不言看戲,任由表哥應付那些秀才。
他唯一能做的,隻是拉住鄭鴻逵:“世叔既然有興緻,聽聽也無妨,不過我這人不學無術,就不下去丢人了。”
鄭鴻逵也沒什麽文化,不耐煩跟秀才們掉書袋,這安排正合他意,就跟着沈樹人在二樓憑欄看戲。
張煌言下樓後,對着剛才高談闊論的秀才一拱手:“在下餘姚張煌言,敢問兄台高姓大名?兄台剛才的高談闊論,小弟卻是有些不解,還要請教。”
那秀才約摸二十五六歲年紀,也是在這兒等船的。他見張煌言是今日請客的東道,倒也沒有無禮,隻是冷漠地拱拱手:
“昆山歸莊!指教不敢當!我以爲,熊文燦雖冒失輕信,可張獻忠詐降也已逾年,期間朝廷沒有任何舉動補救,這難道是熊文燦一個人的過錯麽?若大臣都這般多做多錯,不做不錯,還不給戴罪立功的機會,以後誰還敢爲朝廷出謀劃策?”
張煌言靜靜聽完,随口反駁:“歸兄此言差矣。李、張等賊反複無常,世所共知。當初崇祯七年,陝西陳奇瑜便吃過這虧,誤信詐降、縱賊出車廂峽絕地,随後便遭遇反複。熊文燦此番已有前車之鑒,還重蹈覆轍,下獄問罪也不算冤吧。”
那歸莊聽他拿出陳奇瑜的前車之鑒,一時沒想到怎麽反駁,暫時啞口無言。
不過他旁邊另有一個秀才,看上去年紀相仿,相貌清癯,卻是接過了話頭,侃侃而談:
“張賢弟所言,令人頗受啓發,在下昆山顧绛。愚以爲熊文燦縱然罪有應得,但朝廷的處置,着實不是謀國之策。”
張煌言顯然也聽過對方名号,拱手回禮:“原來是亭林兄,正好請教亭林兄高見。”
顧绛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分析道:“熊文燦誤國,屬實确鑿無疑。可如果仔細分辨,不難發現他這兩年招降成功的流賊,先後有七八家之多。
而如今降而複反的,爲首隻有張獻忠一人,其他諸賊,一開始還是想要圖個安分的。這說明,熊文燦的眼光至少有七八分準。”
張煌言眉頭一皺,糾正道:“亭林兄所說,似乎與事實不符吧?朝廷邸報明白寫着,羅汝才、均州三營、革左五營,都反了,鄂豫皖一并糜爛。怎能說隻有張獻忠死不悔改?”
顧绛卻搖搖頭,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很有把握地如數家珍:“你們讀邸報不仔細,原文明明寫的是‘獻忠反于谷城,劫汝才于房縣,于是九營俱反’。
看出問題了麽?羅汝才确實也反,但有先後之别,因果之故,關鍵在這個‘劫’字。如果朝廷清明、不會亂遷怒猜忌,那些降賊未必會因爲‘與我一并受撫的其他流賊複反了’,就聯想到‘朝廷會不會猜忌我也要反’,最後互相猜疑、被逼得不得不反。
由此觀之,朝廷那麽急切拿下熊文燦,是不是增加了其他被熊文燦诏安的流賊的恐懼呢?
張獻忠劫羅汝才、劫革左五營時,說的裹挾之辭是什麽,我不得而知。但以常理度之,多半就是上面這番道理了。所以我才說朝廷的魯莽,助長了賊勢。”
張煌言聽到這兒,一時不知如何反駁,連表弟暗示他的任務,也暫時顧不得了。
他思前想後,暫時隻能表示對顧绛的高見非常佩服,想請他喝幾杯、關起門來再好好讨教讨教。
而在二樓憑欄觀望的沈樹人,心情也是愈發往下沉。
剛才他見張煌言制止歸莊時,還覺得形勢可控,主要是他也沒聽說過歸莊這種無名之輩。
但顧绛出場、并且把張煌言反駁了之後,沈樹人立刻暗叫不妙。
他聽得出來,這顧绛學識非常淵博,而且看問題很辯證,不是易于之輩。
更關鍵的是,這是青史留名的大哲學家——顧绛就是顧炎武啊!
沈樹人額角微微見汗,唯恐形勢徹底失控。
而他旁邊的鄭鴻逵,也是表情越來越難看,最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忽然開口抨擊:“樓下這位秀才倒是有見識,朝廷可不是卸磨殺驢、伴君如伴虎麽!”
話說到這份上,沈樹人心念電轉,大腦飛速盤算,終于橫下心來。
他知道繼續裝小白糊弄顯得太假了,于是擺出一副剛剛才恍然大悟的樣子:
“世叔爲何對熊文燦的遭遇如此不平?啊!想起來了,伱們鄭家當年好像也是靠熊文燦招撫的吧?難怪呢,見恩主落難而不平,倒也仗義。”
鄭鴻逵不由一愣。
剛才沈樹人要是繼續裝傻充愣,那他就該對沈家提高警覺了。
偏偏沈樹人忽然把話徹底挑明,他反而有些拿不準了。還當沈樹人真是不學無術、确實反應這麽慢。
他調整了一下表情,貌似粗豪地摸着自己的鋼針絡腮胡,哈哈大笑道:“被賢侄看出來了,不錯,我們鄭家當年也是熊巡撫诏安的,所以有些義憤呢。”
沈樹人眼珠子一轉,假裝剛剛想到,壓低聲音驚呼:“既然你們也是熊文燦所招撫,那按照那位顧先生所言,你們最近也要小心呐,謹慎謙恭一些,才不會被朝廷猜忌。
對了,小侄前些日子,看了國子監請我去南京讀書的那封信,那上面還請了朱總督的侄兒、還有令侄鄭森。不知你們對令侄的學業如何安排的?
我已經告病了,令侄若是再拖延,國子監面子上怕也不好看。唉,原本還想和鄭賢弟同窗的,可惜我放不下蘇州這邊的女人。”
鄭鴻逵被這麽坦蕩地一敲打,反而有些下不了台階,便一咬牙說道:“怎麽可能,舍侄從小習武,身子康健得很,聽說家裏已經安排他即日北上了。不過南人不習北方水土,去南京之前,估計還要在蘇州這邊盤桓數日,習慣一下。到時候,可要跟賢侄多多走動了。”
沈樹人拱手:“應該的應該的,見賢思齊,我求之不得。”
一番圖窮匕見的試探,大家索性把話說開了,還逼得鄭家表了态,不會直接明着拒絕朝廷宣召。
沈樹人也是暗暗松了口氣,沒想到變害爲利,利用顧炎武把表哥張煌言駁倒的機會,反而把話挑明、把事兒往前推進了一步。
後續的安排也就順理成章,台上的《鳴鳳記》這一折已經唱完,鄭鴻逵和沈樹人先後上車,直奔碼頭而去。
出門之前,沈樹人也順便跟張煌言告辭,然後跟正在與張煌言讨論切磋的歸莊、顧炎武互相認識了一下,也稍微說了幾句自己的觀點。
顧炎武聽得眼前一亮,表示下次有機會定要好好請教。
……
上車之後,不一會兒就到了碼頭。後續的計劃,總算是一切順利。
沈樹人一下車,就招來一艘沈家客船的船長,堂而皇之把信交給他,讓他捎去南京。
而那位沈家船長,也面露爲難地說,今日啓航前檢查,剛剛發現上次保養時打麻泡桐油的工序沒做到位,怕是打麻的部位會滲水,怕是要拖延啓航的日子。
沈樹人假裝生氣責備:“怎得如此誤事?罷了,好在我這信也不急,你先收好了,過兩天啓航了再帶去南京。”
鄭鴻逵在一邊,聽了這話不由眼神一亮,主動大包大攬:“诶,又不是什麽大事,無非是需要順路船捎信,我們今日就有船去南京,賢侄,不如讓你的信使坐咱的船吧。”
沈樹人擺出一副要面子的表情:“這怎麽好意思呢?我們沈家也是海船百艘的大戶,其實往常每日在這劉家港碼頭的大船,少也有五六條。今天真是不巧,剛好昨日一大批船裝了蘇繡啓航。其實等到明天就有别的船回來了。”
鄭鴻逵擡手虛按,貌似善良地笑道:“知道知道,賢侄何必多心,沒人不信你們沈家船多,不過一封信而已,舉手之勞。”
沈樹人這才恢複到“自尊心得到了滿足”的樣子:“既如此,就有勞了。”
說着,就讓送信人上了鄭家的船。
後續的一切,自然是順理成章。信到了鄭家船上後,沒多久就被拆看了,而内容也果然是沈廷揚給沈樹人請長假的。
說他身體不好,今年鄉試之前是趕不到國子監入籍了。錯過檔期之後,反正後續三年什麽時候入學籍都沒差,所以也不用太急。
當然,這一切消息,鄭鴻逵甚至遠在福建的鄭家人,是不會立刻知道的,因爲得等這條鄭家船抵達南京後再返航回蘇州、才能把這個消息帶回來,算算日子也得好幾天。
另一邊,确認了沈家如此合作,鄭鴻逵也連夜把沈家的情況報了回去,并且把他自己的一些見聞、想法、坊間傳言都寫上。
建議大哥鄭芝龍盡快先把大侄兒鄭森送到蘇州,好歹先擺出一個配合朝廷的誠意姿态,給朝廷一點面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沈樹人希望他看到和聽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