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做事,往往不會顧及百姓的疾苦。
自打漢水以南,以樊城、郾城、新野城爲主的戰場風起雲湧起,宛城早已開始堅壁清野。
如今,變故傳來,這份堅壁清野無疑做的更堅決。
大體就是所有的魏軍将方圓五十裏迅速的席卷,所有的村民、農戶悉數遷入宛城,所有的糧食,一律收繳,所有的耕地悉數縱火焚燒。
當然,南陽本就對曹魏積怨頗深,這中間自有大量村民反抗,可…凡是不肯遷移的,立即就是燒屋拿人。
整個宛城境内,可謂是風聲鶴唳、雞飛狗跳,大量的人,猶如牛羊一般被趕入宛城之中,到處的村落都是熊熊烈火。
這過程,便是夏侯楙親自做的;
按照曹操的命令,也根據現有的時局,宛城不能給關羽,不能給關家軍留下一口吃的。
就這樣,整個宛城内部宛若一個巨大的監獄,數不盡的平民百姓,因爲曹魏的一紙告示,悉數成了流民,充斥在這城牆的牆根之下,孤苦無依,到處都是抱怨。
而幾乎同時,宛城的所有兵力悉數都在布防上…
不會有任何人去安置這些流民,他們仿佛自從被遷來的一刻起,就成爲無人問津、自生自滅的存在。
呼…
一聲長長的呼氣,此刻的李藐站在城樓上,眺望着那城樓下,源源不斷的像是牛馬一般被趕入城内的百姓。
城頭的風吹拂着他的臉龐,帶來了一絲絲涼意,仿佛在告訴他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無常與殘酷。
“唉…”随着一聲輕輕的歎息,李藐不由得低聲吟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阙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是後世元代的詩詞《山坡羊·潼關懷古》,當然…也被關麟抄錄在贈給李藐的那卷詩集中。
這時李藐極喜歡的一首。
隻是,此情此景下,吟出這麽一句,李藐的心情複雜了許多。
“李先生方才在吟什麽?是詩麽?”
這時,随着“踏踏”的腳步聲,曹植也登上了城樓,他沒聽清楚方才李藐在吟出些什麽,隻是看模樣,像是在感懷作詩…
提到詩,曹植可太有興趣了。
“李先生快快再吟出一遍,也讓晚輩聽聽,品評一番…”
在曹植看來,李藐的詩詞造詣是遠在他之上的。
當然,曹植不知道的是,李藐的詩詞出自唐宋元明時期,那一個個“神乎其技”的名字。
隻是…
“哈哈…”李藐擺手道:“方才我非在吟詩,隻是在感歎,短短的一日之内,這宛城就遷入了七、八萬的村民,這些村民變成了流民,民心不穩,我擔心他們會不滿,會鬧事,會嘩變哪!”
李藐随口找個了話題,把方才對民生的感慨轉移了過去。
曹植也望向這些百姓,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神中透着淡淡的憂傷,“父親還是比我要狠的多,爲了徹底斷了那關羽的糧,不惜派夏侯楙帶兩萬人去堅壁清野。”
說到這兒時,曹植望向了那城郊之外焚燒的良田、農舍…
還有一切無法帶走的财富、錢糧…
表情愈發的感傷了起來。
李藐還适時的勸慰他,“是有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局勢使然…這也怪不得丞相,怪不得文遠将軍,更怪不得夏侯将軍!”
李藐的話多少讓曹植的心情寬慰了一分。
他繼續道:“方才李先生問這七、八萬村民變流民,會不會嘩變?我想…應該不會吧,畢竟此間宛城是我大魏的軍事要地,本就有七千駐軍,何況…夏侯子林又帶來了兩萬援軍,這些都是宗室的兵,應該能穩住局勢。”
随着曹植的話,李藐在暗自計算着,如今宛城的防護力量。
原本就有七千駐軍;
夏侯楙又帶來兩萬宗室兵馬;
再加上,曹植也從洛陽帶來了兩千人,其中還混入了李藐的三百來自“鹦鹉”的死士。
還要算上堅壁清野,如此這般加持之下,三日之内…怕是關羽未必能破城啊!
一想到這兒,李藐表面上平靜,可心頭不由得露出深深的擔憂!
說起來…
李藐隻是将這邊的情況想方設法傳到關麟手裏。
卻并不知道關麟的計劃。
再加上,在這陌生地方,李藐人生地不熟,又去哪裏尋找丐幫的弟子詢問呢?
故而,他整個心情也是懸着的,覺得這個局…怕這關家父子不好破呀!
呼…
心念于此,李藐止不住的又籲出口氣。
曹植見狀接着問:“李先生沒上過戰場,有些緊張也情有可原,不過…不用擔心,宛城提前部署,以逸待勞,那關羽攻不進來!倒是…”
說到前面時,曹植語氣頗爲昂然,可随着最後一個“倒是”,他的話鋒一變,語氣中添得了幾許茫然與無措。
他突然沉吟道:“等這一戰結束,才是真正的考驗…安撫民心…怕是不輕松啊!這也是父親派我與李先生來此的原因所在吧!”
随着曹植的話落下,李藐微微颔首,心裏嘀咕着。
——『這曹操思慮的還是缜密啊!』
——『讓夏侯楙來堅壁清野,以犧牲民心的代價換取這一場戰役的勝利,卻讓仁慈善良的曹植在戰後安撫民心…』
——『思慮不可謂不周全、不缜密啊!』
誠如李藐所言…
曹操老了,可霸氣未脫,卻…也因爲這些年大魏的殺戮而遭受到無窮無盡的反噬。
現在的他,變得更中庸了一些,對于暴亂,對于民間疾苦…不是再單純的“鐵血鎮壓”,而是選擇稍微和緩一些的“一手棒棒糖、一手狼牙棒”的手段。
派曹植來…又豈不是對他的一次大考呢?
正議論着,“踏踏”的腳步聲再度傳出,是夏侯楙,似乎他是刻意來尋曹植與李藐的。
看到曹植與李藐,夏侯楙直接道。
“總算找到兩位,父親請子健與李先生赴内堂一叙!”
父親?
此言一出…曹植與李藐均是一怔。
夏侯楙的父親,那不就是夏侯惇嘛?
這位坐鎮邺城,主管整個曹魏後勤事宜的大将軍?他…在這兒麽?
果然,曹植反應過來,當先問道:
“夏侯叔父是在宛城麽?”
夏侯楙微微點頭,“宛城乃是咱們大魏重要的門戶,襄樊戰場懸而未決,爹不放心,就親自來了,是昨夜到的,我陪着他巡視三軍,故而沒有告知子健。”
這…
一下子,李藐的眉頭短暫的凝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的眉宇再度舒展開來。
身處敵後,他已經能夠條件反射似的做到…不喜形于色!
更能做到收斂心神。
隻是…
無疑,夏侯惇的出現又爲這宛城的守勢添上了一分力。
夏侯惇,又是個棘手的家夥呀!
一旁的曹植不知道李藐的心路曆程,還十分欣喜道:“夏侯叔父在此,那宛城無慮也…我這心裏一下子也踏實了許多!”
“子林兄,前面領路吧!”
…
…
偃城通往宛城的官道一側,一處茂密的叢林。
方才路過的村落,悉數都在熊熊火焰中,火焰炙烤的溫度哪怕在官道上的,也能感受到。
隻是,關家軍的步騎依舊是未作絲毫停留,甚至沒有多看那些火焰中的農田一眼。
随着“嗒嗒”的馬蹄聲在這裏停下。
關羽與一幹關家軍士駐足于此,稍作停歇。
徐庶展開了輿圖,關羽也行至他的身側。
徐庶指着輿圖上的一個點,“如今我們距離昨日與熱氣球約定的地點隻差十裏了…”
關羽将自己的水袋遞給徐庶,然後說道:“果然,你預測的精準無誤,張遼沒有派兵追來,宛城所轄土地也在實施堅壁清野,呵呵,看來曹軍是鐵了心要斷了咱們的糧草,将咱們封鎖在這山道間。”
徐庶颔首,“魏軍還是忌憚将軍的神武,試圖避開将軍的鋒芒,将原本的遭遇戰改變爲攻堅戰,如此消耗下去,我軍糧食不足,堅持不了幾天。”
話題逐漸引到了這一場戰役的關鍵…
如何奪下宛城?
現在的局勢,已經不是圍魏救趙了,是必須把宛城給奪下來,以這種方法來威懾住張遼,隻是…
關羽罕見的露出了幾許愁容,他擡起頭看看天,“還有兩個時辰就到白天了,那時候也是我大軍兵臨城下之時…”
說到這兒,關羽緩緩低頭,一雙丹鳳眼直勾勾的望着徐庶,“元直,都這時候了,你就莫要再瞞着我了?如何破宛城?你需提前告訴關某,讓我也有所準備。”
這個…
關羽的問題問到了痛點與關鍵,如今這支關家軍的狀态、軍械,關羽是最了解不過的。
受制于沒有攻城器械,強攻的話,幾乎是不可能爬上城樓。
也正因爲如此,他那凝視着徐庶的丹鳳眼都在放光,那是望眼欲穿的光芒。
隻是,與關羽的緊張與迫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徐庶的鎮定。
仿佛一切的一切,他都胸有成竹。
終于,千呼萬喚中徐庶總算開口了,他望着關羽,口中淡淡的說,“二将軍,坦白的說…如何破宛城,我也不知道!”
啊…
徐庶的話讓關羽大驚失色,那丹鳳眼也瞪大到了極限。
下意識的,他覺得徐庶是開玩笑,可…這麽嚴肅的時候,徐庶怎麽可能開這樣的玩笑?
況且,他也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
那…這是在搞笑麽?
人都來了?馬上就要兵臨城下了,然後…破宛城,卻并沒有任何計劃?
這…
得虧關羽面前站着的是徐庶,否則,關羽定要取來青龍刀了。
倒是徐庶,他的話還在繼續,“雲旗給我的任務,隻是讓我引導二将軍到這宛城,兵臨城下,至于其他的,他會安排——”
當徐庶提到關麟時,莫名的,他語氣中竟是充滿了信心。
就好像,他從來都不曾懷疑過關麟這個名字。
默契的是,當關羽聽到“雲旗”的名字時,他原本的緊張與迫切一下子也消散的無影無蹤。
像是“關麟“這兩個字,本身就賦予着某種魔力一般。
珠玉在前,這已經不是雲旗第一次“挽狂瀾于既倒”。
在關羽看來,如果是這個“麒麟兒”在部署,那他可以永遠相信這個兒子——
…
…
曹植與李藐趕到内堂時。
已經有三個探馬在排隊等待進入。
夏侯惇看到了夏侯楙領着曹植、李藐進入其中,他沒有招呼,而是朝着那些探馬道:“繼續——”
這時,第一名探馬禀報:“如今宛城外的村莊、農田悉數焚毀,百姓盡數遷徒至城内,賊軍莫說是糧食,就是連一根雞毛也不會找到。”
面對探馬的禀報,這位僅比曹操小兩歲,今年已是五十八歲的夏侯惇不露喜怒,隻是望向第二名探馬。
第二名探馬會意,繼續禀報:“距宛城五十裏處發現了關羽的兵馬,萬人左右,步騎各半…短暫的休整後,正朝這邊攻來。”
聽到這兒,夏侯惇饒有興緻的補上一問:“可查探清楚,關羽的兵馬中可攜帶有井欄、沖車、雲梯這等大型攻城軍械?”
“沒有!”探馬如實禀報,“末将與一幹探馬看的真切,整個隊伍中絕對沒有任何攻城器械。”
聞言,夏侯惇颔首,像是心頭的一塊兒大石頭一下子落地。
繼而…他把目光轉向第三名探馬。
這探馬道:“張将軍派人傳來消息,局勢有變,于禁父子被關羽陣斬,趙俨将軍大敗,就連龐德将軍也被敵将黃忠五百步外一箭射殺…張将軍要末将提醒伏波将軍,千萬不要小觑關羽與關家軍,且張将軍已經徹底封鎖住了關羽的退路。”
其實這些情報,包括偃城、新野城之圍,敵軍已解,還有誰誰誰戰死的消息,夏侯惇昨夜趕到時就已經知道了。
可…這樣的消息,此番再度提及,依舊是止不住他心頭的怒火中燒。
“這仗怎麽就打成這樣?張文遠這仗是怎麽統略的?”
别看夏侯惇屢戰屢敗,可他是曹魏宗室中官銜最高的一個。
他也是有統兵之才的,隻是架不住,每次的對手都太強了。
又不慎,在昔日反攻濮陽城時,被流矢射中眼睛,淪爲殘疾人,退居後勤的大總管。
但這不妨礙他這些年依舊喜歡研判戰場…
至于,分析張遼這漢水北岸一戰的部署。
夏侯惇隻覺得全都是破綻,這也忒有失水準了吧!
短暫的抱怨一聲。
“咳咳…”随着一聲輕咳,夏侯惇也不爲難這些探馬,擺擺手,“爾等下去吧…”
說話間,這些探馬紛紛退下。
夏侯楙這才上前禀報,“父親,子健與李先生帶來了…”
夏侯楙的聲音剛剛落下,曹植就恭敬的行了一禮,“侄兒拜見叔父。”
“子健,非常之時,無需整這酸儒的繁文缛節。”
夏侯惇随口回了一句,目光就開始盯着李藐了。
李藐沒有行禮,他一如既往的表現出了一個狂士該有的修養。
“閣下就是李藐?”
夏侯惇徑直走到李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李藐直接迎上夏侯惇的獨目,“閣下就是大魏的伏波将軍?”
沒曾想,這李藐還敢公然反問,夏侯惇有些意外,可見這年輕人面對自己時不卑不亢,語調铿锵,渾身全無懼色。
“哈哈哈…”當即,他大笑了出來,“好一個狂士,不愧是我大兄看重的,有些膽色…”
說着話,夏侯惇就轉過身往主位上行去,一邊走,一邊問:“李先生是大兄看重的人,以往又在荊州待過,如今那逆賊關羽兵臨城下,李先生可有破敵之策?”
面對夏侯惇的詢問,李藐回答的不卑不亢,“何需破局之策?依李某之見,關羽不過是甕中之鼈,早已陷入重重埋伏,本已是将死之人,何必破局?”
“李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伏波将軍方才不提到了麽?”李藐張口:“宛城這邊堅壁清野,避實擊虛,現有的情報,關羽又無攻城器械,軍中之糧能支撐幾日?我等隻需堅守即可!況且,夏侯老将軍不擅攻,總是擅守的,有夏侯老将軍往城頭一戰,我就不相信,那關羽缺兵少器之下,能攻下宛城?”
說到這兒,李藐頓了一下。
“可他若不攻城,那避其鋒芒,待得其斷糧之日,他進…進,過不了這宛城,退…又有文遠将軍封鎖退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他不是甕中之鼈?将死之人?又是什麽?”
呼…
夏侯惇沒想到這個李藐侃侃而談,有理有據,分析的是頭頭是道了。
甚至言語間,夏侯惇都能感受到這個狂士對關羽的憤怒。
夏侯惇不由得心頭喃喃。
——『看來,昔日…那關家四郎将這李藐扒光衣服,遊街示衆…是确有其事了,看來,這李藐是一個可信之人!』
心念于此,夏侯惇大笑:“哈哈哈哈,看來本将軍與李先生是英雄所見略同!”
說到這兒,夏侯惇轉向夏侯楙與曹植,“子健與子林可聽明白了,我與李先生不謀而合,傳我軍令,各部堅守不出,各自守好各自的位置,待得他關羽斷糧,我等再做計較!”
“喏!”
随着曹植與夏侯楙的齊聲應答。
三人徐徐退出了這内堂,夏侯楙與曹植有任務在身,即刻去點兵,一時間倒是唯獨李藐閑暇了起來,無事可做。
他在這衙署門外尋了一處茅房,進去之後,他才大口大口的喘氣。
——『呼…好險哪!』
回想起方才夏侯惇那攝人心魄的眼神,
李藐知道,方才夏侯惇是對他試探。
是忌憚于他來自荊州,對他有所防備…
但凡他方才說錯一句話,可能就要被夏侯惇嚴密看管,甚至…
現在想想尤自一陣後怕。
——『敵後…還真是無聲的戰場,處處都是殺機啊!』
一時間,在這茅房。
就連李藐噓噓時,都有些抖的味道,濺了一地…
裏面順着他的噓噓往下看,突然他看到這茅房地面上,那些“擦拭”用的圓潤的石頭下面竟刻着幾個字。
“咦?”李藐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他本能的左右環視,确保這茅房中無人,周圍也無人後,這才小心翼翼的拿起石頭,隻見下面藏着這石頭刻着的極小的四個詞:
——馗不首、吾不口、示不小、皂不白!
看字面,就像是一個腐儒在蹲坑時無聊刻在地上的,腐儒就是這樣,總是愛瞎七八亂想。
但…
唯獨李藐,這十二個字,讓他一個寒顫。
他的眼睛瞪大,忍不住心頭暗道出此間玄機。
『是——九五二七!』
沒錯,“馗、吾、示、皂”對應的數字正是“九五二七”…
至于九五二七,那是在李藐北上之前,就與關麟秘密定下的一個計劃與行動的代号。
這是要啓動代号爲“九五二七”行動!
想通這一節,短暫的沉吟後,李藐整個人突然就亢奮了起來。
這一次…是屬于他的戰鬥啊!
…
…
(本章完)