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冷靜下來,也知道想計策的事兒急不得,當晚回屋就先歇息了。
大病初愈,身體也确實疲勞,一沾床就睡着,第二天辰時才醒。
起床後他先活動鍛煉一下身體,出一點汗,然後洗漱用膳。
青芷布菜時,沈樹人看見一碗龜苓膏狀的食物,但色澤淺亮通透,指着問:“此乃何物?”
青芷:“這是後廚用倭國瓊脂、蒟蒻調制的涼糕,還加了大員的薄荷葉,說是消暑順氣——這些藥材都是昨日來探病的客人送的。”
沈樹人不置可否。
倭國的瓊脂、蒟蒻工藝确有些獨到之處,是用昆布、魔芋秘法熬制的。
但大災之年,一點吃食還要倭國進口,過分了。
鄭家爲了穩住局面,還真是下本錢。
沈樹人本着批判和不浪費的心态,快速吃完,味道倒是很不錯。
……
吃過早餐,沈樹人宅在書房裏,又開始琢磨昨晚的事兒。
他内心還是挺樂觀的。
不就是找借口去南京麽?自己這種纨绔子弟、巨富少爺的身份,要惹點别的事情跑路,備選項絕對不少。
他第一反應就聯想到薛蟠打死了人,都能輕松跑路,讓賈雨村給他善後,而且還不是畏罪潛逃。
畢竟《紅樓夢》上這個段子知名度太高,語文課都教過,他這種學霸當然熟得不能再熟。偏偏他現在的人設,也跟薛蟠那種巨富惡少太相似了,而且同樣是要去南京。
思路一旦被這條歪路吸引,後續的壞水就不可遏制地滔滔往外冒。
“我要是也學薛蟠那樣,在蘇州打死個人,然後‘畏罪潛逃’去南京,可不可行?”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沈樹人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還好他很快就冷靜下來,認真梳理一下,抛棄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薛蟠上京那是另有目的、是送薛寶钗選秀。而他沈樹人要是犯了事想避一避,憑什麽偏偏跑去南京?鄭芝龍肯定會懷疑是故意的。
其次,犯罪這種事情,真要落下案底,還怎麽入國子監啊。薛蟠那是沖動沒過腦子,自己是謀定而後動,當然要做得更好。
沈樹人順着思路繼續頭腦風暴,很快醞釀出了一個改良版。
“雖然實打實的犯罪不可行,但要是鑽研一下《大明律》,精心設計案情,找點違法性阻卻事由,類似于‘見義勇爲/正當防衛’,效果會如何呢?
隻要能做到,在摳字眼套條文時,看起來像是犯罪。但如果‘春秋決獄,取其本意’來看,又不是犯罪,不就能向上申訴了?對了,得先确認一下是不是去南京申訴。”
調查了才有發言權,不能魯莽。
沈樹人思考問題時,有轉筆的小毛病。此刻便随手一揮,手中湖筆敲在案頭的玉磬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幾秒種後跟班沈福就出現在門口,靜候吩咐。
“去找一套《大明律》來,馬上就要。”
沈福也不含糊:“少爺稍候,還有什麽吩咐麽?”
沈樹人靠在紅木太師椅上,用筆杆子揉了揉太陽穴:“那就再弄一套……那種規定朝廷各衙門職責範圍的文書來。”
沈福想了想,有些不安地說:“沒聽說過有這樣的書,不過,《大明律》裏的‘吏律’,好像就有包含了這些内容。要不,我先把《大明律》找來,再找師爺确認一下?”
沈樹人頓時有些尴尬,連忙改口:“行了那就先要《大明律》,别的等我看了再說。”
沈福轉身就走,沈樹人則暗暗檢讨:自己對明朝法律的認識,居然還不如一個跟班,竟誤以爲《大明律》隻是刑法。
看來父親給他新選的跟班,都是家裏認真培養過的,至少讀過書。
不一會兒,沈福就陸續把《大明律》找來了,前後足有上百卷,看得沈樹人一陣頭大,但也隻能硬上了。
他先提綱挈領翻了翻條目,大緻确認了《大明律》其實是一部包含了相當于後世刑法、訴訟法和行政法的綜合法律。民法内容也稍微有一點,主要是人身義務和田産認定方面的。
至于爲什麽篇幅會這麽多,主要是沈福找來的這些書,不僅包括了洪武年間的本律,還有後來增加的條例——
朱元璋特别厭惡嗣君“變亂成法”,所以《大明律》的條款,兩百多年都沒允許修改過。但早期法律又太簡陋,很多新生事物壓根兒沒規定,嗣君隻好律外加例。
洪武本律才三十卷,弘治年間的《問刑條例》又加了二十多卷,嘉靖、萬曆兩代又各加三十多卷,合起來就足足一百二十卷了。
好在沈樹人是帶着具體問題刻意學習,讀書時就像是用搜索引擎一樣直擊重點,沒用的地方就嘩嘩嘩翻過去。
這效率顯然比那些大水漫灌的讀書人,要高出不知多少倍。
不過半個時辰,他就把綱目梳理了一遍,順帶搞清楚了幾個用得到的關鍵問題。
比如,他首先确認了,明朝如今早已沒有《大诰》這種“司法解釋”形式了,那是明早期比較常見的,尤其朱元璋最愛用。
但是,遇到疑難案件,地方上審判了之後、覺得有代表意義的,理論上仍然應該上報。省級的提刑按察使乃至中央的刑部複核之後,如果認爲有推廣價值,就會下發其他地方“學習樣闆案例”,完善對法律條文的理解。
有些基層組織做得好的地方,甚至會把下發案例貼在申明亭裏給百姓講解。
隻不過,如今明朝都糜爛成這樣了,這種可以“選擇性裁量”的事兒,地方上一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報可不報的都盡量不報。
但這不要緊,反正沈家有錢有勢。沈樹人到時候自然會有辦法、讓蘇州府“自願加班上報、請求複核”。
确定了制度之後,下一個問題就是确定執行制度的單位。
而沈樹人在蘇州,這一點上又很有利——在其他省的話,根據上報疑難案件的嚴重程度,有些是按察使管的,有些是刑部管的,還無法做到絕對可控。
但偏偏蘇州屬于南直隸。
明朝的南直隸地區,沒有設置布政使、按察使等三使,相關工作,直接就歸口到南京六部的對應衙門管。
所以,無論案子多複雜,最後都是南京刑部管。
妥了。
沈樹人長出一口氣。
雖然還沒找到最終解決方案,但思路又往前拱了一步:
他需要設計一個看似犯法、實際不犯法、但确保能鬧到南京刑部的案子。到時候,南京刑部就會把他提走,當面訊問複核。
而一旦最終确定他是無辜,比如屬于“正當防衛/見義勇爲”,那麽就不會留下任何污點,還能順勢被發現“原來你病好了啊,那就進國子監吧”,直接生米煮成熟飯。
楊閣老交辦的任務,也就算是保底完成了,鄭家也沒法阻撓。
剩下的問題,隻是怎樣設計具體案情。
……
沈樹人窩在書房裏揣着《大明律》憋壞水,眼看到了午膳時間,都沒有歇息的意思。
他如今還在養病,父親也不要他晨昏請安,但飯點還是會讓侍女過來探視一下,要是還沒吃就順便喊上。
沈樹人隻好在書裏夾個書簽,起身跟着侍女穿過三進院子、繞過一座有太湖石的池塘花園,來到吃飯的地方。
沈樹人生母已死,父親身邊隻有續弦的後媽和一衆姨娘。
本着“食不言”的規矩,吃飯過程中大家一句話都沒講。
等吃完後、侍女端上茶來,沈廷揚揮手示意妻妾都退下。這才問起兒子的身體狀況、今天都幹了些什麽。
沈樹人也順便彙報了自己的思路。
聽說兒子想鑽點《大明律》的空子、設個局,沈廷揚第一反應是比較嫌棄的。
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他就叮囑兒子謀定而後動,先别魯莽。
随後,沈廷揚又交辦了一件事兒:
“前陣子鄭鴻逵雖是來刺探,但畢竟送了那麽多重禮。大家明面上也沒撕破臉,還是要回禮的。你哪天覺得好利索了,就去他下榻的地方回拜一下。”
這話倒是提醒了沈樹人,他立刻心生一念:“父親,既然我已打算另辟蹊徑去南京,對鄭家這邊,也該先做些鋪墊,以安其心。
另外,對于鄭家打算如何操作鄭森辭學,我們也該提前摸清底細,到時候才好有的放矢——難不成我們答應帶頭裝病之後,他們就敢明着拒絕國子監的邀請了?”
沈廷揚聽了這提問,倒是一點不擔心,反而難得流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難得你也想到這個問題了,爲父其實早就打探過了——鄭家剛上門時,我便将計就計反問試探:‘如果大家都選擇裝病辭學,難免過于巧合,怕于事無補’。
鄭鴻逵爲了讓我配合,也不得不吐露他們的計劃底細。說是鄭家明面上會回函國子監、答應讓鄭森去南京的,讓我不必擔心巧合。
隻不過,他們把鄭森送到蘇州之後,就會讓鄭森在蘇州盤桓休整、露面幾次,然後以‘南人從未北上,水土不服’,在蘇州就地裝病。
鄭家的勢力都在海上,蘇州好歹還在長江口,在這兒他們還有能力确保鄭森無恙,一有風吹草動可以立刻出海逃竄。但要是深入内陸去了南京,他們就沒那個把握了。”
沈樹人點點頭:“既如此,我們更應該盡快讓鄭家覺得我們已經跟他們一條心,促成他們盡快先把鄭森弄來蘇州,這樣後續才有機會快刀斬亂麻。”
沈樹人心裏清楚,就算他最後瞞天過海、在不刺激鄭家的情況下到了南京,也隻是保底完成了楊嗣昌的任務,混個苦勞。
真要超額完成任務,還得讓楊嗣昌意識到“就算沈家的人去了,鄭家依然有可能推诿”。然後再通過沈家的操作,把鄭森也騙到南京,這才算徹底大功告成、給楊嗣昌一個意外之喜。
事情既然都做了,就要徹底做漂亮。
沈廷揚聽了兒子的話,覺得還是有些操切了。
前一步還沒辦妥,就已經要并行操作其他準備工作,不會太冒失麽?
但沈樹人舌顫蓮花地分析:“父親,時間上很緊迫,不能再慢悠悠來了。伱想,楊閣老讓南京國子監邀請我等,雖然隻是臨時起意。
可今年是三年一比的鄉試之年,南直秀才八月就要到南京準備秋闱考舉人。我剛才查了吏律,國子監監生中的前幾類,是可以比照舉人待遇、參加會試的,但都要求在秋闱之前一個月,截止注籍。
換句話說,今年七月份完成國子監入籍,才能比照今科舉人待遇、參加明年的會試。朝廷要促成鄭森盡快辦理去南京,一個重要的誘餌,就是要他卡在七月完成注籍。
雖然鄭森的學問不可能去參加會試。可一旦錯過這個窗口期,鄭家就可以長期稱病,對外說‘反正已經錯過了三年一輪的機會,不必急于一時’了。
現在已經五月底,七月份就要把事情徹底辦成,還要留出路上耗費的時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個關鍵點,也是沈樹人上午讀大明律時,才剛想明白的:
曆史上鄭森能拖到崇祯十五年才去南京,說不定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反正錯過了崇祯十二年那一屆‘比照鄉試過關待遇’的機會,那就索性多等三年”。
當然,這隻是推理,沒有證據。
沈廷揚聞言,眼神再次一亮,贊許地沉吟道:
“确實……時不我待。唉,早知你如此精于推理人情,就該早些年鍛煉你處理這些官場迎來送往的,這事兒先按你說的辦起來吧。”
沈樹人得到了支持,也算松了口氣,連忙跟父親合計了一下具體操作,然後立刻就開始安排。
隻要能促成鄭森盡快來蘇州,這事兒離最終成功就又近了一步。
畢竟曆史上鄭森和鄭芝龍父子,在對待大明朝廷的态度上,是截然不同的。鄭芝龍隻想要自己的家族利益,鄭森好歹是真心抗清。
說不定鄭家現在這種暗中算計朝廷的小伎倆,連鄭森自己都不知道,隻是他父親在操盤。
鄭家父子内部可能存在的潛在矛盾,也是未來沈樹人操作空間的一部分。誘騙一個叛逆期少年反抗他父親,總比直接對付老奸巨猾的軍閥容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