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五月十九，芒種。
蘇州太倉劉家港，一座八進深的豪宅内。
月初才剛從京城因公返鄉的戶部承運司主事沈廷揚，神色凝重地把自己鎖在書房裏。
确認窗外沒有人影，他才打開書桌暗格，拿出一封紙色尚新、但已被翻看得皺巴巴的密信，放在蠟燭上燒了。
直到火苗舐手，他才吃痛地甩了甩指頭。
信是兵部尚書楊閣老寫的，裏面隻交辦了一件事：讓他盡快做個表率，把他唯一成年的兒子送到南京國子監去。
本來麽這也是好事，何況是爲了大明江山，沈廷揚義不容辭。
但偏偏他那驕縱的兒子，前陣子因爲跟家裏鬧别扭，瞎作踐自己，中暑了。
沈廷揚怕路上有個閃失，就想等兒子病好再說。
罷了，這些都是小事。唉，原本收到國子監邀請，要送你去南京。如今隻好先慢慢養病，真是耽誤大事！”
他心中暗忖：既然如今是崇祯年間，時間已然不多了，要拯救漢人文明，他肯定得盡快往上爬。
與此同時，沈家大少爺房中。
好在朱是明朝國姓，曆史上鄭成功都能因功被朱聿鍵賜姓，自己将來肯定也有辦法。
所以别看沈樹人奪舍了一個有錢大少爺、貌似很賺。但他責任也大，必須玩命抗清，沒有别的選擇，否則就是全族七百口被殺光的下場。
去國子監讀書純屬浪費時間，但如果作爲一個買官布局的跳闆，占着茅坑不讀書，倒是可以考慮。
于是他随口答應：“既然你想上進，一會兒我讓沈福送到你書房來，你先歇着吧。”
沈樹人剛接受了姓名設定、正在盤算以後怎麽改回姓朱。
畢竟将來生活起居之間、免不了要向這個便宜父親行禮。他作爲現代人，對封建禮教當然會排斥。
沈廷揚下意識自辯：“我怎會怕他！我是擔心一時不慎誤了大事！算了，國家大事和你說了也不懂，你先好好養病吧。”
沈樹人無心美色，隻想多了解情況，就順勢問道：“頭還有點暈，昏迷前的情形都記不清了，我如何得的病？剛才的客人是誰？”
明的那封是南京國子監司業寄的，純粹公事公辦，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陰謀。
忽然門口一陣喧鬧，屋裏湧進好幾個人。侍女們避讓不及，連連行禮。
沈樹人沉吟道：“父親剛才說‘晚了’，莫非是那位鄭都司阻撓、不希望父親送我去南京麽？還是說，是鄭芝龍在背後阻撓？”
沈廷揚轉念一想，這倒是無妨。
不過這都是沈林犯下的荒唐，不關他沈樹人事兒，大概知道就行了，他也不想多聊。
如今他也是悔不當初，隻能硬着頭皮見招拆招了。
……
一陣涼風拂過，軟煙羅蚊帳被掀開，一隻枯瘦的手精準搭住他的手腕，顯然是醫生在把脈。
“還不是您想要一萬兩銀子，買那個梨香院唱曲的姐兒做妾。老爺不肯，伱就鬧别扭，不知怎麽就中暑了。
“少爺醒了！”侍女們忍不住歡呼起來。
想到這兒，沈樹人内心對“便宜父親”的疏離感也減弱了一些。
這話符合醫理，讓人沒法質疑。
另一個面目粗豪，有着鋼針狀的絡腮短須，一時難以判斷年齡。
除了那醫生，剩下的兩個男人，一個四十來歲，美髯齊整，容貌莊嚴。
沈廷揚倒沒拿兒子當外人，毫無防備地長歎：“晚了！”
回憶清楚前塵往事，朱樹人又開始琢磨怎麽适應新身份。
昨天，他還是一個職場中年，在一家國際關系智庫混。工作這些年，他勤勤懇懇，寫過不少實事求是的内部參考。
“你聽出來了？”沈廷揚略感意外，不過也沒多想。
沈樹人還沒弄清情況，就感覺額頭和太陽穴陣陣涼熱交替，有股介于萬金油和藿香正氣水的刺激氣味。
不過，他心裏也挺空落落的。
沈樹人心念電轉，也就順勢慢慢睜眼，假裝剛被藥力治醒。
那醫生猶豫了幾秒，附和道：“沈公子身高體胖，邪火郁滞。用藥後，雖然表面上發散了些，但酷暑将至，還是要小心。”
絡腮胡男聽了，摸着胡渣子哈哈大笑，對沈廷揚一拱手：
但既然沈廷揚是個抗清義士，那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敬他的民族氣節好了。
沈廷揚表情尴尬，但也不敢反對：“實在是有勞賢弟了，犬子哪受得起這等禮遇。今日他剛醒，難免禮數不全，來日定讓他登門回拜。”
“沈公勿憂，令郎的脈象已比昨日調勻了不少，老朽再敷些藿香冰片油，多半就能好轉。”
沈樹人見猜中了，連忙追問：“我們沈家的事，與他鄭芝龍何幹？父親爲何要怕他？”
沈樹人喝了幾口清湯，覺得舒服了些。
沒想到醒來後就在明朝了、還奪舍了一個纨绔弟子。
“沈兄，你看王先生也這般說，你還是考慮考慮。禮物我就留下了，就當是給世侄的藥資。天色已晚，我就告辭了，不耽誤世侄調養。”
另一邊，沈廷揚在發現兒子終于醒來後，果然大喜過望，别的煩惱都暫時抛在腦後，連聲對醫生道謝：
說着，沈廷揚隻好先把客人和醫生送出去。
誰知這一拖延，就生出了變故。
而他前世作爲智庫參謀人員，自然熟讀二十四史，知道《明史》上的沈廷揚是個大明忠臣，堅持抗清，最後在永曆二年殉國了。
這已是沈樹人第二次聽人提到國子監。
但剛開始腦子有點亂，所以多躺會兒緩口氣。
沈林留給他的記憶稍稍有些缺失，但主要是近期的事情忘了，問題不大，家裏有哪些人他還是記得的。
……
朱樹人自然而然閃過一個念頭：“林”和“樹”也算勉強關聯，自己可以設法取字“樹人”，就能把前世的名字重新用上了。
暗的那封是楊閣老送的，已經被他燒了。
這也很符合失憶的一般症狀，失憶往往都是越近的事情容易忘，而深層記憶則牢固得多。
他沒忍住稍稍動彈了一下，立刻被醫生發現了。
這肉身好像是叫沈林，虛歲十八，還沒取字。
沈樹人便試探着表明心迹：“孩兒這病好得快，耽誤不了。”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還有點小興奮——如今似乎已是崇祯年間，這等亂世，一身所學不就有用武之地了麽。
……
前世那些爛在箱底的陰損毒招，正好翻出來曬一曬、往鞑子身上招呼，一點都不浪費。
另外，想清楚這些來龍去脈後，沈樹人内心的抗清決心，也進一步堅定了——曆史上，沈廷揚兵敗殉國時，他全族連家丁在内七百餘人，也都沒有投降，全被鞑子殺了。
說罷，他就要轉身離開。
朱樹人靜靜躺在一張罩着天青色軟煙羅蚊帳的紫檀拔步床上，唯恐漏出破綻。
随着視線漸漸清晰，沈樹人注意到屋内有三個男人和一些侍女。
所以朱樹人最終選擇了辭職揭蓋子。
沈廷揚苦笑着擺擺手：“以後不許再作踐自己！銀子算什麽，關鍵是你還沒娶妻，不能太招搖納妾。
和平年代，這種報喜不報憂的文科磚家很多，反正漲潮時看不出誰在果泳。但真到了多事之秋，鐵定是要誤大事的。
一萬兩買個唱曲的？！他聞言不由暗暗咋舌，這舌頭是金子做的還是嘴唇是金子做的。
他眼珠子一轉，問道：“父親，不知剛才的貴客是何人？”
其實，他一刻鍾之前就醒了，典型的穿越。
沈樹人見狀，腦袋稍稍往内側一歪，決定先繼續裝暈，靜觀其變。
沈樹人知道信任不是一下子建立的，便暫且退讓一步：“既如此，那封國子監的書信，我想親自看看，這總可以吧？這關系到我将來的學業。”
另一邊，沈廷揚也送完了客人，回屋查看兒子情況。見兒子能吃東西了，他也安心了些，揮手把侍女們都趕走。
自己研究了十幾年的曆史軍事、外交謀略、情報分析。到了社會上，沒有民企老闆會爲這些屠龍之技買單的。
至于姓，暫時沒辦法，暫時隻好叫“沈樹人”了。
送兒子去南京這件事，他前後收到了一暗一明兩封信。
沈樹人放下碗，琢磨着該說些什麽：“孩兒之前确實奢靡……好在如今已想通了。”
但所長是個谄谀之臣，嫌他的文章總是提醒風險、首長看了可能會心情不好，經常卡着不讓發。
這個問題沒什麽好隐瞞的，沈廷揚就直說了：“那是福建來的鄭鴻逵鄭都司。知道福建海防總兵鄭芝龍吧？鄭都司就是他四弟。”
把完脈後，那醫生一邊解說，一邊拿出藥膏，麻利地塗抹起來。
沈樹人不由暗暗警覺。
沈廷揚一離開，房中的侍女連忙湊過來，給沈樹人揉胸擦汗，心疼地噓寒問暖：“少爺您可醒了，這幾日可吓死我們了。”
沈廷揚後半句話是轉向那個絡腮胡男人說的，但他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
“沈兄何必急切，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世侄就算醒了，不得好好調養上幾個月？王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所以昨晚跟兄弟們吃散夥飯時，他難免長籲短歎多喝了幾杯。
爲首的侍女名叫青芷，聞言不由一愣，随後歎道：
“先生真乃杏林聖手，想必犬子很快便能徹底痊愈了吧。也多虧鄭賢弟急公好義、尋醫贈藥，日後……”
外頭的事情，我們也不清楚。您病倒後，剛巧南京國子監來信，說是朝廷優恤承運士紳、官員子弟，請你去南京，那客人或許跟這事有關。”
沈樹人心中暗忖：那美髯中年男，應該就是這具肉身的父親、沈廷揚了。
剛才他便覺得沈廷揚行事透着一股怪異，比如他和那訪客看似稱兄道弟，但仔細揣摩兩人的潛台詞，不難聽出其中暗藏的交鋒。
青芷便乖巧地打住這話題，又問少爺餓不餓，去廚房弄了一碗蝦子陽春面。
“父親，孩兒還有一事相求。”沈樹人連忙喊住他，趁機提最後一個要求。
沈廷揚回頭：“又怎麽了？”
沈樹人：“我雖尚未及冠，但既然要入國子監，還當有個表字。剛才思量了一番，以爲‘樹人’不錯，還請父親賜予此字。”
沈廷揚想了想，點點頭：“你既名林，取這字倒也貼切。管子曰‘十年樹木，終生樹人’，望你好自爲之，對得起這個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