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這一場聲勢浩大的戰鬥,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的結束了。
當一支軍隊的士氣低落到一個點時,它就會破碎,會瓦解,魏騎如此,虎豹騎亦如此。
而從他們開始崩潰,開始四散而逃的一刻,這一仗就注定結束了。
不過半個時辰,這片山谷中,隻剩下倒在地上的魏騎,其它的…翻山、躍河、逃入樹林、草地,他們用一切的方法逃離這裏,逃離這滿是殺戮的修羅場。
當然,魏軍四散的奔逃,也讓蜀軍、氐族兵追擊的難度增大…
幾乎不到一個時辰,魏軍的聲音就全都不見了,隻剩下那一地的屍橫,超過萬人。
仔細的去數,何止一萬人?這個數字…怕已是超過兩萬。
其實,這些魏騎、虎豹騎中,他們大多不是死在敵人的手裏,而是彼此碰撞、自相踐踏。
無疑,士氣的崩潰,兵敗如山倒…
帶來的損失更大。
…
山巒上那密密麻麻的黑影,那巴、蜀、庸、濮、微、賨、僚人的百姓,他們看到魏軍被殺退後,便離開了。
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從軍,也不是每個人都想要揚名立萬。
更多的人,無論哪個民族,他們都更想平凡、安恬的活下去,哪怕是亂世,至少…給他們留下一份活路吧!
他們甚至沒有再與蜀軍打個招呼,他們本來就隻是做了份内的事兒。
…
那華蓋傘下的鼓陣,早已破敗不堪,那被一矛抛殺的黃金甲,這邊,除了滿地的屍體,滿地的刀劍,唯獨馬超還站在那兒。
他翻開那倒地黃金甲的面頰…
他輕聲道:“果然,是假的——”
他的身前、身後,一地屍體,最少幾千人。
他轉過身,一步步的朝身後走去,他看到了一把把熟悉的氐人特有的兵器,一件件熟悉的氐族裝束。
滿地的屍體中,倒地不起的氐人…他們的數量,也是觸目驚心。
馬超手中的虎頭湛金槍掉在了地上,他單膝緩緩跪地,臉上滿是疲憊、凄慘的面容。
這些氐人因他而來,因他而死。
舉目四望,活着的氐人都在望向馬超,五千人的隊伍,馬超目之所及…所剩下的不足一千。
馬超從沒有…這仗能打到這樣慘烈。
他也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難過。
他甚至感覺眼前一黑,幸好身旁的楊千萬扶住了他。
馬超臉色蒼白無比,沒有一點血色,看着大多數都負傷的将士,他推開扶着的人,身軀颠婆的往這條山路回去的方向走去。
“孟起…”
楊千萬一直跟在馬超身後。
馬超的臉色沒有表情,順着山路一直走,一地的屍體,每隔不遠就有幾十具穿戴氐人軍甲的将士躺在地上。
馬超心頭悸動。
他們素昧平生啊——
可他們彼此間的信任與感情,卻好似比他馬超的父親馬騰,弟弟馬休、馬鐵…還要親!
卻是他們,用自己的血,用自己鮮活的生命,鋪就了馬超的這份功勳與榮耀。
正映了那句話——一将功成萬骨枯!
“咚——”
感受着空氣中那血腥的味道,馬超像是脫力一般,整個人迅速的栽倒,整個人暈了過去。
“大哥…”
正直馬雲祿與馬岱趕到,兩人滿眼通紅,深情焦急,異口同聲的呼喊。
“快,快救我大哥!”
馬雲祿将馬超摟在懷中,看着馬超的樣子,馬雲祿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渾身是血,血水從頭浸透到腳底。
這幅模樣,當真如同地獄歸來——
張飛也趕來,看到馬超的模樣,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感慨道。
“這樣的人,怎會不忠?怎會不義?怎會不值得信任呢?”
連帶着張飛身後帶來的蜀軍,他們望向昏迷的馬超時,一個個目光中都帶着敬仰。
“來人,速速把馬将軍帶回下辨城,即刻救治!”
一聲感慨後,張飛心急火燎的喊道。
待到昏迷的馬超被将士們帶下去…
吳蘭方才小聲禀報,“那華蓋傘下身着黃金甲的不是曹休,整個搜捕的過程中,也并無發現曹休——”
這…
沒有擊殺曹休,多少讓這一場仗有些美中不足。
不過很快,“呵呵…”張飛冷笑一聲,他環視這戰場,看着那遍地的屍橫。
他感慨道:“這一仗,曹軍死了有兩萬騎吧?”
這話脫口,他又罕見的頓了一下,他從不是一個婆婆媽媽的人,可這一次,他語氣磕絆了,“面對六倍數量的敵騎,又是狹路相逢,這樣的戰績已經足夠傲人了,速速緻信一封于我大哥,告訴他‘馬兒’的神勇與忠義!”
這一次,就是張飛,對馬超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
…
當馬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正午。
他發現,他在一個雅屋内,自己睡在一張特别舒服的木床上,身上的被子,還帶着一股清香。
馬超眨了眨眼睛,有點懵。
待起身後才看到,屋子裏原來不止是他,還有親妹子馬雲祿。
今年的馬雲祿方才二十歲,是馬騰所有的子女中年齡最小的,正是最好的年華,她個性直爽,溫柔大方,身體姣好,貌美如花,特别是那一抹劍眉,遠處看…英氣十足。
“大哥?你醒了?”
看到馬超起身,馬雲祿連忙跑了過來,滿是擔心的看着他。
馬超下意識的就想下地,可卻注意到了身上那一層一層、厚厚的繃帶,這些束縛住了他的行動,讓他無法随意動彈。
除此之外,腋下不斷的傳來劇烈的疼痛,痛的馬超咬緊牙關,這還是馬超少有的感覺,在戰場上不覺得,如今放松下來,當真要把他痛的暈過去了。
“這裏是哪?”
馬超先是問出這一句,然後他仿佛立刻就找到了答案,自己回答道:“這裏定是下辨城?那…那真的曹休抓住了麽?”
“沒有…”馬雲祿如實講起了戰況,“昨日大哥神武,我軍大獲全勝,小小的山道上足足有魏軍兩萬餘屍體,甚至連馬匹的屍體都過萬,唯獨…美中不足,沒能抓住那曹休,不過兄長斬其右臂,他幾乎就是一個廢人。”
“可惜…”馬超口中喃喃,多少有些遺憾。
馬雲祿卻笑着道:“大哥莫要太過介懷,五千破三萬,斬敵兩萬…這已經算是神迹了!”
“糧食呢?”馬超借着問:“這下辨城這麽多人?糧食怎麽辦?”
馬雲祿繼續解釋,“方才就告訴大哥,這一戰除了斬敵兩萬外,還有一萬多匹馬兒死在了那山道上,馬肉雖不好吃,可曬成肉幹,倒也可以果腹…”
噢…
聽得馬雲祿的話,馬超颔首,這些死馬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馬雲祿的話還在繼續,“況且,因爲兄長的緣故,我們俘虜了曹洪、王異、趙昂…從那曹洪的住所裏也搜出了幾萬斛糧食,金銀珠寶更是不計其數,甚至…魏軍強征氐族人的糧食,也尚未運往漢中…目前看來,糧食是充足的。”
聽到這兒,馬超突然想到了什麽。
“強征的糧食需要還給氐人…”
仿佛經此一戰,馬超與這些氐族兵勇的心緊緊的聯系在了一起,會想他們所想。
而随着馬超的話…
“哈哈哈哈哈…”
一道爽然的大笑聲揚起,緊接着,張飛從門外快步走來。
原來是馬超醒來,原本守在門外的馬岱連忙去告知張飛…
張飛本還在審曹洪,直接丢下他,馬不停蹄的就趕來了。
與渾身纏着繃帶的馬超相比,張飛宛若一頭雄壯的灰熊,他光着膀子,像是頗爲激動,六塊腹肌隆起,肱二頭肌,不需特意的蓄力,便已如皮鼓一般的緊繃。
“孟起啊孟起,你特娘的是真猛啊,比俺張翼德還要猛五倍,十倍——”
說着話,因爲激動,張飛握拳輕輕的錘在馬超的肩骨上。“你放心,俺已經以你這‘神威天将軍’的名義把那逆魏強征的糧食都還給氐人了,不光氐人,那些巴、蜀、庸、濮、微、賨、僚人…現如今,他們一個個都歌頌着你神威天将軍的名字呢!”
誠如張飛所言。
亂世中的百姓,沒有那麽多的夢想,也從沒想過要改天換地。
他們所盼望的唯獨是一口糧,是不挨餓,是避免朝不保夕、風餐露宿,寒不敢衣,饑不敢食。
隻是。
張飛話說的沒錯,錯的是他錘在馬超肩骨上的那一拳。
這一拳下手很輕,絕對隻用了張飛的一分力。
可…
“啪嗒——”
肩膀連着腋下,馬超的肩骨如他的心一般,差點要碎裂了…
他猝然不備,悶哼一聲,頓覺氣血翻湧,喉頭一甜。
頓時,他心頭就爆粗口了。
——『張飛你祖母個腿兒,我骨頭是不是斷了?』
心裏這麽想,可馬超還是靠着平時強健的體魄勉強支撐,臉色卻是煞白如紙,恨不得大吼一聲,發洩這來自肩頭的劇痛。
見馬超臉色蒼白。
張飛關心的問:“咋?孟起臉色怎麽這麽差?是俺不該借你的名義分發那強征的糧草麽?”
——『糧!你!妹!』
馬超心裏這麽想,嘴上卻說,“我!無!事!”
他調勻呼吸…
張飛樂了,撓了撓頭,“無事便好,你好好養傷,糧食的事兒不用操心,咱們這兒充足的很,至于…漢中的反攻?哈哈哈,有這一場大捷,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出那陽平關一步!”
“……”
馬超的肩膀還疼,腋下更疼,他不确定是不是又出血了。
幸虧他體魄驚人,否則…還是方才張飛那一拳,他真的要被帶走了,若帶走了那才諷刺呢?沒死在戰場上,死在了友軍手裏,還特喵的不是背刺,是正大光明、挑不出毛病的一擊!
雷銅跟着張飛,看到馬超,嘴上雖在笑,可笑容背後是同情。
作爲張飛的副将,還是很信任、很親密的那種,營裏除了他雷銅外還有吳蘭,當然,他們倆隔三差五的就需要營裏的大夫給上上藥,治治傷,經常性的渾身淤青。
張飛的話還在繼續,“我就說嘛,《鬥戰神》裏寫的怎麽會有假?雲旗那小子說你馬超…也罷也罷…”
說到關麟,張飛的話戛然而止,“這些等你傷好了再說,這一仗的戰報我已經發給大哥了,你馬孟起是頭功,就等着大哥的封賞吧!”
啊…
馬超方才還好奇,《鬥戰神》不是一本可以媲美《太公兵法》的兵書麽?
那裏面怎麽會寫他馬超?
還有…雲旗?關家四郎?
他又提到自己什麽?
這些疑問方才浮現于腦門,馬超就被張飛後面的話拉去了思緒。
頭功?
封賞是麽?
馬超頓了一下,他擡起頭望向張飛,語重心長又意味深長的說,“翼德?你說主公會信任我?重用我馬超麽?”
這…
張飛都驚愕于馬超這麽一問。
這是得經曆了什麽?
經曆了多少?才能如此這般的不自信?
張飛又是下意識的揮掌,又是猛地一拍馬超的肩膀,他咆哮着張口:“大哥怎麽用俺張飛,那便怎麽用你馬孟起,俺張飛統多少兵,你馬孟起也統多少兵!除非俺大哥與孔明瞎了眼,否則必重用你馬孟起——”
張飛這像是宣言一般的話語,讓馬超心頭一陣悸動。
他突然發現,張飛那拳頭…似乎也沒那麽痛了,因爲看到了希望…他這身子骨,還扛得住!
…
…
江州,諸葛亮風塵仆仆的趕到這邊。
他此前本在都江堰,他在實地考察,尋求糧食的增産之法,爲未來…一定會來到的漢中之戰積攢充足的糧草。
諸葛亮甚至預料到,漢中一戰一定是一場持久戰,考慮到魏軍可以通過祁山,源源不斷的從下辨城運兵支援漢中。
那麽。
漢中的博弈,比的就不止是雙方的排兵布陣,更是後勤的保障與運輸能力。
糧草至關重要。
原本,都江堰糧草增産的問題就夠難了。
可誰曾想,劉備提出了新的要求,下辨城局勢危如累卵,兩位上将軍身處下辨,生死未仆,劉備要出征。
于是,諸葛亮風塵仆仆的趕至江州,就近籌糧。
蔣琬也是風塵仆仆的趕來,剛剛進城,就直奔諸葛亮臨時辦公的衙署。
“怎樣?”
看到蔣琬,諸葛亮忙不疊的問。
蔣琬如實回禀:“按照軍師的吩咐,所有糧庫均已摸底,除南中外,幾乎所有糧庫均未有半分存糧…南中的話又是南蠻部落之地,無論是商務署,還是攤丁入畝均涉及不到那邊,從那邊征集糧食頗爲困難,那些蠻王頗爲抵觸。”
“南中麽?”諸葛亮眯着眼,他輕輕的撫額,“南中雖名義上臣服于主公,可事實上,他們一直沒有按年月繳納貢糧,從那邊調糧…暫時不要考慮了,就說現有的城池,哪一座還能擠出些許糧草!”
諸葛亮爲了劉備的大軍北征幾乎是操碎了心。
他不是巧婦,可他卻真的在做“無米之炊”…
這個…
蔣琬也知道,下辨戰場局勢的瞬息萬變,他凝着眉,神情亦是頗爲凝重。
倒是諸葛亮身旁的馬谡提議道。
“其實,還真有一部分糧草…”
諸葛亮驟然回頭,蔣琬也把目光望向馬谡。
馬谡則解釋道,“商務署對整個巴蜀的商賈予以管轄,其若是售賣糧草,則需在糧倉中轉過度,便是爲此,我們的糧倉中其實是壓着一批商務署的糧食,這些是商賈之糧,倒是可以拿來應急…隻是…”
馬谡的話講到關鍵的地方,突然戛然而止,他沒敢說,這樣做的後果。
事實上,這樣做,後果很嚴重。
要知道,嚴格意義上,商務署壓得這批糧食,隻是例行的檢查,這些糧食都是商賈的,商務署是沒有資格随意調派的。
一旦商賈收不到糧,那商務署的聲望将一夕間墜地,甚至…再無商賈願意加入商務署,支持商務署。
這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諸葛亮哪裏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他阖着目,“下辨城,若能攻陷,那對于北攻漢中将至關重要,可如今…兩位将軍深陷其中,生死未仆,足可見,這下辨城攻陷的難度,我又聽聞,曹休率三萬精騎趕至下辨城馳援,事急從權…主公也必須第一時間支援,否則翼德與孟起就兇多吉少了。”
諸葛亮說了這麽一大番話,卻是咬着牙苦澀的張口:“可是,商務署的糧,不是我們的,是商賈的…好不容易因爲雲旗提出的‘商務署’約束商賈,穩定物價,這等局面來的何其不易?現在,要因爲這下辨一戰,讓這一切都打回原點麽?”
聽着諸葛亮的唉聲歎氣。
馬谡道:“比起商賈,無疑…下辨城更重要,數以萬計的蜀軍更重要,兩位将軍更重要!”
蔣琬沒有說話,他能理解諸葛亮的心情,可這種時候,必須做出抉擇。
自古,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是啊…”諸葛亮有些感慨:“翼德與孟起還是太心急了,圖謀漢中當一步一個腳印,可三巴戰場打的太順利了,因爲那雲旗的《鬥戰神》,這幾乎将一年的戰場濃縮到了一個月,這也給了翼德,給了孟起過多的信心!”
一時間,諸葛亮也迷惘了,突然他不知道,這雷厲風行的攻下三巴,然後馬不停蹄,繼續北上攻下辨城,這一切…是對是錯?
是不是太急了?
對他而言,蜀中的治理既已廢除人頭稅,推行攤丁入畝,那就該以人爲本…可現在的局面,是在挖蜀中治理的根哪!
“我無法定奪,此事…還是問過主公,由他決定吧!”
諸葛亮揮手,“商務署的存糧就在江州,現在,咱們一起動身往梓潼,面見主公,親自向他禀明此事,要魚還是要熊掌…唯主公可以抉擇。”
說着話…
諸葛亮就轉身往門外走去。
就在這時。
“報——”
一名信使迅速的闖入此間,将一本書籍呈上。
“這是?”
諸葛亮好奇,這種時候…誰會送來一本書呢?
卻聽得這信使道:“此乃襄陽關太守與建安名士王粲合作編纂的《英雄記》…說是已經完成兩人的記傳,請諸葛軍師過目。”
——英雄記?
兩人的記傳?
諸葛亮微微一怔,他連忙接過這書籍,拿在手中,赫然…書籍的正面寫着《英雄記》三個字。
諸葛亮翻開第一頁,赫然…一個名字出現在他的眼前。
是——馬超,馬孟起!
而屬于他的章回有一個醒目的題目:
——《英雄記:從雍涼庶子馬兒到漢神威将軍》
在這題目的下一列,一行篆體小字淩然于眼前。
不忠?不孝?不義?
不,這隻是西涼馬兒搞砸了而已!
神威天将軍,從來重情重義。
他永遠值得信賴——
…
…
今兒就這一章,諸位讀者老爺莫等了。
莫名其妙,腦袋有一種要裂開的感覺。
這是中暑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